大观园里没有秘密,流言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带了满地,不经意就吹进薛宝钗的耳里。有人说,宝玉之所以会挨这么重的打,一来是因贾环在老爷面前胡诌闲话,二来,则是薛蟠这呆霸王,嫉妒琪官才一见宝玉,就送他一条大红汗巾子,到处乱说话,惹得忠顺府王爷向宝玉讨人来。
后面这个流言,连薛蟠的亲妹妹宝钗也信了。她素知哥哥情性,加上再三听人传言,便笃定把挑拨离间的罪名加在哥哥头上。
偏偏这一次,薛蟠却是无辜的。这天下午,薛蟠从外头喝了酒回来,见过了母亲,看见妹妹也在母亲身边做针线,闲话几句后,不由得随口问起:“听说宝玉挨了打,你们可知是为了什么?”
薛姨妈正为这个生闷气,瞪了他一眼:“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事情都是你闹出来的,你还有脸来问?”
薛蟠一脸懵懂:“这关我什么事?”
“你少装腔了,哪一个人不知道琪官的事是你说的?”
薛蟠一听,气得吼了起来:“说我杀人你们信不信?”两三拳捶在黄花梨木椅子上,砰砰作响。眼看母亲和哥哥叫嚷起来,宝钗忍气吞声做和事佬,对薛蟠说:“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过了,就不用计较……我只是想劝你,从此少在外头胡闹,也少管别人闲事。否则,一有风吹草动,人人都咬定是你干的,连我们都要疑心你。”
薛蟠早已急得乱跳,猛向满天神佛发誓,自己绝没说这种断子绝孙的话。气不过,又骂起来:“谁这样编派我?给我知道,一定把他的门牙全敲掉!……这宝玉也没出息,不过被打了一顿,就把一家子的人闹成这样?还要拉上我?哼,就是拉上我,我也不怕,索性把宝玉打死了,我再替他偿命!”一面嚷着,一面就要拔门闩去打人。薛姨妈急得发慌,扯住薛蟠衣角骂道:“该死的东西!你想打谁去?想打人先来打我!”
“我看宝玉一天不死,我就会被你们诬赖一日,不如大家死了干净!”
宝钗怕他一时气愤玩儿真的,也上前拉住哥哥:“……你做事,为什么总是这么顾前不顾后!”
“你骂我顾前不顾后,怎么不骂宝玉在外头拈花惹草?”薛蟠的嘴急起来就关不住,“就说那琪官儿吧,我跟他见了几十次,他从没跟我说过一句话,第一回见了宝玉,就把贴身的汗巾子给他,这难道不是他拈花惹草招来的?连男人他也要!”
宝钗气得干瞪眼:“你还说这件事?有人传说老爷就是为了这个打他!”
“真是气死人了!这事明明是真的……但绝对不是我说的,他们赖我做什么?贾宝玉是什么东西,值得大家为他闹得天翻地覆?”
“是谁闹着?”薛宝钗看着他手里的门闩,冷言冷语,“是你先动刀动棒地闹起来,还怪别人闹?”
听自己妹妹如此义正词严地训他,薛蟠故意说:“你不用教训我,我早知道你是向着宝玉的。你的金锁要拣有玉的来配,不是么?你自然要偏袒他!”
宝钗气得愣了,泪水滑了出来,挨着母亲静默无语。薛蟠知道自己又莽莽撞撞说错了话,一时安静下来,赌气回房里歇了。宝钗心里到底体贴母亲,虽然又愤怒又委屈,却不敢在母亲面前痛哭流涕,回到蘅芜苑中,锁门哭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独自走出蘅芜苑,要去探视母亲。可巧在怡红院的门外园中小径遇到黛玉,黛玉随口问她:“去哪里?”
宝钗无精打采,随口道:“回家去。”黛玉是个心细的人,一看宝钗不似往日衣鬓端整、一丝不乱,眼睛又红又肿,以为她是为宝玉伤心,故意在她身后取笑:“姐姐,你可要保重些。就是哭出两缸泪来,也医不好他挨板子的伤!”
宝钗一句话也不吭,自顾自地走了。
黛玉本站在花荫之下,远眺怡红院,想挑个人少的时候看宝玉,手里揣着的,就是昨日宝玉打发晴雯送来给她的旧手帕。两条手帕绞了又绞,人还呆在那里,痴痴探看。
这几日众人为宝玉忧心,挨了打的宝玉痛在肉上,心却悬在黛玉身上。他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想派人问黛玉在做什么,却怕袭人说他,只好先支使袭人到宝钗那儿借书,再命晴雯往潇湘馆问候。这问候的东西,就是两条半新不旧的手帕。
晴雯笑道:“这可奇了,拿两条旧帕子,爱生气的林姑娘又要生气了。”
宝玉自有道理,胸有成竹答道:“你放心,她自然知道我的意思。”
黛玉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人不如故,他是念旧的。一时心醉神痴,到了半夜还没睡意,将心里沸沸扬扬的情意,都化作旧帕上的新诗。
写了诗的手帕,给他还是不给他呢?揣在手里,百般情意缠绵,千般犹豫不决,呆呆站着,正恍惚间,却见花团锦簇的一群人向怡红院来了。原来是贾母搭着凤姐的手,后头跟着邢夫人、王夫人和诸位姨娘,还有薛姨妈和宝钗,浩浩荡荡进了怡红院。
此景使黛玉想起有父母的好处来,顷刻间又悲怜自己的身世,以至泪珠满面。忽然间,有人从背后拍了她一下,黛玉吃了一惊。“姑娘,回去吃药吧。”紫鹃笑盈盈地看着她的泪眼,说,“你在这里站了大半天,也该累了吧?”
黛玉这才觉得腿酸,扶着紫鹃,慢慢回到潇湘馆来。烈日当头,一进院门,只见地上竹影参差,阴影处苔痕浓淡,不觉想起《西厢记》里头的句子:
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
暗暗叹息时,廊下的鹦鹉陡然扑了下来,扇了她一头的灰。黛玉正要骂鹦鹉,它又飞到架上,大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
平日黛玉和丫头们没事就教它说话,使这鸟儿通晓了几句人语,时时拿出来卖弄。黛玉以手指翻弄水槽,对紫鹃说:“该添水了呢。”鹦鹉却长叹一声,喃喃念道: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抑扬顿挫八成像黛玉平日长吁短叹,惹得黛玉和紫鹃笑出声来,方才黛玉的烦忧,也被鹦鹉一叹解了。
宝玉心头念着:林妹妹怎么还不来?偏偏涌进了一大群人,把怡红院挤得行路艰难。贾母千叮咛万嘱咐,问宝玉想吃些什么?想要什么人陪着解闷没有?宝玉想了想,想起宝钗房里的丫头莺儿善于打穗子,叫她来陪着玩也好,宝钗自然应允了。
莺儿来时,正碰见王夫人房里的玉钏儿为宝玉带莲叶汤来。宝玉看见莺儿携来各色丝绳,十分欢喜,又看见玉钏儿,不禁想起她姐姐金钏儿的样子,半是伤心,半是惭愧,眼巴巴地想跟玉钏儿说话。玉钏儿对他却是正眼儿也不瞧,放下捧盒就要走。宝玉硬生生问了一句:“你母亲身子好吗?”
大半天,玉钏儿才说出一个“好”字,又别过脸去。宝玉执意要哄她开心,借故将其他丫头支到外头吃饭,只留她一个人,嘘寒问暖的。玉钏儿脸上的寒霜,不觉便被他咕咕哝哝地融化三分。宝玉乘机央求:
“好姐姐,你把汤端来让我尝尝。”
玉钏儿又板起脸:“我从不喂人吃东西,你找别人!”
宝玉还是一劲儿地笑:“我可没要你喂我,只是求你把汤递给我喝,这样行不行?”说着,假意要下床去取,碰到伤口,哎哟轻叫一声。玉钏儿没办法,忍不住一笑,起身道:“你躺着吧。”
宝玉接过汤笑道:“好姐姐,你若要跟我生气,就在这里把气生完,免得老太太、太太看了要骂你!”
玉钏儿说:“你要吃就吃,不用对我甜言蜜语!”宝玉在她催促下,喝了两口汤,故意皱了眉头:“不好吃。”玉钏儿把嘴一撇,瞪着他:“老天爷!连这个都不好吃,不知道什么才叫好吃!”
“一点味儿都没有,不信,你尝尝看。”
玉钏儿果真尝了一口,宝玉在一旁见小计得逞,眉开眼笑:“好吃不好吃?”
她才知宝玉不过在哄她,骗她喝汤,假意和宝玉生气:“好,是你自己说不好吃的,这会儿再好吃也不给你吃了。”
宝玉是连见了星星、月亮、草木、虫鱼都要说话的,何况面对一个娇言巧语的女孩儿。他有愧于心,格外想讨玉钏儿开心。见玉钏儿对他渐渐有了笑容,心宽了不少。吃完饭,莺儿又到跟前为他编穗子,笑语如痴,逗得宝玉开心不已。虽然身上多处淤肿,这一次劫难,却使他久久免于父亲叫唤,也算因祸得福。伤口一好,他索性天天在园中游荡,每天问候完祖母和母亲之后,就在园内为众丫头们做杂役,他也甘心乐意。薛宝钗和偶尔来玩的史湘云有时看不过去,乘机劝导他,他总会骂人:
“好好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孩子,也学着跟俗人一样沽名钓誉,这和那些禄蠹有什么差别?”
“如果林妹妹劝你呢?”
“林妹妹才不说这种混账话!”
黛玉暗暗听见他这么说,心里着实窃喜。毕竟他知道,她懂得他的心,和别人不一样。
可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人之间,偶尔心有灵犀,偶尔却如隔万重山,一两句不中听的话,便能使一个生气,另一个赌气,不由自主的寻死寻活;一个灰尘般的小小误会,又能使一个嗟叹垂泪,一个赔罪赔到意冷心灰。
不见时,心思百转千回;相见时,处处横生枝节。
这一天,史湘云又到大观园来,黛玉便约湘云到怡红院。假借要问候袭人,其实是为探看宝玉。走到院子里,静悄悄的,丫头们都在午睡。湘云先到厢房访袭人,黛玉独自踱到宝玉房间来,先隔着窗纱一瞧,愣住了。只见宝玉穿着薄薄的银红纱衫子,歪七扭八地睡在床上,宝钗坐在床沿,低头做针线,手里绣的,竟是宝玉的兜肚,红莲绿叶伴五色鸳鸯。旁边就放着袭人赶蚊蝇的拍子。
黛玉赶忙躲起来。看湘云从那边廊上走来,便对湘云招手。湘云看她笑得诡异,料必有什么好看的,急忙过来瞧,看宝钗和宝玉那副景象,本想要笑,想起宝钗平时端庄温厚,且待她不薄,忙掩了口;想到黛玉嘴头上必不饶人,又拉了黛玉要走。
原来,方才见袭人累了,宝钗替袭人接过针线,专心一意做着,没想到会给别人看见,更不知别人会怎么想,黛玉湘云隔窗相望,她竟浑然不觉。宝钗才绣好两三片莲花瓣儿,忽听见宝玉在梦中大喊:
“我才不信什么和尚、道士胡说八道!他们说金玉良缘,我偏爱木石前盟!”
字字清清楚楚。宝钗细思话中意思,不觉失神。
宝玉在睡梦中,对这一段插曲,毫不知情。一觉醒来,耳边隐隐约约响起《牡丹亭》的调子,想起梨香院有个小旦唱得极好,便往梨香院那头走。
梨香院的女孩儿见宝玉来了,都笑着让座。“二爷找的是龄官吧,她在自己屋里头歇着。”
宝玉到龄官屋里,见一个细瘦的女孩儿独自躺着,见他进来,看了一眼,动也不动。宝玉素来和女孩子玩惯了,以为龄官也跟别的丫头一样会和他笑闹,故意不理他,就上前赔笑,挨着床坐下,说:“好妹妹,唱一套‘袅晴丝’给我听!”龄官见他坐下,赶忙坐起身子,板起脸说:“我嗓子哑了,你找别人吧!”
语气全无一点儿通融处。宝玉从没这么没面子,不禁红了脸。细看这心高气傲的丫头,这才想起,原来,她是前些日子在蔷薇花丛下画“蔷”字的那一个!龄官面有怒色,宝玉也不好再死皮赖脸,只好摸摸鼻子走了。出来时遇到宝官,宝官笑了笑,说:“我告诉你一个巧方儿,你只要稍稍再等一下,等蔷二爷来,叫蔷二爷唤她唱,她一定唱。”宝玉半信半疑,不多久,就看到贾蔷拎了个鸟笼从外头走进来,问:“龄官在哪儿?”
宝玉当下好奇,尾随贾蔷,又进了龄官的屋子。听贾蔷说:“我买了一只雀儿陪你玩,怕你天天发闷。”那雀儿是训练过的,给它谷子吃,它便会在笼子里的假戏台上衔小旗子乱蹦乱跳。唱戏的女孩儿们都拍手叫好,只有龄官冷笑两声,背过脸去。
贾蔷仍轻声赔笑:“不好玩吗?”
龄官撇了撇嘴:“你把我们好好的人弄来这牢坑关着也就算了,还弄了一只鸟儿来关着学我们,分明是拿我们来打趣!还敢问我们好不好!”
贾蔷连忙赌誓:“天地良心!我只想帮你解闷,又让你想到这上头。罢了,罢了,我且将它放生,解你的灾!”说着,果然把那雀儿放了。龄官仍心有未甘,说:“我刚刚咳出两口血来,你不请医生不打紧,还拿这玩意儿来……”
贾蔷一惊,说,“我昨天帮你问过医生,他说不打紧,吃两剂药就好了,谁知道你刚刚又吐了呢!我再去请那糊涂医生来!”
一脚已往外走,却被龄官嘟着嘴叫住:“你给我站住!现在太阳这么毒,你还去请……请了来,我也不看!”给她这么一说,贾蔷又不敢出去了。
宝玉在一旁看他们两人的模样,想着想着人又呆了,忽然明白当日龄官在蔷薇架下画“蔷”的意思。不想妨碍他们两人说话,悄悄抽身走了。贾蔷一心在龄官身上,竟没注意他离开。
宝玉一路呆呆傻傻,回到怡红院中,见黛玉正和袭人说话。黛玉见宝玉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想,他又不知从哪儿着了魔回来,也没再多问,只问他:“明天是薛姨妈生日,你去不去?”宝玉推说天气太热,不肯去。黛玉笑道:“你看着人家帮你赶蚊子、绣兜肚的分上,也该去走走!”
黛玉心思虽然迂回曲折,但倒也深明宝钗为人。细想半日,知他两人当时状况暧昧,不过是场巧合,但这下得了机会,怎能不取笑他?
宝玉魂不在身上,对黛玉的话仍茫然不解。待袭人解说了,方才明白,原来宝钗也为他绣过兜肚!心里头像一窝暖炉,刚刚在龄官那儿酿来的一缸妒意,一下子云散烟开。心想,自己也是有人眷顾的,哪里输给贾蔷,一时又开心惬意起来。
大观园里无大事,也无大悲大喜,韶华正好的红男绿女,在细恩微怨中牵心扯肺,百转千回。
只要微风一吹,流言飞语便像蒲公英的种子,铺了满坡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