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上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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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芒种一过,便是夏天。风俗相传,这一天花神退位,闺中女子须向花神饯行。大观园的女孩子们都起了个大早,用花朵和柳枝编成饰物,或以绫罗彩线做成旌旗,结在树头和花枝上,日出时,只见满园花枝招展,和女孩儿们的灿灿笑容相映。

一早宝玉见宝钗、迎春、探春、惜春几个姐妹及李纨、凤姐,群集在一起做饯花会,独不见黛玉,便到潇湘馆寻她。黛玉因前一夜被晴雯关在怡红院外挨寒受冻,夜里又失眠,所以起得特别迟,正梳洗完准备出去,却看见宝玉笑嘻嘻地进来,说:“好妹妹,你昨天告了我的状没?我可担了一整天的心!”

本来是一句玩笑话,又使黛玉多心。昨夜晴雯将黛玉关在门外,黛玉左右思量,正以为是宝玉唆使;黛玉想来,必是因宝玉说了一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的浑话,被她骂了一句,所以生了气,才不要晴雯开门,只顾和宝钗在里头嬉笑。一听宝玉对她开这玩笑,她更加恼火,只顾和紫鹃说话,全然不理会宝玉。宝玉再三打躬作揖,黛玉正眼也不瞧。宝玉哪里知道,她又为哪件事不开心呢?

宝玉满腹狐疑地随着冷冰冰的黛玉跨出潇湘馆,加入众姐妹们看鹤舞的行列。先和探春说了些话,一转头,黛玉又不见了。宝玉心想,她生两日气就会好,也就任她走开,不再相缠,自己却再无心思和姐妹们谈笑,一个人走走逛逛,踱到昔日与黛玉葬花的所在来。

到了花冢,竟听见山坡的那头有人哭,哭声中还有说话的声音。他煞住了脚步,心想:“不知是哪房的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里躲着哭?”竖起耳朵一听,原来是黛玉一边呜咽,一边吟诗: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黛玉昨夜的一腔怨气无处发泄,趁这春光明媚的花神饯别之日,全都倾吐给满地的落花枯叶。本是随口念几句,岂料自己越念越顺口,竟然逶迤成了长诗。黛玉念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静静躲在一旁听着的宝玉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哭倒在山坡旁了。

他心想,黛玉的月貌花颜,终有一天,随韶光流转形销骨毁,终于无可寻觅,而园里所有美丽的女子,又有谁能逃于落花凋零的命运?斯园斯花斯柳,必将流于虚无,而今日历历美景,也不过是梦幻泡影!

黛玉正伤感,忽而听见附近山坡处,也有人哭得凄风惨雨。心中暗想:“人人都笑我有痴病,难道那边还有个更痴心的不成!”绕过去一看,原来就是惹她生气的宝玉。她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啐道:“呸,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狠心短命的——”说到“短命”二字,不觉掩了口,甩袖子走了。

宝玉连忙赶上前去,说:“妹妹,我知道你不理我,但你且听我说一句话再走。”

黛玉果然停住脚步冷眼看他。宝玉说:“那有两句话你听不听?”黛玉以为他又要耍赖,转头又走,听得宝玉在她背后叹息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黛玉听得这两句话,不由得站住了,回头问:“当初怎么样?今日又怎么样?”

宝玉又叹了一口气,道:“当初,你来这儿,一开始就是由我陪你玩的,我心爱的,你要就给你;你我都爱吃的,一定等你回来吃,一个桌子吃饭,一张床睡觉,天天提防不懂事的丫头们惹你生气……谁知道你长大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虽然不明白黛玉为什么伤起心来,但黛玉的心思,他素来是一清二楚的。宝玉看黛玉认真听,他更认真说了:“你不把我放在眼里,三日不理,四日不见,反而把什么外四路儿的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里……我白白为你****一番心,有冤无处诉!”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眼睛又红了。黛玉也默默滴下泪来,站在他面前,一径低头不语,宝玉又说:“我也知道自己一定有什么不好,才会惹你生气,你若不高兴,打我几下、骂我几句都可以,可是你若不理我,我就像少了魂、少了魄似的,万一我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也是个冤死鬼,任凭高僧怎样帮我念经超度,都不能超脱……妹妹,你还是明明白白地把话说清楚!”

黛玉听了他这一连串殷勤诚恳的话,不觉把所有的气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说:“话既然这么说,为什么昨晚我到你那儿,你偏不开门?”

这原非宝玉意想中事,他十分诧异:“这话打哪儿说起?我要敢这样,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你别死啊活啊乱讲,一点儿也不避讳!”黛玉啐道,“你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何必赌什么誓!”

此时黛玉的心已经宽了,心想,必是丫头们懒得动,做事疏失而已。宝玉说:“想必是丫头们太懒,待我回去,问是谁这样,教训教训她们。”

“虽然我不该管你们家的事——但你那些姑娘也该教训教训,今儿得罪我事小,明儿如果连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可就大了。”说着说着,眼里还含着眼泪的黛玉,竟抿着嘴笑出声来。宝玉知她又故意取笑人了。

这一说开,两人又和好如初,更将彼此系在心里。

这晚宝玉在母亲王夫人处吃饭,黛玉偏要到贾母处去。宝钗笑着催宝玉跟着去,宝玉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意思跟黛玉走,随口说:“理她呢,过一会儿就好了。”但黛玉一走,他又魂不守舍,一顿饭吃得索然乏味,急忙吃完,要茶漱口。探春和惜春笑他:“二哥哥,你整天到底在忙什么呀,连吃饭、喝茶也要这么匆忙?”只宝钗看出他的心事,笑道:“你们留他在这里胡闹什么?让他早点儿看黛玉妹妹才是正经事儿!”

宝玉急忙来到贾母这边。进了里屋,只见一个丫头在吹熨斗,两个丫头在炕上打粉线,黛玉弯着身子,不知在裁些什么。宝玉一进来,便笑着问:“你在做什么?才吃完饭,就这样弯腰低头,小心头疼!”

黛玉却不理他,只管做她的事。有个丫头进来报告:“刚刚那块绸子的角儿还弯弯翘翘的,得再烫一下才行。”黛玉却把剪刀一搁,冷言冷语说:“理他呢,过一会儿就好了。”

宝玉知道方才随口跟宝钗说的话又给黛玉听见了,脸色一沉,讪讪地不知该说什么。待要想些话再向黛玉赔罪,焙茗又来找他,说:“冯大爷有请。”宝玉知是昨天信口与冯紫英和薛蟠约定要碰头的,不好让他们久等,也没再好言相劝,就离开了潇湘馆。

宝玉到了冯紫英家,只见薛蟠已在那里等得不耐烦了。除了薛蟠外,还有一些唱曲儿的小厮,和京城里以唱小旦闻名的蒋玉函,以及正与薛蟠打得火热的妓女云儿。大家介绍过了之后,就吃茶喝酒。薛蟠三杯酒下肚,不觉忘情,拉着云儿的手,要她唱曲子。云儿唱了一曲后,激起宝玉唱歌的雅兴来,说:“光喝酒容易醉,没啥意思,我们不如来作新词,唱新鲜曲子……这样吧,要说悲、愁、喜、乐四个字,但开头都要说出‘女儿’这个词来,再唱一首新歌,再以古人诗词作结……”

胸无点墨的薛蟠不等他说完,站起来吵着要走:“我不跟你们玩儿这个文绉绉的游戏!你们这指明了是要捉弄我!”

云儿笑眯眯地推薛蟠坐下,说:“你大不了多罚几杯酒,难道怕醉死不成?”薛蟠不得已坐了下来。宝玉早已胸有成竹,当即唱道: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大家听了,都拍手叫好,只有薛蟠板着脸说:“不好,不好,该罚酒!”

冯紫英笑问:“为什么该罚?”

薛蟠说:“他说的我全不懂,为什么不该罚?”

宝玉兴致甚佳,要云儿拿起琵琶,清清喉咙,便唱起了一首新词: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再下来,冯紫英、云儿都即兴作词交差。当众人的眼光投到薛蟠身上,薛蟠急得眼大如铜铃,说:“看我干什么,我就要说了,你们别急……女儿悲……”接着咳嗽了两声,才说:

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薛蟠瞪了瞪眼说:“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嫁了乌龟不该悲吗?”接着,灵机一动,又说了下一句:

女儿愁——女儿愁——

“怎么,说不出来了?”云儿故意揶揄他。薛蟠四平八稳地念道:

绣房撺出个大马猴!

“该罚,该罚!”蒋玉函笑道,“刚刚那句让你混过去也就算了,这句完全不通!”

宝玉笑着说:“押韵就好。”解他的围,薛蟠也顺水推舟:“他都说可以了,你们还闹什么?”

云儿说:“我看你是作不出下两句来的,就让我替你说好了。”

不料薛蟠却坚持自己独立完成:“胡说,我早就想好了,这第三句是——”

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

众人呆若木鸡。冯紫英拍案道:“这一句太雅了,薛兄真是深藏不露……”

话未说完,薛蟠的第四句已迸了出来:

女儿乐,一根往里戳……

“该死,该死!”云儿说,“你这真是天壤之别……唉!还是唱个歌来谢过吧。”薛蟠耍宝耍到兴头上,扯开嗓子大唱:

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

“好了,好了,也别唱了!”宝玉也给逗得前俯后仰,这两天因黛玉不理他而来的闷气,在瞬间一扫而空。

接着轮到蒋玉函,他说了一首新词,又唱了曲。蒋玉函是知名乾旦,艺名琪官,声音清脆如银铃,在座的人皆屏息静听,不敢喧闹。唱完依例以诗词作结,拿了一朵木樨花,念道:

花气袭人知昼暖。

刚说完,薛蟠跳起来闹道:“该罚,该罚,这花气袭人的句子,可犯了我们宝二爷的讳!”宝玉笑道,没关系。但不明就里的蒋玉函问到底,才知袭人是宝玉身边大丫头的名字,连忙起身赔罪。宝玉和他一干为敬,笑道:“不知者不罪。”

此时大胆打量蒋玉函,看他虽是男儿身,但行止妩媚温柔,眼中又柔情似水,不知不觉多看了他一会儿。宝玉约他有空时到荣府坐坐,让他尽待客之道,顺手拿起袖里一个玉玦扇坠,递给蒋玉函,以表今日之谊。蒋玉函不愿无功受禄,也把里头系的一条大红色汗巾解下来作为回礼,说:“这是北静王昔日赏给我的,我一直带在身边;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宝二爷若不嫌弃,就收了吧。”

宝玉十分高兴,连忙接了,把自己的松花汗巾也解给蒋玉函。

宝玉酒酣饭饱而归,回家宽了衣,准备入眠时,眼尖的袭人立刻发现玉玦扇坠没了。宝玉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啦。”袭人待要再问,又看见他腰里系着一条陌生的大红汗巾,心下明白,自己的那条松花汗巾,八成也给宝玉换掉了,于是问:“你有了新的巾子,就把我旧的那条还我吧!”

宝玉才想起,方才给蒋玉函那条松花汗巾,原来是袭人的,心下好生后悔,却又不敢食言,笑道:“我赔你一条好了。”

袭人不依,怨了他几句,只得作罢,陪他入睡。第二天,袭人一梦醒来,竟发现昨天宝玉那条大红汗巾,系在自己的腰上,忙解下来丢给宝玉:“我不稀罕混账人的东西,你拿去!”

宝玉知道自己错了,只好又施展柔言柔语,劝袭人收了下来。袭人本是好说话的,哪里会为一条巾子再和他计较?只有默默将这条陌生男子的大红汗巾收进自己箱子里。

没想到一条大红汗巾,冥冥中牵住她的今世姻缘,让她深深叹服。姻缘,原是天命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