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上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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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贾家财大势大,不知有多少近亲、远亲眼巴巴地望着,想分一杯羹。这回又来了一门贾姓的远亲,算来和贾蓉同辈,名叫贾芸,到贾府谋差事来了。贾芸天生懂得人情世故,凭着一包孝敬凤姐的麝香和冰片,以及三寸不烂之舌,在凤姐跟前讨到了一个管花、管树的肥缺。

贾芸一进贾府,除了本分工作外也不肯闲着,又来拜访宝玉牵关系。宝玉难得见贾家亲戚中有这么一个懂事又俊秀的人物,对他也甚具好感,随口要贾芸有空就到怡红院玩。贾芸并没把宝玉的话当做富贵公子的一句客气寒暄,信以为真,三番两次拜访宝玉,偏偏宝玉都不在家,只有一个叫小红的丫头肯帮他带信儿。这带信儿的丫头原叫红玉,因为“玉”字犯了宝玉和黛玉的名,就改为小红,不过十四岁。

小红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几番想在宝玉跟前表现表现,但怡红院里的大丫头太多了,袭人之外,还有麝月、晴雯、秋纹、碧痕等人专宠当权,她一步也近不了宝玉身边。因而,她在怡红院许久了,宝玉还没跟她说过话。

这回得了贾芸要她捎口信的差事,又逢宝玉一个人从后门回来,小红才有机会接近宝玉,同他说话:“宝二爷,有个叫贾芸的找你。”

宝玉倒不在意小红说什么,一面喝着小红端上来的茶,一面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俏丫头,笑问:“你也是我这屋子里的人吗?怎么我从来没见过你?”

小红皱着眉头,趁机诉苦道:“你不认得的可多呢,岂止我一个人而已。我又不递茶倒水,也没机会在你面前拿东拿西,你怎会认得我?”

宝玉问:“那你怎么不到我眼前做事,让我认得你呢?”

小红这可就有口难言了,那么多大丫头勾心斗角,争着宝玉的宠,她要硬挤上前去,不被她们用利爪撕成碎片才怪!才在心里盘算怎么答才妥当,秋纹和碧痕就嘻嘻哈哈地共提着一桶洗澡水回来了。她们看见小红一个人和宝玉同在一间屋子里,心中老大不自在。趁宝玉在洗的当儿,把小红找到跟前,问她刚才在屋里做什么?小红一脸委屈,说:“我哪有进二爷屋里?只不过是我的手帕不见了,我往后园找去,刚碰上二爷要茶喝,姐姐们又一个都不在,所以我才帮二爷倒茶。”

这些大丫头们在宝玉面前毕恭毕敬,斯文得体,在小丫头跟前可耀武扬威呢。话没说完,秋纹已啐了一口痰在地上,说:“不要脸的下流东西!谁不知道你老想抢这种好事做?也不拿镜子照照,看你配为他倒茶不配?”

碧痕也一口恶言:“你这么喜欢倒茶,以后二爷跟前的茶,都叫你倒,让你倒得高兴,好不?”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小红面红耳赤,又不敢顶嘴。直到一个老嬷嬷来传凤姐的话,说是明天有个叫贾芸的监工带花匠来种树,她们才作罢。

小红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在宝玉跟前做点儿事,就遭到恶言恶语的排揎,心里闷得难受,心想,以后还是少沾惹宝二爷得好。不知不觉,又想起要她传话的贾芸,那人面目清秀,算来也是贾家的亲戚,不知对自己的印象如何?胡乱想着,便朦朦胧胧地睡着了,梦中,贾芸捡了她的手帕,还来拉她衣袖。她惊得花容失色,冷不防被门槛绊了一跤,吓得醒了过来,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

大观园里丫头众多,全然是阴盛阳衰的局面,没几个眉目清秀的公子,看在这芳心寂寞的丫头眼里,便胜似稀世珠宝。贾芸寻宝玉不遇,遇小红正着,又问了她的名字,在小红心中,已值得魂萦梦系了。

因宝玉受了巫蛊害病,听了一僧一道的话,要休养三十三日。原本受命种花的贾芸,在这期间奉命为怡红院外的守卫,带着贾家的一些家丁和小厮,连夜看守,和小红等丫头日日相见,渐渐混熟了,但只能说说公事,私事却不好启口。小红偶尔瞥见贾芸手中的绢子,果真像自己不久前丢掉的那条,想要问他,却不好开口,心里百般纠缠,好不苦恼。

这一天,怡红院里的小丫头佳蕙来找小红。话说着说着,发现小红脸色比平常苍白,问她:“是不是病了呢?要不要回你自己家里住两天,好好休息休息?”

说穿了不过是心病而已,小红叹了口气:“我好好的,回家做什么?”

佳蕙又建议:“我看你这种懒懒散散的样子,和林姑娘的病差不多,不如向林姑娘要点儿药吃!”

小红又好气又好笑:“药是可以借来吃的吗?你胡说八道什么?”

佳蕙说:“可是,你这样元气一天坏过一天,也不是办法……”

小红只觉心头一片郁闷,不由叹了一口气,说:“唉,你哪里明白我心里的事?”

佳蕙听出她话中有话,想了想,说:“说得也是,我们院里,上头一向是压下头的,不说袭人好了,她做人做事当然是没话说的,最可气的就是晴雯、麝月、绮霞那几个,她们哪能算是上等人?仗着宝玉疼她们,一个一个目中无人……”

小红的心事却不是这个。她悄悄说:“也不用气她们,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谁能在这里一辈子呢?我们在这里,再长也不过多待个三年五年,不久,各人做各人的去了,谁还管得了谁呢?”

佳蕙是个心肠软的丫头,听小红这么一说,眼圈儿都红了。忽然有丫头跑来,交代小红,又是绮霞有事,让她描两个绣花样儿。“大家都是丫头,偏偏得主子宠爱的,就成了小姐。”小红心里一时难以平静,又不能不应声做事。心里却想,总有一天要让她们有的瞧——但又能如何呢?她倒想不出来。伸手往抽屉里一摸,笔都秃了,就往宝钗那边借笔去。路上遇到了怡红院里跑腿的丫头坠儿——坠儿身后跟着的,可不是她朝思暮想的人?

小红不好意思直接跟贾芸说话,问坠儿:“你往哪里去?”

坠儿说:“宝二爷有事传芸二爷呢。”

小红见机不可失,故意跟坠儿说:“前些日子,我丢了手帕,不知你捡到了没?”贾芸在一旁打量小红,眼里含笑,不知在想什么。小红脸一红,便闪开了。一直到走远了,才回过头看贾芸的背影,不知他可听见自己说的话?

帕子果然是贾芸捡走的。他对小红本有几分好印象,一听她问起帕子的事,心中喜不自胜,问了坠儿叫什么名字,多少月钱,父母在何处等事,再东扯西牵,要坠儿做个传信人。“刚刚和你说话的,是不是叫小红?”

坠儿笑道:“你问她做什么?”

贾芸把绢子的事情说了,坠儿说:“那你就拿来给我吧。我倒要看看她怎么谢我来着。”贾芸把绢子给了坠儿,要坠儿千万告诉小红,是他拾到的,又逗坠儿:“如果她谢了你,可别忘了我这一份!”

本是一件芝麻绿豆的小事儿,但对大观园的小丫头来说,可是天大的消息。坠儿喜滋滋地向小红讨功劳去了。怕怡红院里说话隔墙有耳,选了地处偏僻的滴翠亭。这亭子四面的雕花窗子都贴着窗纸,十分隐秘,两人在亭里头唧唧喳喳。

“你看看,这绢子是不是你丢的那块?不然,我还芸二爷去。”

小红一看,果然是她丢的那条,马上抢了过去。坠儿不服,说:“你拿什么来谢我呢?芸二爷还特地叮咛我,你也不可以忘了谢他!”

“谢你自然是应该的,我哪会食言,只是,芸二爷好歹是个‘爷’们,捡了我们的东西,自然要还,说什么谢不谢的?”

“不行!芸二爷再三跟我说……你若不谢他,他可不愿把帕子还给你!”

小红心里犹豫再三,掏出了随身的绣囊给了坠儿:“也罢,把我这东西给他,算是谢他的——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先给我起个誓!”

“好,我要是告诉别人,嘴上就会长疔,不得好死!”

小红忙掩住坠儿的嘴。想了想说:“唉呀,我们只顾说话,都不怕外头有人偷听,我们该把这些窗子都推开了才是……”

没想到,在外头把这些话尽收耳里的,就是宝钗。她方才为了扑一对玉色的蝴蝶,不知不觉走到滴翠亭来,不巧听到这一段话。一听小红要开窗,一时来不及躲;为了避嫌,马上想到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故意放重了脚步,轻呼道:“林妹妹,看你往哪里藏!”一面说,一面往前头假装找人。

小红和坠儿万万没想到外头正有人,见到宝钗不免心虚,吓了一跳。宝钗反而泰然自若地向她们两个人笑道:“林姑娘可躲到里头去了?”两人都摇头说没看见。宝钗又说:“我刚在那边,看见林姑娘在这头玩水,想过来吓她一跳,没想到她一溜烟就不见了!”

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心里暗暗好笑。没想到这一个谎话,反而使这两个丫头更加心惊肉跳。小红心下以为,黛玉一定把话听去了;坠儿心里也这么担心,大半天不言语,只望着一湖春色发呆。小红说:“如果是宝姑娘听见,也就算了;那林姑娘又多心,又爱刻薄人,万一给她走漏了风声,那可怎么好?”

虽说黛玉是少见的多心与伶牙俐齿,但这多心,倒多因宝玉而起,其他人的风花雪月,关她何事?虽然说是和宝玉一起长大,宝玉的癖性她明白九分,但是,仍丢不下对他的多心,惟恐他昨天明白了她的心意,第二天,又忘得一干二净,不把她的牵挂放他心上。

过了三十三天,宝玉的精神已恢复平常,脸上的伤卸了膏药后连瘢痕也没留下,身子反而比从前健壮一些。这天,他在大观园中闲逛,顺着路又走到潇湘馆来。黛玉好静,潇湘馆多半时候也悄无人声,宝玉无意惊扰丫头们,放轻了步子,像只猫似的溜进屋里,顿时闻到一股幽香从碧绿的纱窗里飘出,于是就把脸贴在纱窗上往里头瞄,里头暗,还没看见什么,只听得细声长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宝玉再往里头瞧,只见黛玉正在伸懒腰。他在窗外笑道:“什么叫‘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着,一面掀帘子跨进来。黛玉羞得一脸通红,拿袖子遮住脸,又翻身朝里头装睡。

宝玉才走过来,要把黛玉的身子扳过来,黛玉的奶娘和两个婆子进来阻止他,说:“你妹妹在睡觉,等她醒了再来吧。”刚说完,黛玉却翻身而起:“谁在睡觉?”一脸惺忪笑意,生怕婆子们把宝玉赶走。

宝玉看她睡眼蒙眬,别有一种脱俗之美,脸上又带着一片红晕,不觉看得痴了,神魂荡漾,又想起她刚刚念的句子,心都酥了。整个人歪着身子坐在椅子上,笑问:“刚刚说的,可不可以再念一遍给我听?什么叫‘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紫鹃正好进来,要服侍黛玉洗脸梳头,宝玉借口要先喝茶,把紫鹃支开。然后笑着对黛玉念了一段艳词:“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黛玉知他有意调戏,一听便急了,拉下脸来,说:“你胡说些什么?”

宝玉笑道:“我哪有说什么?你听见了?”

黛玉气得连眼泪都掉下来,说:“你在外头看了混账书,专门拿我来解闷!”转身下床,扭头就走。宝玉这才知道黛玉真翻了脸,又手忙脚乱地过来拉黛玉:“好妹妹,你别生气,我再说这种话……嘴边一定长疔,烂了舌头!”

正要再温柔相劝,袭人匆匆忙忙找来,说:“老爷找你呢!”这一召唤如天打雷劈,吓得宝玉冷汗直流,再也顾不得黛玉发脾气,一径往怡红院走,换了衣服就要去见父亲。他的书童焙茗见他神色慌张,却站在路旁窃笑。

焙茗正是茗烟。前些时候,宝玉嫌他原来的名字不够雅,便把他的名字改了。宝玉问焙茗:“你笑什么?”却有个躲在一旁的人冲出来,哈哈大笑道:“要不是我叫他告诉你,你父亲找人,你怎会出来这么快?”

来人原来是宝钗的哥哥薛蟠。此时焙茗已笑跪宝玉跟前求饶,宝玉才知两人串通来骗他。

薛蟠也向他作揖赔不是:“别难为他,是我要他这么做的。”

宝玉虽被戏要,但也不生气,薛蟠找他总比父亲叫他要好过一百倍,只是嚷着说要向薛姨妈告状。薛蟠说:“这样好了,下次你要吓我,就说我父亲找我便成了!”

薛蟠天不怕地不怕,连死去的父亲都可以拿来开玩笑。宝玉笑道:“再说就不像话了!”

薛蟠找他,不为别的,只有吃喝玩乐而已。原来第二天是薛蟠生日,附和他的一干人,早早地搜刮了天下的奇珍异品来投其所好,有暹罗国进贡的暹罗猪、洋钟大的西瓜、比手臂还长的莲藕,薛蟠便邀宝玉和好友冯紫英等来共享。

有东西玩,宝玉的脚程比任何人都快,这一天,待在薛蟠那里喝了许多杯,教任何人都寻他不着。黛玉一早和他说话,还说得意犹未尽,听他给舅舅叫走了,不知要受什么罚,惦着他一整天,他却又没来,心中着实为他担心,这天吃完晚饭后,慢慢走到怡红院来寻宝玉。走到沁芳桥,眼见宝钗在她之前走进怡红院。她稍稍停下步子,在沁芳桥上观看各色水禽,微暗天色中,一只只仍色彩斑斓,静静地站在桥上看了一会儿,这才到怡红院轻轻叩门。

谁知怡红院内,晴雯和碧痕两个丫头拌了一天嘴,晴雯闷了一肚子气,忽然看宝钗来了,就把气移到宝钗身上,背地里抱怨道:“有事没事就来坐着,教我们三更半夜睡不成觉!”

正抱怨着,又听见外头有人敲门,不分三七二十一,应道:“全都睡了,明天再来吧!”

黛玉怕丫头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又提高了音量叫道:“是我呀,还不开门吗?”

晴雯在气头上,索性说:“管你是谁!二爷吩咐,一概不准放人进来!”

黛玉一听,气得傻了。呆呆站在门外,两串眼泪便掉了下来,自言自语:“虽然说,外祖母要我把这里当自己家,但我在这里,到底是客,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人家自然有道理欺负我,跟这些下人怄气,不过自讨没趣!”

这么一想,心情更激动难安,站着也不是,回去也不是,但听闻怡红院中发出串串笑语,仔细一听,就是宝钗和宝玉两人的声音,越发伤感起来。顾不得夜里露冷风寒,就站在墙角花荫之下,悲悲切切地呜咽起来。

哭了老半天,见宝玉和袭人送宝钗出来,急忙闪过一旁,木雕泥塑般地躲到花阴下,他们的欢声笑语涌入她耳窝里,一声一声仿佛针刺。

回到了潇湘馆,黛玉又含泪到天明。紫鹃和雪雁素来知道黛玉性子,她没事闷坐,不是愁眉,就是长叹,好端端便会如此,习惯成了自然,也没上来劝解,任由黛玉一夕不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