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十大文豪——海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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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海明威作品精选(16)

“有两个办法。一个是高位钳子摘取法,撕破肌肉,这相当危险,何况对婴儿也可能不利。还有一种就是剖腹产手术。”

“剖腹产有什么危险?假如她死了怎么办?”

“危险性并不比普通的分娩大多少。”

“你亲自动手术吗?”

“是的,我大约需要一个小时的准备工作,请几个人帮忙也许可以短些。”

“手术后有什么后遗症吗?”

“没有。只会留下开刀的伤疤。”

“会不会有感染?”

“危险性没有高位钳子那么大。”

“假如不动任何手术情况会怎么样?”

“最后总得想个办法。亨利夫人已经精疲力竭了,现在越早开刀越安全。”

“你尽快动手术吧。”我说。

“我去吩咐准备手术。”医生走了。

我走到接生间去,护士正陪着凯塞琳。凯塞琳躺在手术台子上,被单下的肚子高突出来,脸色显得苍白而又疲惫。

“你告诉他可以动手术了吧?”她问。

“是的。”

“这可真叫人高兴,一小时内就都解决了。我差不多已经累坏了,亲爱的,我快要垮下来了。请给我那个,它不起作用,哦,它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深呼吸。”

“我是在深呼吸。哦,他再也不起什么作用了!它不起任何作用了。”

“再拿一筒气来,”我对护士说。

“这筒就是新的。”

“我真的是个傻瓜啊,亲爱的,”凯塞琳说,“但是那东西再也不起作用了。”她开始哭出声来。“我一直渴望生下这个孩子,不惹什么麻烦,现在我累了,快垮了,而它又不起作用了。亲爱的,它完全不起作用了。只要能止住疼痛,就是死我也不在意了。亲爱的,请止住我的痛,它又来了。哦哦哦!”她在面罩下呜呜咽咽的呼吸着。“不行了。不行了。你这可怜的宝贝。我多么爱你,我要努力。这次我要熬一下。难道他们不可以再给我点什么让我止住疼痛吗?只要他们能给我点什么。”

“我叫它起作用,我把它一直转到底。”

“现在给我。”

我把针盘一转到底,她呼吸又紧又深,她抓在面罩上的那只手放松下来。我关掉活塞,拿掉面罩。似乎从遥远的地方回来了。

“这好极了,亲爱的。你待我太好了。”

“你勇敢些,因为我不能老是这么做,它会把你醉死的。”

“我再也不勇敢了,亲爱的,我全垮了。它们已经把我打垮了。这点我现在知道了。”

“人人都是这样。”

“但是这太可怕了。它们一个劲儿冲过来,一直攻到你破碎为止。”

“一个小时内就都可以解决”。

“那岂不是太妙了吗?亲爱的我不会死的吧?”

“不会的,我保证你不会的。”

“因为我不想离开你,只是我给折磨得太厉害了;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别胡说,人人都有这种感觉。”

“有时候我知道我要死了。”

“你不会的,你不可以。”

“但是假如我死了呢?”

“我不让你死。”

“赶快给我,给我!”

在这以后她又说:“我不会死的,我不会让自己死去。”

“你当然不会的。”

“你会呆在我身边吗?”

“我不能看着动手术。”

“我的意思是你别走开。”

“当然了,我肯定不会走开的。”

“你对我真好。又来了,把那给我,多给我一些。它现在不起作用了!”

我拔开那针盘上的号数,拨到三,后来拨到四。我盼望医生早些回来。我害怕拨过第二号的那些数子。

终于有一位新医师来了,带了两位护士。他们把凯塞琳抬上一个带车轮的推床上。推床迅速地走过长廊,推进一部电梯,大家紧贴着墙,才算都装了进去;电梯往上升,接着打开一道门,出了电梯,橡皮车轮顺着长廊往手术间推去。医生戴上了帽子和口罩,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另外还有一位医生和一些护士。

“你们总得给我一点什么。”“坐在上边看。”护士对我说。手术室的上面摆着几条长凳,用栏杆隔开,可以俯瞰着白色的手术台和那些无影灯。我看见凯塞琳脸上戴着面罩,现在她很安静。他们把推床往前推时,我转身走出长廊。有两位护士正急匆匆往这里走。

“剖腹产手术,”一个说,“他们要进行一次剖腹产手术。”

另一个笑着说:“我们恰好及时赶到,真是好幸运。”她们走进通往走廊的门。

“你这就上那个房间里去,马上去吧。”她说。

“我要在外边呆着。”

她匆忙进去了。我在长廊上来回踱步。我害怕走进房间去。我望着窗外。天已经黑了,只是借窗口的灯光,我看到外面在下雨。我走进长廊尽头的一个房间,打量着一个玻璃里的瓶子。接着我又走到空荡荡的走廊上,望着手术室的门。

有一位医生走出来了,后面跟着护士。医生双手捧着一件东西,看上去很像刚刚剥了皮的兔子,匆匆走过长廊,走进另一个门,我跟了进去,他们正在房间里忙活那个新生的婴儿。医生提起孩子给我看。他一手抓着孩子的脚把他倒提着一只手拍打他。

“他没事吧?”

“他棒极啦,准有五公斤重。”

我对他毫无感情,他似乎跟我毫不相干,我丝毫没有当父亲的那种兴奋感,“你不为你的儿子感到骄傲吗?”护士问,他们在给他洗澡,然后用一块什么东西包着他,我看见他那小黑手和小黑脸,就是没看到他动弹和也没听他的哭声。医生又在给孩子做什么,看样子医生显得心烦意乱。

“不,”我回答,“他差一点害死他的母亲。”

“这不是小宝贝的错误。你想要个男孩吗?”

“不要。”我说。医生正在房里忙活,倒提起他的脚又拍打他。我不想等着看结局就走出房间来到过道里,坐在外边远远的看,护士们在底下栏杆边,招手叫我下去。我摇摇头,我站在那地方已看得够清楚了。

我以为凯塞琳已经死了。她那样子很像个死人。她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呈现出一片灰白色。在灯光下医生正在缝合那又大又长、夹着镊子的、边缘厚厚的伤口。还有一位罩着口罩的医生在上麻醉药、两个戴口罩的护士在传递器械。这简直像一张“宗教裁判”的图画。我定睛看着的时候,想像如果我看了手术的全过程,肯定会心惊肉跳,一定看不下去的。但是现在我看他们把那伤口缝成一处隆起的线条,缝针迅速熟练,好像修鞋匠在补鞋,那心情却是很高兴。伤口缝好以后,我又回到长廊上来回踱步,过一会儿,医生出来了。

“她怎么样了?”

“她还好,你不是在看吗?”

他的样子很疲惫。

“我看见你缝合伤口。伤口看来很长。”

“你是这么想吗?”

“是的,伤疤会平复下去吗?”

“放心吧,会的。”

过一会儿他们推出推床,迅速推到长廊,进了电梯。我紧跟着推床走着。凯塞琳在呻吟。到了楼下,她们把她放在她那房间的床上。我坐在床边一张椅子上。房间里有位护士,屋里光线很暗。她伸出手来,“嗨,亲爱的,婴儿长得怎么样?”她的声音微弱疲惫。

“嗨,亲爱的。”我赶紧走到床边。

“嘘——别讲话。”护士说。

“一个男孩。他长得又长又宽又黑。”

“他好吗?”

“他很好,没事。”我说。

我看见护士奇怪地盯着我。

“我累极了,”凯塞琳说,“我刚才疲倦极了,你好吗,亲爱的?”

“我很好。别说话。”

“你待我真好。亲爱的,我刚才差点丧了命。他是个什么样子?”

“他看起来像个剥了皮的兔子,加上一副皱起的老头儿脸。”

“你得出去了,亨利夫人不能讲太多话。”护士说。

“我待在外面。”我说。

“出去吃东西吧。”

“不。我就待在外面等。”我吻吻凯塞琳。她的脸很苍白,很衰弱,很疲倦。

“我可以跟你讲几句话吗?”我对护士说。她跟我到外面走廊上来。我在走廊里走了几步。

“婴儿怎么样啦?”我问。

“你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

“他没有活下来。”

“他死了吗?”

“我们没办法使他开始呼吸。大概是脐带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缠住了脖子。”

“他就这样死了。”

“是的。说来太可惜了,他可是这么好的一个大孩子。我原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说,“你该回去陪夫人了。”

我在一张桌子前面的椅子上坐下,桌子一边放着用大夹子夹着的护士们的报告。我望望窗外,只看见一片黑暗,窗口的灯光,照出外面不断下着的雨。原来是这么个结局。孩子死了,这就是医生也那么疲倦的缘故。但是在那屋里,医生和护士又何必那么对待那个婴儿呢?他们大概是想孩子也许会开始呼吸的。我不信宗教,但是我想应该给他做个洗礼,但是他根本从未呼吸过那又该怎么办呢?他没有呼吸过,他根本没有活过。只有在凯塞琳肚子里时才是活的,我时常感到他在肚子里踢脚,但最近一星期来我没感到他在动,可能早就闷死了,可怜的孩子。我真希望自己也这样被闷死算了。不,我不这么希望。不过我早些闷死倒也爽快,尽管如此也还要经历这一切的死亡。现在凯塞琳可能要死了,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你死啦,你根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连学习的机会也没有。他把你扔了进去,告诉你应该遵守的规则,人家趁你不注意就抓住你,就会立即杀死你。或者无缘无故地杀死我,就像爱漠死去那样。或者给你个梅毒,像雷那蒂那样。但是最后总归把你杀死,关于这一点,是绝对可以信赖的。你等着吧,他们迟早也会杀死你的。

有一次我在野营中,把一块木头放在火上。木头上全是蚂蚁。木头开始燃烧时,蚂蚁成群地拥出来,开始时往中间着火的地方跑,随即掉头向木头的尾端奔跑。当木梢聚集了足够的蚂蚁时,他们就掉到火里去了。有一些蚂蚁从火中逃了出来,身体烧得又焦又扁,乱奔乱跑,不知道要向什么地方逃去。但是大多数还是涌向火焰,接着又往尾端拥,拥在那还没有火的木梢上,到最后还是全部跌在火中。记得当时我想,这就是世界的末日,这是做一次救世主的好机会,从火中抽出木头,丢到一个蚂蚁可以逃命的地方。但是我并没这样做,只是把锡杯里的水倒在木头上,那杯水只能把蚂蚁蒸死。

我就是这么坐在长廊上,等着听凯塞琳的情况。护士并没出来,所以过一会儿我便走到门边,轻轻地推开门,向里面张望。起初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走廊上灯光明亮,房间里是一片黑暗。随后我看见护士坐在床边,凯塞琳的头靠在枕头上,那被单下的身体显得扁扁的,护士正把手指放在唇上,然后站起身走到门口来。

“她怎么样?”我问。

“还好,”护士回答,“你该出去吃饭,饭后你想来再来吧。”

我走出长廊,下了楼梯,出了医院的门,冒着雨走过那条黑漆漆的街道,到了那家咖啡店。咖啡店里灯光明亮,桌边有很多客人。我看不清可以坐的地方,一个待者迎上来,接过我的湿漉漉的外衣和帽子。给我在一个老头儿的对面找了个座位。老头正在喝啤酒读晚报。我问侍者今天晚上的主菜是什么。

“红烧小牛肉——可是卖光了。”

“有什么东西可以吃吗?”

“火腿蛋,鸡蛋干酪或是腌酸菜。”

“腌酸菜中午我已经吃过了。”我说。

“对了,”他说,“没错,今天中午你吃的腌酸菜。”他是个头顶上已秃了,从旁边用头发遮了过去的中年人。他有一副和善的面孔。

“你想吃什么呢?火腿蛋还是鸡蛋干酪?”

“火腿蛋吧,”我说,“还有啤酒。”

“一小杯黄啤酒?”

“是的。”我说。

“我记得你中午是喝一小杯黄啤酒的。”他说。

我吃火腿蛋,喝啤酒。火腿蛋盛在一个圆盘里——火腿在底下,鸡蛋在上面。菜很烫,我刚吃了一口,就得赶快喝些啤酒,凉凉嘴巴。我饿极了,就叫侍者再端一份来。我喝了好几杯啤酒。我什么都不想,只是看着对座的客人的那张报纸,报纸上说英军阵地被突破了。那人发觉我在看他报纸的反面,就把报纸折了起来。我原想叫侍者去拿份报纸,但我没法集中注意力。咖啡馆里很热,而且空气污蚀。桌子边的客人,大多彼此认识,有好几张桌子上正在打着牌。侍者们忙于从酒柜那里端酒到桌上去。两个客人走进来,找不到座位。他们就站在我那张桌子的对面。我又要了一杯啤酒。我还不准备离开,回到医院去时间还太早。我什么都不想,尽量保持心情完全平静。那两个站了一会看,没有人离去,只好走了出去。我又喝了一杯啤酒。我的前面已经堆积了不少碟子,我对座那个人,摘下眼镜,把它放在眼镜盒里,然后把报纸叠好,放在口袋里,这会儿正双手捧着酒杯,巡视里面的人。忽然间,我感到我得回去了。我叫来侍者付了账,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冒雨走回医院。

在楼上,我碰见护士正在走出走廊。

“我刚刚打电话到旅馆去找你。”她说。我感到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压了下来。

“出了什么事?”

“亨利夫人出了一次血。”

“我能进去吗?”

“不,还不行。医生在里面陪着她。”

“是不是有危险?”

“非常危险。”护士走进屋里去,关上了门。我坐在外边长廊上。我的心里空荡荡的。我不想,我不能想。我知道她快要死了,我祈求上帝但愿她不会死,别让她死。上帝啊,求你别让她死去。只求你别让她死,无论让我干什么我都答应。亲爱的上帝,千万别让她死。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你千万别让她死。神啊,求你叫她别死。只要你不让她死去,你吩咐我干什么我都依你。婴儿你已经拿走了。但是别让她死。孩子没有关系,但是千万别让她死。求你,求求你,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去。

护士打开房间,用手示意我过去,我跟着她走进房间时,凯塞琳没有抬眼看我。我走到床边。医生站在床的另一边。凯塞琳望着我,笑了一下。我俯伏在床上放声哭了起来。

“可怜的宝贝。”凯塞琳柔声细语地说。她的脸色灰白。

“你没事儿的,凯,”我说,“你会好起来的。”

“我快要死了,”她说;等一会又说,“我憎恨死亡。”

我抓住她的手。

“别碰我。”她说。我放开她的手,她微笑了。“可怜的宝贝。随你怎么摸我吧。”

“你会好的,凯。我知道你会好的。”

“我原想写封信留给你表明我的心意,以防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可是我没有写。”

“要不要找个神父或是其他什么人来看你?”

“有你在就够了。”她说。过一会儿,她又说:“我不怕死,我只是憎恨死。”

“你别讲太多话。”医生说。

“好的。”凯塞琳说。

“你要我做些什么事吗,凯?你有什么需要我给你拿来的?”

凯塞琳笑了笑,“没有。”等一会又说:“你不会再和别的女人做我们之间的事吧?不会讲同样的话吧?”

“永远不会。”

“可我还是希望你有女朋友。”

“我不需要她们。”

“你们谈的太多了,”医生说,“你不可以讲话。亨利先生必须出去了。可以等一会儿再说。你不会死的。千万别说傻话。”

“好的,”凯塞琳说,“你夜晚来陪陪我。”她非常吃力地说。

“请你出去吧。”医生说。凯塞琳朝我眨了一下眼睛,她脸色苍白。

“我就在门外边。”我说。

“不必操心,亲爱的,我一点也不害怕,人生只不过是一场卑鄙的骗局罢了。”

“你是我最亲爱的,勇敢的爱人。”

我在外边长廊上等着。我等了很久。护士来到门口,向我走来。“我不得不告诉你,亨利夫人情况很严重,我真替她害怕。”她说。

“她死了吗?”

“没有,不过已经失去了知觉。”

看来她好像是一次又一次的出血。他们没办法止住它,我走进屋里去陪着凯塞琳,直到她死。她始终昏迷不醒,并没有捱多少时间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屋外走廊上,我对医生说,“今天夜里,有什么我能做的事吗?”

“不,谢谢你。我送你回旅馆去吧?”

“不,谢谢你。我要在这里再呆一会儿。”

“我知道没什么可说的,我没法告诉你……。”

“不必说了”我说,“没什么可说的。”

“晚安,”他说。“我不能送你回旅馆去吗?”

“不,谢谢你。”

“手术是惟一可行的措施,”他说,“手术证明——”

“我不想谈这件事。”我说。

“我很想送你回旅馆去。”

“不,谢谢你。”

他沿着长廊走了,我往房门走去。

“你现在不能进来。”有个护士说。

“不,我要进来。”我说。

“你目前还不能进来。”

“你给我走开,”我说,“你们都出去。”

她们被我赶了出去,我关上房门,灭了灯,但是这没有丝毫用处,就好像是跟石像告别一样。过了一会儿,我走出房间,离开医院,冒着大雨步行回旅馆。

《乞力马扎罗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