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冤家不聚头:黛玉忙着对宝玉生气,试探他的真心;宝玉忙着对黛玉赔罪,表示他的在乎——这么几来几往,宝玉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偏偏两人之间,可以拿来吵嘴的事端层出不穷。
这天,元春打发夏太监出宫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到清虚观,打三天的“平安醮”,为家人祈福,唱戏供奉,要贾珍带领着贾姓子孙跪拜礼佛。又要太监将送给众姐妹的端午节礼物,一并带了出来。袭人代宝玉收了两柄宫扇、两串红麝香珠、两端凤尾罗、一领芙蓉簟。宝玉见了新的玩意儿,喜不自胜,又不知黛玉有没有,问袭人:“别人可都收到一样的东西?”
心细如发的袭人,早将各人收到的东西打听得一清二楚,说:“老太太多了一个香玉如意、一个玛瑙枕。老爷、太太、姨太太,各多了一个香玉如意,你的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和其他姐妹们,只有宫扇和香珠,其他都没有。”
宝玉心下狐疑,问:“怎么我和林姑娘的不一样?是不是给错了?”
“条子上写得一清二楚,怎么会错?”
袭人倒是猜着了贾妃的意思,只是不想多话,只叫他第二天别忘了入宫谢恩。宝玉心想,他有,黛玉没有,说不过去,忙拿了黛玉没有的东西,要紫鹃送到黛玉跟前给她选。正洗脸时,紫鹃将东西原封不动地拿了回来,说:“姑娘自己也有,二爷留着吧。”
宝玉正准备往贾母那边请安,黛玉却进了他房里来。宝玉连忙迎上去,笑问:“妹妹,你为什么不要我的东西?”黛玉笑也不笑,道:“我没福气消受!比不上宝姑娘戴金佩玉的,我们只不过是个草木般的人儿!担待不起!”
原来他的多此一举反而惹起黛玉的多心。论亲,宝钗没有她和贾家亲,为什么贾元春偏要送宝钗和宝玉一样的东西?这其中必有文章。她这么样的人,哪能不猜疑?宝玉愣在一旁,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可是从未往深一层想。这会儿听黛玉这么说,怕她多心,急忙起誓道:“我心里若有什么金哪玉啊的念头,一定天诛地灭!”
黛玉看他忽然起这么重的誓,反觉不是,忙分辩道:“没事你又起什么誓呢?谁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
宝玉接口说:“我的心事也很难对你说清楚,不过,你要记着,我心里除了老太太和我爹娘外,第四个人,就是妹妹,再下来,便没有了。”
黛玉一听,心又宽了,但嘴里又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妹妹在,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那是你多心,我可不是这种人。”正说着,见宝钗远远地从另一边走来,两人便闭口不说话了;宝钗知道他们两人又在说悄悄话,只装作没看见他们。
宝钗到贾母这边请安,看见宝玉也在这里,这才跟宝玉打了声招呼。忽听宝玉对她说:“宝姐姐,让我瞧瞧你手上的香珠串儿。”
宝钗生得肌肤丰腴,一时竟褪不下来,偏偏宝玉又眼睁睁地瞧着她的臂膀,使她更急了。宝玉看着她雪白的手臂,心想:“这个膀子如果是长在林姑娘身上,将来或许还可以摸它一摸,长在她身上,我就没福气了。”当下看得两眼发直;顺着她的手,再看到她脸上,只见她唇不点而丹,眉不画而翠,比黛玉另有一种妩媚风韵,不知不觉就看呆了。宝钗把香串褪下来给他,他竟忘了接过去。
这一幕情景,全给站在门槛那边的黛玉看在眼里。黛玉正咬着绢子笑呢。
宝钗听到笑声,回过头:“你禁不起风吹,为什么偏偏要站在风口里?”
黛玉笑说:“我刚从房里走到这边,只听到天上传来一阵叫声,探头一瞧,原来是只呆雁!”
宝钗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那雁在哪里?我也瞧瞧!”
黛玉说:“可惜,我刚出来,他就‘呱啦’一声飞走了。”嘴里说着,顺手把绢子一甩,掷向宝玉的脸上。宝玉没注意她有这一招,猛然发出“唉呀”一声叫。
“怎么了?”宝玉这才从绮想中回过神儿来。黛玉冷笑道:“对不住,是我失了手!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就比给她看,竟打到你脸上!”宝玉又是一阵哑口无言,只怕黛玉又生起气来,自己挨这么一下,倒也没关系。
“大家到清虚观看戏不?”
解围的是快步走进来的凤姐。说是贾母要亲自到清虚观拈香,要家里的小姐丫头们一律同行。到五月初一这一天,家里人都前往清虚观,车轿如云,黑压压地占了一路。丫头们很少出门,一出了大门,便如出了笼的鸟儿,吱吱喳喳,好不热闹。害得荣府的管家周瑞老婆好不忙碌,走过来,走过去,要丫头们别吵:“姑娘们,这是街上,别叫人看笑话!”
到了清虚观门口,钟鼓齐鸣,法师执香披衣,率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凤姐正要上前搀扶贾母时,冷不防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撞了她个满怀。凤姐扬手一巴掌打过去,打得那小道士跌了个筋斗。凤姐气急败坏,大叫:“小野杂种,往哪里跑?”喊得小道士心慌,只想逃命,但凤姐率领下的众婆娘一听凤姐动气,早把他围得密不透风,喝道:“打,打,打……”小道士如入阎王殿,腿都软了,跪在地上直磕响头。
贾母听见喧嚷,问明事由,忙要人把那可怜的小东西叫到跟前,说:“小门小户里的孩子,也是人家父母疼大的,哪里见过这么多人的场面,若把他吓坏了,可就罪过。”
贾珍拉了孩子到贾母跟前,那孩子只知跪在地上乱颤。贾母令贾珍拉他起来,叫他不要怕,问他什么,他却还是吓得答不出来。贾母念了声阿弥陀佛,要贾珍带出去,给小道士一些钱买果子吃。
清虚观住持张道士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这皇亲国戚的祈福盛事,岂可怠慢?他笑盈盈地向贾母问安:“无量寿佛!老祖宗身体可康泰?这么久没到您府上请安,您的气色可是越来越好了!”
贾母要宝玉向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也抱住了宝玉问好,说:“哥儿长得越来越有福气了!”
“他外头好,里头弱。”贾母说道,“都是他父亲逼他念书,把他的身子逼坏了。”
“我在好几个地方看过哥儿为人写的字、作的诗,都好得不得了呢。”又叹息道,“我看哥儿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止,怎么跟当初国公爷一个样儿。”
忽而听人说起自己的丈夫,贾母忍不住涕泪满腮,哽咽道:“正是!我养的这些儿子、孙子,只有玉儿还像他爷爷!”
张道士在众人面前,将荣国公年轻时的英姿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遍,说:“国公爷英年早逝,恐怕连大老爷、二老爷都不记得国公爷当年的模样儿!”接着,又将宝玉端详了一遍,笑道,“哥儿年纪也不小了,我记得前不久曾在一个人家里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生得好模样儿,又冰雪聪明,根基家当也配得过你们家,不知老太太是否有意为哥儿说亲?”
贾母婉转回绝:“只要是模样好,性格好,哪管她家当根基如何?只不过,上回有个和尚到家里来帮这孩子看相,说他命中不该早娶,等大一点儿再定吧。”
张道士说:“这倒是宁可信之的好。对了,今天哥儿难得来一趟,我们这里的道士们早听说哥儿有块通灵宝玉,可否传给我们见见世面?”
贾母便命宝玉摘下他的通灵宝玉,放在张道士端来的铺锦茶盘上。不一会儿,端回来的盘子上满是珠翠金银。张道士说:“众人托小道的福,见识了这通灵宝物,实在稀罕,没什么可资谢意,便将各人佩在身上的传道法器送给公子祈福。”
只见里头全是些金璜、玉玦等物,少说也有三五十件,贾母讶然道:“这礼万万不能收!”
张道士笑道:“这不过是他们的一点儿敬意,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若不收下,他们可要看不起我了!”
贾母只好命宝玉点收。宝玉找到了自己的通灵玉戴上后,随手在茶盘子里翻翻拣拣。贾母看到其中有个赤金麒麟,看来好生面熟,便挑了出来说:“这样东西,我好像见过。”
宝钗在一旁立即应道:“是史大妹妹有一个,只是比这个小一些。”
贾母这才想到。宝玉笑说:“怎么她到我们家这么多次,我却没看见她有这个东西?”探春也道:“宝姐姐真是有心,什么都记得。”
黛玉听了,却冷笑道:“她在别人的东西上,放的心还有限,偏在这人戴的东西上,最留心不过!”宝钗知道黛玉对自己有个金锁,恰巧和宝玉配成金玉良缘而耿耿于怀,却不同黛玉计较。
宝玉一知道湘云有同样的东西,便对那金麒麟别生好感。但怕有人说闲话,只好趁众人不注意时偷偷揣在怀里。但黛玉还是看见了,直拿眼睛瞟着他。宝玉只好又将金麒麟掏了出来,对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好玩得很,我替你留着,以后穿了穗子替你戴上,好不好?”黛玉将头一扭,道:“我不稀罕!”便不理他了。他哪里想得到,黛玉听见张道士要帮他说亲一事,心里又老大不舒服,一回去,竟然中了暑。宝玉到潇湘馆去看她,她偏拿张道士的话相讥,又把宝玉折腾了一番。
宝玉因张道士要为他说亲,害黛玉错怪他,于是向贾母说,张道士讨厌,再也不见张道士!不料黛玉却不懂他的心,两人相见,她偏连声说,死了算了,以免阻拦了他的好姻缘。他一铆起性子来,活像头蛮牛,赌气摘下脖子上的通灵玉,咬牙往地下重重一摔,道:“什么劳什子,把你摔碎了,什么事都没有!”
那块玉十分坚硬,被狠狠掼在地上后,竟毫发无损,纹丝不动地躺着。黛玉见他又发起疯来,早就哭得不成人样,说:“你干吗砸那哑巴东西?要砸它,不如来砸我!”宝玉听了更气,又死劲儿地砸,非把它砸碎不可。
两人正闹着,紫鹃、雪雁都劝不动,小丫头们赶紧唤了袭人来。袭人一到,伸手抢下他的玉。宝玉怒斥:“我砸我的东西,关你们什么事?”
袭人知道他跟黛玉拌嘴已是常事,但气成这样,还是空前的,脸气青了,眉眼的样子也都变了,心里着实害怕。但还是上前拉他的手,道:“你同妹妹拌嘴,也不用砸它!你若把它砸坏了,教妹妹心里怎么过得去?”
这话说到黛玉心坎上,黛玉哇的一声哭,刚刚喝的汤药,全吐了出来。紫鹃忙拿绢子给她,说:“姑娘再生气也该保重,否则因而坏了身子,宝二爷心里怎么过得去呢?”
一句话又说到宝玉心坎上,宝玉见黛玉一边哭,一边气喘,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心里万分懊恼,实在不该跟她生气。宝玉一静,泪水不由得滴了满脸。袭人和紫鹃见主子们哭得如是伤心,也在鸦雀无声中轻轻啜泣。
老婆子们见宝玉和黛玉在潇湘馆里大吵大闹,已有人通风报信到贾母、王夫人那里去,惹得贾母和王夫人赶快进潇湘馆来瞧。贾母和王夫人到时,看宝玉和黛玉两人已相对无言,悄然无事,只得把袭人、紫鹃两个大丫头叫来,将她们连说带骂,教训了一顿。
宝玉和黛玉却都没肯善罢甘休,过了几天,两人谁也不道歉,天天都无精打采,家里有人生日摆酒唱戏,两人都托病不去。贾母见他们两人这样,心下也猜出七八分来,同王夫人抱怨道:“我这老冤家,不知是哪世造的孽,偏遇着这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没有一天不教我操心!恐怕等我闭了眼、断了气,这两个冤家还要闹上天去!”
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一句话,让丫头们传到了怡红院,也传到了潇湘馆,黛玉和宝玉听了,都仿佛参禅般,将此话细细咀嚼,潸然泪下。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叹。闹到了端午,到底还是宝玉先上潇湘馆赔罪。
紫鹃一听便知是宝玉叫门,笑对黛玉说:“二爷想必是来赔不是了。”黛玉心喜,口里偏嚷:“不许开门!”紫鹃心头暗喜,径自开了门,笑道:“宝二爷,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
宝玉一进门,料黛玉必在里头竖起耳朵听,大声说道:“一件小事,倒被你说成大事了!我好好的,为什么不来?就是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妹妹好了没?”
紫鹃悄悄说:“身上好了,只是心里还不舒服呢。”
宝玉跨进了内室,只见黛玉又伏在床上哭。宝玉开口便说:“妹妹,我知道你已经不生我气了,对不对?”黛玉不答,宝玉又说:“我们可别因一时拌嘴生分了,叫人家看笑话来劝我们。”又是好妹妹、好妹妹,一声一声,招魂似的叫。
黛玉说:“别来哄我!你就当我走了!”
宝玉笑道:“你要走哪里去?”
“我回家去!”
“那我就跟了你回去!”
“如果我死了呢?”
宝玉不假思索:“你死了,我做和尚!”
黛玉一听到他又说了狠话,顿时将脸拉了下来,道:“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把这话告诉老祖宗!”
宝玉自知话说得又过分了,涨红了脸,低了头,不敢作声。黛玉两只眼睛瞪了他老半天,只叹了一口气,咬着牙,用手指在宝玉额头上戳了两下,哼了一声,说:“你这个……”
本来打算说,你这个狠心短命的东西!又怕说了这句玩笑话,不小心折了宝玉的寿,那自己岂不成了天大的罪人?心里忽有不祥之感,万一自己和宝玉的玩笑话都有神明听见,全成了真,该怎么办?原盼望与他厮守,地久天长,不怕他疯疯傻傻,嬉笑怒骂,但,眼前这一切是不是会待良辰美景一过,皆成断井残垣?昏昏茫茫想了一遭,她又叹了一口气,拿起手帕来擦眼泪。
宝玉也陪着她哭。哭了半晌,想想又心有未甘,笑着拉黛玉的手说:“我的五脏六腑都给你哭碎了,你还哭?我们出去走走……”
黛玉将手一摔,说:“不要拉拉扯扯!你已经这么大了,还这么涎皮赖脸的,不羞人么?”
一个是随口开出玩笑随风散,一个是事事放心上估量,他的一两有她的十斤重,教她怎好轻轻松松过重重难关?
“好了,好了!”两人都给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原来是凤姐跑了进来,笑道:“老太太天天担心你们两个,叫我来看看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过三天,一定欢欢喜喜了,看你们,手拉手哭成乌眼鸡,做什么?跟我到老太太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