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钏儿投井自尽?
已潜心向佛的王夫人绝没想到这一撵,竟逼死了金钏儿。“这傻丫头,好好的怎么投井了……我不过说了她几句……前些日子,她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她两下,说了她几句不是,她偏偏这么想不开……”
大观园中没有秘密。薛宝钗早已深谙其中事理。人在他人屋檐下,须识得时务,才不致动不动就犯了忌讳。她从不用嘴探事情的真相,永远用一双冷静的眼睛安安静静地看事情变迁,不管如何人多嘴杂,如何众说纷纭,她只管用她的眼睛看,看这台戏,听每一出曲子。不到半天光景,金钏儿的事已传遍大观园所有男女老少的嘴,只有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王夫人嘴里不肯承认她因金钏儿与宝玉调情而撵金钏儿,心里却十分惧怕宝钗明白。
“姨妈,您快别再往里头想”,宝钗款款安慰道,“姨妈慈悲为怀,未免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是在井边玩耍,失足掉下去的罢了……她岂会跟您生这么大的气?”
此话正合王夫人心意,王夫人于是点头叹息道:“虽是如此……我到底心里不安。”
宝钗笑着劝道:“姨妈也不劳费心,跟自己过不去,依我看,不妨多送几两银子到她家去,也算尽了主仆之情。”
“刚才我已送了五十两银子给她妈,本来……还要把你们姐妹的新衣服拿两件给她,不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生日,前些日子为她订做了两套。但你林妹妹素来是多心的,岂不忌讳这个?叫裁缝赶做,又没这么快,这可怎么办才好?”
说着,王夫人流下泪来。宝钗忙劝道:“姨妈不必叫人赶做了,我前日才做了两套,拿来给她,不就省事了?”
“你不忌讳?”
宝钗笑道:“姨妈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
王夫人又多加了几件首饰给了金钏儿家。她母亲原是贾府世袭老仆,心想,多得了些财物不辜负女儿枉死,磕了头千恩万谢地出去了,没再横生枝节。
宝玉从伤心欲绝中悠悠醒转,五内俱焚,去向母亲请安,又被王夫人迁怒教训了一顿,他无话可说。刚走出王夫人的居处,低头背手,双眼茫茫,一路叹气,忽然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连抬头的心情都没有,正要避走,一声“站住!”如雷贯耳!
原来是他父亲贾政,正气鼓鼓地瞪着眼瞧着他。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垂手站在一旁。
“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做什么?”贾政厉色道。
宝玉已无心情回答,只是怔怔地站着。
贾政见他口齿不似往昔伶俐,应对全无往日机警,反而多生了三分气。正要开口训示一番,忠顺亲王府却打发了人来见贾政。宝玉原以为天上掉下来救星,叫他避过小难,没想到不多久又被贾政传了进去。这回,贾政已气得一脸青:“该死的奴才!你不读书也就罢了,为什么还做出这无法无天的事来?你去惹王爷跟前的人做什么?”
“什么王爷跟前的人?”宝玉完全听不懂这话。
“你说,你说!认不认得一个叫琪官的?”贾政咆哮。
宝玉被吓得哭了:“我实在不知道琪官是什么人!”贾政未及开口,只见那名忠顺府派来的人冷笑道:“你既然不认得他,怎么有人说,他那条红巾子到了公子的腰里?”
宝玉听了这话,刹那间仿佛被轰出魂魄,不由得目瞪口呆。细想来,原来这琪官就是蒋玉函。他本不愿父亲知道自己曾与伶人来往,惟恐父亲细究,训斥他一番,但看今日情况,已然不对,只好将所知全盘托出:
“大人既然连这样的小事都知道,怎么会不晓得他在东郊买房舍的事?我听说他在离城二十里外,买了几亩田,说不定他就在那里。”
那人有了答案,才笑开来:“我且去找一找,如果找不到,再到府上向公子请教。”
贾政在一旁早也气得目瞪口呆,他一边送客,一边回头呵斥:“不许动!我回来还有话要问你!”送完客欲回头责骂宝玉,忽然又看见贾环莽莽撞撞跑来,想到两个儿子都不成材,又一阵怒火上升,叫道:“成天野马一般乱跑,像什么话?你给我站住,领一顿打再走!”
贾环和宝玉一样,见父亲如见阎王,不禁吓得筋酥骨软,急忙解释道:“我不是没来由地乱跑……只是刚刚从那边一座井里过来,看见有人捞起了一个淹死的丫头,脑袋这么大,身子这么粗,泡得实在可怕……所以才吓得跑过来!”
贾政一惊:“好端端的,谁跳井?”连忙叫人唤贾琏过来问清楚。贾环见机不可失,上前跪下,悄悄说:“父亲大人,我倒知道原因,我听见我母亲说——”
“说什么?”
贾环眼睛骨碌一转,说道:“我母亲告诉我,前些日子宝玉哥哥在太太屋里,拉着金钏儿强奸不遂,还把金钏儿打了一顿,所以……她就赌气投井死了!”
话未说完,贾政已气得面如银纸,气冲冲地往书房走去,大叫:“拿宝玉来!”又吩咐众门客,“你们拿大棍和绳子给我!谁给我乱通风报信,就一起打死!”
宝玉哪知情势又急转直下?原本怕贾政为琪官一事打他,正站在厅内徘徊,想叫人捎信给贾母救他,偏偏周遭一个人也没有。正枯等着,只见一个老妈妈慢吞吞走来。宝玉如获珍宝,将老妈妈叫住,急声道:
“快进去传话,说老爷要打我了。快去!快去,这事要紧!”
没想到老妈妈是半个聋子,把“要紧”听成“跳井”,笑道“要跳井就让她跳,二爷怕什么?”
宝玉更急了,大声说:“……你……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
老妈妈依然不疾不徐地说:“有什么大不了的,老早就‘了事’了。太太已经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
正想再说话,贾政的小厮已来唤他,通知他快到书房。贾政已是两眼血丝,一见宝玉便叫道:“给我堵起嘴来打死!”
小厮们把宝玉按在凳子上,轻轻打了十几下!宝玉自知讨饶无益,只有咬紧牙根呜呜地哭。贾政怕小厮们包庇他,打得轻,一脚踢开那执刑的,自己夺过板子,咬牙切齿地打了几十板!
在场的宾客怕他真把儿子打死了,有人怯生生地上来劝,贾政反而将他打得更凶,一边气喘如牛地说:“你们问问他,干了什么勾当,可不可饶恕?平常都是你们把他惯坏了,现在到这步田地,你们还敢来劝!改天等他弑父弑君,看你们劝不劝得成!”
已有人见苗头不对,到王夫人那儿通风报信。王夫人一急,赶不及叫人通知贾母,就匆匆扶了个丫头赶到书房来。贾政见王夫人冲了进来,心头气恼更是火上加油,板子打得又狠又快,吓得帮忙按住宝玉的小厮松手走开。此时宝玉早已动弹不得,奄奄一息。
王夫人护子心切,上前抱住板子,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保重!最近老太太身子不太好……打死宝玉事小,如果老太太生大气,一时怎么样了,事情可就大了!”
贾政哼了一声:“你还说这种话!我养了这个孽障出来,已经罪大恶极!不如趁今天结束了他的狗命,以绝后患!拿绳子来!”
看这态势,贾政果真要勒死宝玉不可。王夫人大哭:“老爷管教儿子,也要看在夫妻分上!如果要勒死他,不如先勒死我!我们娘儿同一天死,在阴司里也有个倚靠!”便紧紧抱住宝玉,死也不肯放。
贾政长叹一声,向后一靠瘫软在椅子上,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摸他身子,摸出了一手的血渍,不觉失声大哭道:“苦命的儿……”忽又想起早夭的贾珠,口口声声呼唤,“珠儿珠儿,如果有你在,现在就是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此时凤姐和李纨也闻风进来探看。早孀的李纨听见有人喊亡夫的名字,忍不住抽抽搭搭哭起来。贾政在一旁听了,更是泪如泉涌。
一群人哭的哭、愣的愣,窗外颤巍巍的沙哑声音伴着檀木杖响传进来:“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一干二净!”
贾政心一缩,忙躬身出迎,赔笑道:“天气这么热,老太太有何吩咐,何必自己走来?只要叫儿子我便行了。”贾母停下脚步,一边喘气,一边厉色疾言:“你可是在对我说话?我倒是有话要说——我这一生,没养出个好儿子,跟谁吩咐去?”
贾政扑通跪下道:“老太太息怒。儿子管他,是为光宗耀祖……老太太这话,儿子如何担当得起?”
话未说完,贾母一口痰啐在地上,说:“我说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下手那么重,他就担当得起?”见贾政噤然无语,贾母命左右人道:“去看轿,我们明儿个就搬走!”又对哭哭啼啼的王夫人说:“你也不必哭了。你疼他,他将来长大做了官,还未必记得你是他母亲呢!不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
这话使贾政如坐针毡,叩头道:“母亲这样说,儿子罪该万死!”又听王夫人左一声“肉”右一声“儿”的哭嚷,心头冷了大半,不觉懊恼自己下手太重。
宝玉给众人手忙脚乱地架进怡红院,请了医生疗伤。袭人早已知情,在一旁殷勤伺候。众人散去后,宝钗先来探看,手里拿着一丸药,要袭人加酒研开,敷到伤口上就会好了。看宝玉睁开眼睛,宝钗叹了一口气说:“早听别人的话,也不会有今天!别说老太太、太太看了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眼圈一红,就说不下去了。宝玉看宝钗低眉敛首,含羞带忧的模样,疼痛仿佛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还想多说一些道谢的话,脑子却不听使唤,昏昏沉沉掉进梦里……
恍恍惚惚中,只见琪官一脸含冤来指责他,责备他不该将自己的所在说出来;一会儿,又是金钏儿那张五官模糊的脸,在黝暗无声的井中与他隔水相望,渐渐逼来。他吓得大叫:“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哗啦,一片水意打得他脸颊冰凉。他猛然睁开眼睛,眼前却站着林黛玉。他怕还在梦中,急忙想坐起来,不禁碰到了身上伤口,大叫一声,又躺下身子。仰看黛玉,见她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儿一样,泪水直打到他脸上!他只得轻声对她说:
“大热天的,你来做什么?中了暑怎么办?我这样子是装出来的,其实……一点儿也没怎样,什么事也没……”
黛玉一听,更是伤心,无声无息地落泪,可这比号啕大哭更摧人心肝,好不容易收了哽咽声,才抽抽噎噎道:“你都改了吧。”
宝玉也不是不知道自己错了,他长叹一声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黛玉还有千言万语要说,外头又有人传话:“二奶奶来了!”黛玉连忙起身要走,怕凤姐笑她为宝玉哭肿了眼睛。凤姐之后,各门管家的老婆也都来殷勤问候。袭人悄声细语,笑说宝玉已经睡了。王夫人因关心宝玉伤势,打发了人来,叫个宝玉跟前的丫头过去。袭人想了想,自己去了。
原来王夫人怕宝玉不肯吃苦药,交给袭人两瓶甜浆,一瓶“木樨清露”,一瓶“玫瑰清露”,又问袭人:“听说宝玉今天挨打,是因为环儿在老爷跟前进了谗言……有这事没有?”
袭人怕多生是非,摇头说不知道,心里盘算了一下,说:“今日我倒想在太太跟前说句莽撞的话……”
“你只管说——”
袭人低头道:“唉,论理,宝二爷也该受点儿教训才好……如果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会出什么事呢。”
王夫人听了,点头叹息,对着袭人叫了一声:“好孩子,你这话和我心里想的一样,我何尝不知道他该管?只是,如今我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只有他一个儿子,他身体又弱,老太太把他当宝贝似的宠着,管紧了他,怕气了老太太,上下不安——到头来却纵坏了他……”心一疼,又滴下泪来。
“太太心疼是理所当然的。”袭人一边陪着掉眼泪,一边却平心静气地说了下去,“但我有件事儿,还是非禀报太太不可,只怕太太疑心……若太太疑心,我的话不但白说了,只怕连葬身之地都没有……”
王夫人为免袭人说话再绕圈子,忙凑近身子,拉了她的手道:“你快说。我知道你说话做事处处明理,怪不得众人都夸你。你说什么,我都听着,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的。”
袭人说:“也没有别的……只是希望太太给个明示,还是叫二爷搬到园外住好了。”
王夫人一揣测话里的意思,大吃一惊,把袭人的手拉紧了,问:“……难道宝玉和谁作怪了不成?”
“太太别多心!”袭人连忙回答,“这不过是我的一己之见……我只是觉得,如今二爷大了,大观园里的姑娘也大了……虽说是姐妹,到底有男女之别,日夜相处,总教人悬心……不如预先防着点——否则,万一有什么事落人口舌,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赔上了……为这件事,我日夜难安……怕太太听了生气,始终不敢说。”
袭人越说,头越低,淌了一手心的汗。此话着实触动了王夫人的心事,想及金钏儿投井的始末,不是因为自己一时为担心宝玉受了狐狸精诱拐而气恼么?心底十分感激袭人的提醒,笑着轻拍袭人的手道:“好孩子!没想到你竟有这样的心胸,替我想得如此周全!我何尝没想过要将宝玉迁走?只是有事忙着便全忘了,难得你这么细心……你且去吧,我自有方法处理。”想想又眉眼含笑,说:“你如今既然说了这样的话,我索性就把他交给你了,不过……好歹留点儿心,别叫他糟蹋了身子。”
袭人当然明白王夫人的意思,低头一会儿,说道:“太太吩咐的,我不敢不尽心。”这才缓步退出院子里。
自此之后,王夫人悄悄令人改了袭人的月钱,让她和“姨娘”领的钱一样。袭人虽不敢对任何人说,但怡红院的丫头们,人人都私下猜测。这个夏日,袭人心情特别好,又添几分娇柔丰泽。被宝玉气愤一踢的淤伤咳血,不知不觉已经好了。
这一生就是他的人。袭人自己知分,也不求多,只想永生不变,守他一世。
“不要怕,不要怕,有我在这里呢。”宝玉午夜梦醒,袭人总守在他身旁,拍他胸口,“告诉我,梦见什么了。”
一口井。宝玉并未说出口。一口井,我们都在一口井中,宛如困在死水里的鱼,色彩斑斓的鱼,在浑浑浊浊中,寻觅彼此逐渐褪色的光华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