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房里的丫头都出去玩了,只剩黛玉在睡午觉。宝玉推了推黛玉,硬将她唤醒,说:“好妹妹,刚吃完饭就睡觉,对身体不好。”
黛玉说:“你自己出去逛逛,别来吵我,我现在浑身酸痛,困得很呢。”
“酸疼事小,万一睡出病来,那就不好了。来,我和你说话解闷儿,一下子就不困了。”说着,挨着床沿,不请自坐。黛玉并不打算理他,仍旧闭上了眼睛,说:“我不困,只想休息一会儿,你还是到别处闹吧。”
宝玉偏不,又伸手推黛玉,“不要,我没地方去了……我——见了别人久了,就觉得烦。”
黛玉听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知赶不走他,便说:“你既然要待在我这儿,就到那边老老实实坐着,我们说说话儿。”
“不要,我也要跟你一样躺着。”
“那你要躺就躺吧。”黛玉没好气地说。
“我没枕头,”宝玉说,“我们躺在一个枕头上好不好?”
“放屁!”黛玉瞪了他一眼,“外头不是有枕头?自己去拿一个来枕着!”
宝玉到外头走了一圈又回来,嬉皮笑脸地说:“外面的我不要,不知道是哪个肮脏老婆子用过的。”
黛玉只好睁开眼,坐起身来,说,“你真是我命中的天魔星!我把我的让给你好了!”说着,就把自己枕的推给宝玉,又拿了自己的另一个枕头枕上,两个人面对面躺着说话。一近看,看见宝玉脸上有纽扣一般大的一块血迹。黛玉凑近宝玉,用手指细细摸那伤口,才要问是谁的指甲划破了,宝玉先羞怯地笑了:“是刚刚替丫头们调弄胭脂膏子溅上的。”自己找绢子要擦,黛玉先用绢子帮他擦干净了。
“你呀,就是喜欢做这些事!做了也就算了,还这么不小心!万一让舅舅看见,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着你倒霉!”
宝玉听而不见,隐隐闻到一股销魂幽香从黛玉袖子里传来,便一把将黛玉的衣袖拉住,要一探究竟。
“这香是哪里来的?”
“哪有什么香?”黛玉说,“大概只是柜子里头的香气染上衣服罢了。”
宝玉摇摇头:“不是,这香味奇怪得很,不是一般香味。”
黛玉又找到了话题消遣:“难道我也有哥哥去为我找药,拿什么花儿朵儿泡的冷香不成?我有的也只不过是俗香。”
她暗里讥诮宝钗服用的冷香丸。宝玉笑道:“我才说了一句,你就东拉西扯了这些?非给你看看我的厉害不可!”说着,就翻身起来,两手伸去搔黛玉的胳肢窝。
黛玉素来最怕痒,见他两只手过来乱挠,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嘴里警告着他:“宝玉,你再闹,我就生气了!”
宝玉放手,笑问:“那你还说这种话不?”
黛玉一边喘气一边笑:“我……再也不敢了……”不久却又说:“好吧,就算我有奇香好了,那你可有‘暖香’?”
“什么暖香?”宝玉一时不解。
黛玉笑叹:“真是蠢材!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她?”拐弯抹角说的还是同一件事!宝玉这下子才听出意思来:“好,好,刚刚才跟我求饶,现在又来了?”说着,又要伸手过去。黛玉赶紧躲人:“好哥哥,不要这样,这回真的不敢了!”
宝玉看她怕成这样,心里暗暗好笑,说:“要我饶你也可以,只要把袖子给我闻闻!”不等黛玉同意,拉着她的袖子,一径闻个不停。黛玉难为情,又赶他:“你该走了!”宝玉却说:“不急,我们还是斯斯文文躺着说话好了。”
黛玉用绢子盖住脸,听宝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宝玉看她不大来劲儿,故意哄她:“哎呀,你可知道你们扬州衙门曾发生过一件大事?”
黛玉问:“什么事?”
宝玉顺口胡诌:“扬州有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
“胡说,哪有这座山?”
“天下的山多的是,难道每座山你都晓得?等我说完,你再批评不迟!”宝玉说,“……这林子洞里有一群耗子精。有一年,腊月初七,最老的那只耗子召集大伙儿开会,说,‘这会儿我们没东西熬腊八粥,现在得下山打劫,你们知道哪里的米粮最多吗?’有个能干的小耗子说,山下庙里的米粮最多,共有五样东西,一是红枣,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
“老耗子听了十分高兴,开始分派任务。问谁去偷红枣,谁去偷栗子,都有人拿了令箭偷去了,就剩香芋一种没人偷。问了好久,才有一只又小又弱的小耗子回答:‘我愿意去偷香芋。’”
“大家看他这么小,没有力气,怎么可能拾得动香芋?都不准他去。但这小耗子却说:‘我虽然年纪小,身体弱,但是法力无边,口齿伶俐,而且深谋远虑,一定偷得比别人好。’大家就问他:‘你怎么偷呢?’”
“小耗子说:‘我不直接偷。我只要摇身一变,就可以变成一个香芋,混在香芋堆里,慢慢搬光它。’”
“所有的耗子都觉得这个提议不错,要他先变一下给大家看。小耗子摇身一变——你猜他变成什么?”
“变成什么?”
“——变成一个最标致美貌的小姐。耗子们摇头说:‘错了,错了,怎么变成小姐了?’这小耗子说,‘你们不是说要搬香芋吗?真是没见过世面,难道你们不知道,山下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
话没说完,黛玉已翻起身来,把宝玉的身子按住,笑道:“你是故意笑我!看我把你的嘴撕烂!”说完,用力拧他的嘴。宝玉笑着求饶:“好妹妹,我再也不敢了,我只是因为闻到你的香气,才想起这个典故来!”
黛玉又好气又好笑:“你骂了人,还说是典故!”
两人正拌嘴,宝钗走了进来,笑说:“你们在说什么典故,我也要听……”
黛玉分辩道:“他用话来骂我,还硬说是典故。”
宝钗笑道:“宝兄弟肚子里的典故本来就比别人多,就可惜,该用典故的时候,他却要忘记,像前儿晚上,他就不记得芭蕉诗的典故,急得一身冷汗,现在,他偏偏就有了记性!”原来宝钗也是来取笑宝玉的。宝玉还来不及答辩,一阵嘈杂的声音从自己房里传来,三个人竖起耳朵听。黛玉先开口说:“是你那老糊涂奶妈正在跟袭人生气呢。”
宝玉走回房里,只见李嬷嬷正拄着杖骂袭人:
“忘了本的小娼妇!你不过是花了几两银子买来的毛丫头罢了。别以为有人帮你撑腰,你就可以骑到我头上来。”
袭人明白李嬷嬷发这么大脾气,不过因为她因病躺在炕上,没起来迎接,正要分辩,却听到这一连串不入耳的话,既羞愤又委屈,忍不住哭了。
宝玉听了李嬷嬷的骂,出口反驳:“她生了病,刚才吃药,你不要欺负她!如果不信,就问其他丫头去!”
这话却使李嬷嬷更加恼火,又骂起来:“好,你现在大了,只懂得护着狐狸精!就因为早就不吃我的奶了,眼里哪里还有我在!”一面咬牙切齿,一面涕泪交织。黛玉和宝钗两人见情势不对,走过来劝李嬷嬷,反而掏出李嬷嬷的一肚子委屈,把当日宝玉为她吃了茶撵走茜雪这些事情翻来覆去,说个没完没了。
还好在贾母房里掷骰子的凤姐,听见了吵闹声,赶过来看。一到,就知道是李嬷嬷老毛病发作了。凤姐笑盈盈地上前拉住李嬷嬷的手,说:“嬷嬷,看在老太太今天心情不错的分上,你就别生气了。照理说,这些晚辈吵闹,你还该管管他们才是,现在你还在这里大吵大嚷,惊动老太太不高兴,就是你不懂规矩了。你嫌谁不好,跟我说就是了,何必动气呢?”
凤姐一边说话,一边拉着李嬷嬷往外走,“我房里现在正炖着一锅鸡,等着孝敬你呢,快跟我喝酒去!”又叫丫头丰儿替李嬷嬷拿拐杖。
凤姐说话如连珠炮般,李嬷嬷哪有插话的余地?眼睁睁被凤姐拉出门槛,才又觉得万分委屈,嘴里不停嘀咕:“如果不是这些小娼妇教我生气,我哪会不懂规矩?让这些狐狸精骑到我头上,我不如不要这老命算了!”
凤姐一阵风似的把老太婆带走了,宝钗和黛玉都拍手叫好。宝玉叹息道:“她倒懂得拣软的欺负!不知道是哪个丫头得罪了她,她来找袭人算账!”
话未说完,刚刚也被李嬷嬷话尾扫到的晴雯,听见宝玉的话,觉得无限刺耳,马上接口:“谁得罪她?得罪她做什么?……既然把她得罪了,也得有本事承担,不要连累别人!”
袭人一听,泪水又掉了两颊,拉着宝玉说:“我一个人得罪老奶奶就罢了,你干吗为我得罪别人?我受的罪还不够么?”
宝玉见她额头烫热,病得不轻,忍气吞声地要她躺下,不敢再多说话。不一会儿,做杂役的老婆子为袭人端了药来,他又在炕上喂她吃。见袭人睡着了,才放心地到贾母房中吃晚饭。
晚饭吃完,众人玩牌说笑,他心里惦记着袭人,又往自己房里踱过来。
房里的丫头贪着过年的闲散光阴,全到外头去玩儿了。只剩麝月一个人独坐灯下玩骨牌。
宝玉笑问:“你怎么不跟她们出去玩儿?”
麝月随口说:“没钱。”
宝玉瞄了瞄床底下,还有一堆铜钱呢。“那些还不够你输?”
麝月笑着说:“袭人病了,其他人全跑去玩儿了,谁看屋子?满屋子灯火,没人看行吗?”
宝玉心想,这个麝月,倒有七八分像袭人,什么事都要往自己肩上揽。想到一早曾听麝月说她头上痒,就说:“我们两个人在房子里对看多没意思,我帮你梳头好不好?”
于是麝月搬来镜匣,把头上的钗钏卸了,一头乌丝流水一般散了开来。宝玉拿起梳子,坐在麝月身后,让镜子映着麝月的脸,在灯下仔仔细细地为她梳起头来。梳了三五下,晴雯慌慌忙忙地冲进来取钱,一见他们两人的样子,就对宝玉冷笑道:
“交杯酒还没喝,就为新嫁娘梳头了?”
宝玉带笑回她:“你过来,我也替你梳头,好不好?”
晴雯却拉下脸,道:“我可没这种福气!”把帘子摔得啪啪响,快步出去。
宝玉素知晴雯一张刀子嘴,并没把她的气话放在心上,只向着镜中麝月的脸微笑:“这整个屋子里,就只有她爱磨牙!”忽然间,帘子啪地一响,进来的人又是晴雯。
“你倒说说,我怎么爱磨牙来着?”
麝月苦笑:“你去赌你的吧,何苦来这儿折磨人?”
晴雯眼珠一转,冷笑道:“你也是护着他的。你们平日和他在搞什么鬼,当我不知道!”
冷笑一声,又冲出帘子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