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十大文豪——海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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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海明威作品精选(17)

乞力马扎罗山海拔有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高。它常年积雪,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山。西高峰被当地的马塞人称作“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旁边,有一具豹子的尸体。这只豹子已经被这恶劣气候风干冻僵了。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无人知道。

“我奇怪的是它为什么不痛,”他说,“你知道,从开始它就是这样。”

“真的吗?”

“千真万确。可是非常抱歉,这股气味一定让你难受极啦。”

“不!没有的事。”

“你瞧那些鸟,”他说。“究竟是这里的景色,还是我这股气味吸引了它们?”头顶是浓浓的树荫,男人躺在一张帆布床上,他透过树荫向那片烈日耀眼的平原上望去,那里有三只很大的鸟疲惫地蜷伏在地上,天空中还有十几只在展翅翱翔,当它们从附近掠过时,在烈日下投下了飞速移动的影子。

“它们从卡车抛锚那天起,就在那儿了,”他说,“它们今天是第一次落到地上来。刚开始我还很认真地观察过它们飞翔的姿势,以后如果我要写一篇短篇小说的话,也许会用得上它们。现在回想真觉得可笑。”

“我希望你别写它们。”她说。

“我只是这么说说而已,”他说,“我只要说着话儿,就会感觉舒服一些。但愿我没有让你心烦。”

“你知道这不会让我心烦,”她说,“我是因为没办法,才被弄得这么着急的。在飞机到来以前,咱们不妨尽量轻松一点儿。”

“或者一直等到飞机根本不可能来的时候。”

“那么请你告诉我该做些什么?”

“你能帮我把这条伤腿锯下来吗,这样它就不会蔓延开了,不过,我怀疑这样恐怕也不成。也许你也可以把我打死。你现在是个好射手啦。我不是教你打过枪吗?”

“千万别这么说,我读点什么书给你听好吗?”

“读什么呢?”

“在书包里不论哪本,只要没有读过的书都行。”

“我可听不进,”他说,“只有聊天是最轻松的了。咱们来吵嘴吧,吵吵嘴时间就过得快了。”

“不,我一直就不喜欢吵嘴,咱们也不要吵嘴啦,不管咱们心里有多烦躁。他们也许今天就会乘另外一辆卡车回来的,或者会派飞机来寻找我们的。”

“我实在不想动了,”男人说,“假如能使我轻松些,我才做。”

“这是懦弱的表现。”

“你难道就不能让一个男人死得轻松一点儿,你非得痛骂他一顿不可吗?我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你不会死的。”

“别傻啦,我现在就快死了。不信你问问那些讨厌的东西。”他朝那三只大鸟蹲伏的地方望去,它们光秃秃的头缩在耸起的羽毛里。又有一只鸟从天空中飞速落到地上,它在地上奔跑了一会,接着,蹒跚地缓步向那三只走去。

“每个营地都有这种鸟儿,只是你从来没有注意罢了。只要你不自暴自弃,你就不会死。”

“你这是从哪儿读到的?你这个小傻瓜。”

“你应该想想除了你还有别人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说,“我时刻都在想着哩。”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目光越过那片耀眼的平原,眺望那灌木丛。有几只野羊还有一群斑马,在黄色的平原上映衬着葱绿的灌木丛,这是一个舒适宜人的营地,大树遮荫,背倚山岭,还有沁人心脾的水。附近有一个几乎已经干涸的水潭,每当清晨时分,沙松鸡就在那儿跳跃。

“我给你读点什么书好吗?”她问道。她坐在帆布床边的一张帆布椅上。

“不用,谢谢。”

“也许卡车会来的。”

“我根本不在乎卡车会不会来。”

“可是我在乎。”

“你在乎的东西多着呢,可是我一点也不在乎。”

“并不是很多,哈里。”

“喝点酒怎么样?”

“喝酒对你是有害的。布莱克的书里说,一滴酒都不能喝。你不能喝酒啦。”

“莫洛!”他叫道。

“是,先生。”

“拿威士忌苏打来。”

“是,先生。”

“你不能喝酒,”她说,“我说你自暴自弃,就是这个意思。书上说酒是有害的。”

“不,”他说,“酒对我有好处。”

他想一切都完了,以后不会再有为这种小事争吵的时候了。

自从他的右腿受伤并且开始生坏疽以来,他就不觉得疼。随着疼痛的消失,恐惧感也逐渐消失了,他现在只有一种强烈的厌恶和愤怒:这就是我的结局?面对现在正在来临的这个结局,他对此并不感到有多大意外。许多年来这个念头就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但是现在它本身并不代表任何意义。真奇怪,只要你厌倦透了,就能这样轻松地获得这个结局。

他现在再也不能把原来计划留到以后写作的题材先写出来了,他本打算等到自己有了足够的了解之后再动笔,这样一来写得会好一些。唔,他也不会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遭遇失败了。你也许永远不可能把这些东西写出来了,这就是你一再拖延,迟迟没有动笔的原因。好了,现在,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我希望咱们根本就没来过这儿,”女人说,她咬着嘴唇望着他手里的酒杯。“在巴黎你肯定不会出这样的事儿。你一直说你喜欢巴黎。咱们本来可以待在巴黎或任何别的地方都可以。除了这,我说过你上哪儿我都愿意去。如果你想打猎,咱们本来可以上匈牙利去,而且会比这舒服得多。”

“你有的是些该死的钱。”他说。

“这么说是不公平的,”她说,“那一直都是你的,就好像是我的一样。我放弃了一切,不管去哪儿,只要你去我就去,你想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可我真希望咱们根本没来过这儿。”

“可你说过你喜欢这儿。”

“我是说过这番话,可那时你平安无事。现在我憎恨这里。这是个倒霉的地方。”

“我想我干的事情就是,我先把腿擦破了,忘记了把碘酒抹上,随后又没有去注意它,因为我是从来不感染的。后来严重了,别的抗菌药又都用完了,可能就因为用了药性很弱的石炭酸溶液,使微血管麻痹了,于是就开始生坏疽了。”

他望着她,“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

“我指的不是这个。”

“如果咱们雇了一个高明的技工,而不是那个半瓶子醋的吉库尤人司机,他可能就会去检查机油,而决不会把卡车的轴承烧毁啦。”

“我也不是指这个。”

“如果你没有离开你自己的人——那该死的威斯特伯里、萨拉托加和棕榈滩的老相识——偏偏挑中了我——”

“不,我爱你。你这么说,是不公平的。我现在也爱你。我永远爱你。你爱我吗?”

“不,”男人说。“我不这么想。我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

“哈里,你在说些什么?难道你的头昏了啦。”

“没有,我已经没有头可以发昏了。”

“你不要再喝酒啦,”她说。“亲爱的,我求求你别再喝啦。只要咱们能办到的,咱们就得竭力去干。”

“你去干吧,”他说,“我可是已经快累死啦。”

此时,在他的脑海里,他看见了卡拉加奇的一座火车站,他背着背包站在那里,一列辛普伦一奥连特列车的前灯给黑夜带来了光明,当时在撤退以后他正准备离开色雷斯。这是他打算留着将来写的一段情景。接下来还有一段情节:早晨吃早餐的时候,望着窗外保加利亚群山的积雪,南森的女秘书对那个老头儿说,山上有雪,老头儿望着窗外说,不,那不是雪。现在还不到下雪的时候。于是那个女秘书把老头儿的话又讲给其他几个姑娘听,不,你们看,那不是雪,她们也都说,那不是雪,咱们都看错了。可是那年冬天等他提出交换居民,把她们送往山里去的时候,在她们脚下一步步踩着前进的正是积雪,直到她们死去。

那年在高厄塔耳山的那个圣诞节,雪也下了整整一个星期。

那年他们住在伐木工人的屋子里,正方形的大瓷灶占了半间屋子,他们在装着山毛榉树叶的垫子上睡觉,这时一个逃兵跑了进来,两只脚在雪地里冻得直流鲜血。他说宪兵就在后面紧紧追赶他,于是他们给他穿上了羊毛袜子,并且拉着宪兵闲扯,直到雪花遮没了逃兵的足迹。

圣诞节那天,在希伦兹,雪是那么闪耀,如果你从酒吧间望出去,就会把你的眼睛刺痛,并且你会看见每个人都从教堂往自己的家里走去。他们背着滑雪板,就是从那儿走上被松林覆盖的、陡峭群山旁的那条给雪橇磨得光溜溜的河滨大道的。那次大滑雪,他们就是从那儿一直滑到“梅德纳尔之家”上面那道冰川的大斜坡的,那雪看来平滑得象蛋糕上的糖霜,轻柔得象粉末似的。他记得那次悄无声息的滑行,快得象飞鸟从高空堕落。

他们在“梅德纳尔之家”被大雪封了一个星期。在那期间,他们围着灯光,在弥漫着烟雾的房间里玩牌,伦特先生输得越多,赌注也跟着下的越大。最后他输得精光。他可以看到伦特先生的长鼻子,他拿起了牌,接着把牌翻开说,“不看。”

那时候一天到晚赌博。不管下雪与否。他回忆起他这一生消磨在赌博里的时间。

可是关于这些事情,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写。还有那个凛冽而明朗的圣诞节,平原那边出现了群山,那天加德纳驾机穿越防线去轰炸那列运送奥地利军官去休假的火车,当军官们被炸得四散逃跑时,他就用机枪扫射他们。他记得后来加德纳走进食堂,同大家谈起这件事。大家听他讲完后,都默默不语,紧接着有个人开口说,“你这个可恶的杀人坯子。”

关于这件事,他也一个字没有写。

他杀死的那些奥地利人,就是前不久跟他一起滑雪的奥地利人,不,不是那些人。汉斯,那年跟他整个一年都在一起滑雪的奥地利人,是一直住在“国王一猎人客店”里的,他们一起到那家锯木厂上面那个小山谷去猎兔,他们还谈起那次在帕苏比奥的战斗和向波蒂卡和阿萨洛纳的进攻,这些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写。

关于孟特科尔诺,西特科蒙姆,阿尔西陀,他也一个字都没有写。

在福拉尔贝格和阿尔贝格他住过了四个冬天,于是他想起了那个卖狐狸的人,当时他们到布卢登茨去买礼物,他记起甘醇的樱桃酒特有的樱桃核味儿,在那结了冰的象粉一般的雪地上的快速滑行,你一边唱着“嗨!嗬!罗利说!”一边滑过最后一段坡道,笔直的向那险峻的陡坡飞冲而下,接着转了三个弯,滑到果园,从果园出来又越过那道沟渠,爬上客店后面那条光滑的大路。你解松缚带,把滑雪板踢开,把它们靠在客店外面的木墙上,窗里的灯光照射着墙角,屋子里,烟雾缭绕,在冒着新醅的酒香的温暖中,人们正在拉着手风琴。

“在巴黎咱们住哪儿?”他问女人,女人正坐在他身边一把帆布椅里,现在,他们是在非洲。

“在克里昂。这你是知道的。”

“为什么我就应该知道是那儿?”

“我们一直住在那儿。”

“不,并不是一直住在那儿。”

“我们在那儿住过,在圣日耳曼区的亨利四世大楼也住过。你说过你爱那个地方。”

“爱是一堆粪便,”哈里说,“而我就是一只爬在粪堆上咯咯叫的公鸡。”

“如果你一定得离开人间,”她说,“难道你非得把你没办法带走的都赶尽杀绝吗?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不是非得把什么东西都带走?你是否一定要把所有东西都毁掉?”

“对,”他说,“你那些该死的钱就是我的盔甲——就是我的马和我的盔甲。”

“你不要这么说。”

“好吧,我不说了。其实我不想伤害你。”

“到现在才这么说,已经有点儿晚啦。”

“那好吧,我就继续来伤害你。这样就有趣多啦。我真正唯一喜欢跟你一起干的一件事,现在我却不能干了。”

“不,这绝不是实话。你喜欢干的事情多得很,而且只要是你喜欢干的,我也都干过。”

“唉,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你不要那么夸耀啦,好吗?”

他望着她,看见她哭了。

“你听我说,”他说,“你以为我这么说有趣吗?我不知道我这样说是为了什么。我想,这是想用毁灭一切来让自己活着。咱们刚开始谈话的时候,我还是好好的。我并没有意思要这样开场,可是现在我蠢得象头驴似的,对你狠心也真狠到了极点。亲爱的,我说什么,你都不要介意。我爱你,真的。我对你的爱你是知道的。我从来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其他的女人。”

他莫明其妙地说出了他平时用来谋生糊口的那套说习惯的谎话。

“你对我其实挺好。”

“你这个坏女人,”他说,“你这个有钱的坏女人。这是诗。现在我全身到处都是诗,腐烂的诗,腐烂的诗。”

“不要说了,哈里,为什么你现在一定要变得这样狠毒呢?”

“我不愿意留下任何东西,”男人说,“我不希望有什么东西在我死后留下来。”

不久他睡着了。夕阳已落在山后。平原上一片阴影,一些小动物正在营地旁吃东西。它们的头有节奏地一起一落,摆动着尾巴,醒后的他看着它们从灌木丛那边跑掉了。那几只大鸟不再在地上了。它们在一棵树上沉重地栖息着。它们还有很多。他那个随身男仆正站在床边。

“太太打猎去了,”男仆说,“先生需要什么吗?”

“什么都不需要。”

她打猎去了,想弄一点兽肉,她知道他不喜欢看打猎,有意跑得远远的,这样她就不会惊扰这一小片平原,也不会让他看到她在打猎了。她从来都是那么体贴周到,他想。只要是她知道的或是读到过的,或是她听人讲过的,她都会考虑得很周到。

这不是她的错,他来到她身边时,他已经完了。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知道你说的话都不是真心的呢?怎么还能知道你说的话,只不过是出于习惯,而且只是为了贪图享受呢?自从他对自己说的话不再当真了以后,他就靠说谎话跟女人相处,比他过去对她们说真心话更加成功。

他撒谎并不都是因为他没有真话可讲。他过去享有过生命,但他的生命已经快结束了,于是他又跟一些新的人,而且有更多钱的人,在从前那些他认为最好的地方,以及另外一些新的地方重新活了下来。

你不允许自己思考,这可真是了不起。你有这样一副好内脏,所以你没有那样垮下去,他们大部分都垮下来了,而你却没有垮掉,你抱定一种态度,既然现在你再也不能干了,你就毫不关心你经常干的工作了。但在你心里,你说你要写这些人,写这些非常有钱的人,你说你其实并不属于他们这一类,而只是他们那个国度里的一个奸细;你说你会离开这个国度,并且写这个国度,而且是头一回由一个了解这个国度的人来写它。可是他永远都不会写了,因为每天什么都不写,贪图享乐,扮演自己所鄙视的角色,已经磨钝了他的才能,松懈了他工作的意志,最后他干脆什么都不干了。他不工作时,那些他认识的人都感到惬意得多。他一生幸运时期中感到最幸福的地方是在非洲,他之所以到这儿来,主要是要从头开始。他们这次是以最低水平来非洲作狩猎旅行的。不艰苦,但也不奢华,他曾以为这样他就能重新生活。这样也许就能把他心灵洗净。

她曾经喜欢这次狩猎旅行,她说过他爱这次狩猎旅行。凡是让人心情激动的事情,能因此变换一下环境,能认识新的人,看到新鲜的事物,她都喜爱。他也曾经感到工作的意志力重新恢复的幻觉。若是现在就这样了结,他知道事实就是这样,他不必变得象一条蛇,由于脊背被打断了就啃咬自己。这不是她的错。如果没有她,也会有别的什么女人。如果他以说谎为生,他就应该尝试以谎言而死。他听到山那边传来一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