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二刻。
椒房宫中一片祥和。
跪在前庭的几个受罚宫女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前庭的青石板阶梯路面清扫过后,更是纤尘不染。
吕后安坐在前厅门前一张楠木躺椅上,椅子上铺着碧绿青竹编织而成的凉席,捻金串珠刺绣而成的长袖斜斜地垂到地上。
在她面前,七八个宫女正奉着她的指令,急急忙忙地在假山盆景之间来回穿梭,移动着各种摆设。
宫敛月一进前厅,就见到吕后和颜悦色地在那里吩咐宫女做事,与早些时候声色俱厉的形象判若两人。
她停住脚步,微微低下头去。
“月儿给娘娘请安。”
吕后一见到她,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一些僵住了,但她很快掩饰了这种失态之举,起身迎上前来,笑道:“月儿,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事情可办妥了?”
宫敛月微微一笑,行礼如仪。
“奴婢那点儿小事,哪里能够劳得动娘娘过问?”
两人对视一眼,好一番主慈仆顺的大好光景,若是让不相干的人来看了,恐怕还以为吕后真是多么宠信倚重这个贴身的婢女了。但是,她们彼此心中有数,对方对自己可未必安着什么好心。
吕后挥了挥手,把周围一干忙碌的宫女们都遣走了,这才缓步回到躺椅上靠着,背后垫着几个绸缎面子绣满荷花的软枕,看了一眼月儿,才问道:“上仙见了我那驽钝的孩儿,不知有什么高见?”
宫敛月见人都走得干净,整个前庭只有她们两个遥遥相对,径自扯过软垫来,也跪坐下来,淡笑道:“太子温柔纯善,却是个难得的孝子。”
“哼。”吕后咬了咬牙,道:“温柔倒是温柔了,这点倒确是胜过他父皇十倍!可惜这般优柔寡断、下不了狠心,怎么在宫中谋生?”
宫敛月勾唇一笑,眼中闪过流光。
“娘娘不必担心,我瞧着太子殿下聪明得紧。恐怕娘娘的心思,他没有不知道的。你逼得急了,怕他反而跟您对着干了,不如循循善诱,让他明白您一片苦心。”
吕后摇头道:“我这番苦心孤诣,还不都是为了他吗?只是我怎么逼他,他都是软柿子一般任人捏弄,这般性情,且不说将来怎么君临天下,就是皇上也看不过眼。盈儿若是能够雷厉风行,在朝堂上主动为皇上分忧,干些大事出来,就算皇上心里向着戚姬,明面儿上怎敢为难?”
宫敛月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吕后黯淡的眼睛因为说到“戚姬”两个字,刹那间迸发出仇恨的火花来。
这一个女人,原来还不曾彻底放弃希望。
在她内心深处,始终觉得,她的夫婿并不是自己要背弃她,而是受了狐媚女子的引诱。真正的错误不是男人犯下的,而是某个貌若天仙却心如蛇蝎的女子暗中阴谋算计。
宫敛月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声音之中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皇后娘娘,您似乎弄错了一点。皇上想要废掉太子,并不是太子本身有什么过错,而是他心存偏颇的缘故。想那赵王如意才几岁?如何就能看出来比太子聪明能干了?他如今说的不过是太子软弱,若是太子锋芒毕露,恐怕他又要说太子对君父不敬,存了叛逆谋权之心了!”
“这……”
“更何况,皇上既然能够公然在朝堂上谈论废立之事,那是早不把你们母子的颜面放在心上了。无论太子个性如何,他都不会有丝毫情面。如若不然,你这些年来为他登基立了多少功劳?他还不是要把你们母子扯下台吗?”
吕后一滞。
宫敛月见她不语,又道:“我倒是觉得,太子这般个性,才有保住东宫之位的可能。”
吕后听了这话,仰起头来,眼中掩盖不住诧异,问道:“此话怎讲?”
宫敛月道:“据我所知,皇上多年征战南北,天下战乱多年,早已经不堪重负。唯今正当天下初定之时,民心皆望能够休养生息、太平度日,不要再多生事端。若是太子手段狠辣,动辄兴风作浪,恐怕反而会引起士大夫恐慌,不敢站在他这一边。反倒是如今,太子温柔体恤下情,正是合了天下百姓的心愿,众人何尝不愿意有这么一位皇上?”
吕后细细琢磨她话中的意思,紧皱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了开来,轻声沉吟。
“上仙的意思……是太子能够得民心了?”
宫敛月点头,“正是。”
“可是,即便真的如上仙所言,但皇上要是铁了心要废掉太子,他再得民心又有什么用处呢?”
“所以,娘娘要做的,就是让皇上看到,天下人都一心向着太子,盼望他将来能够登上皇位。”
吕后迟疑地看了她一眼,虽然觉得有些道理,却还是拿不定主意。
她犹豫道:“可是,这如何才能办到?”
宫敛月微微一笑,“皇后娘娘,你可回想一下,皇上平定天下之后,有没有什么当代名士不肯归顺朝廷,为皇上效力的?若是有,你一并想办法收服了,让他们在太*中效力。皇上见到太子羽翼丰满,自然知道他得人心,说不定就会知难而退了。”
吕后思量着,精心描绘的两条眉毛打了个结。
“这……我可要好好想想……”
宫敛月的眼睛定在她身上,缓缓道:“皇后娘娘若是想不出,可以修书询问令兄建成侯吕大人,他必然能够想出办法。”
吕后悚然一惊,抬头道:“你……你怎么知道……”
宫敛月勾唇,“我前脚一离开椒房宫,你的密使就偷偷离开禁宫,去了建成侯府,难道说是娘娘不放心月儿吗?”
“不……当然不是,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些事情,让人出去帮我办了而已。”
尽管被当场揭穿,但初时的些微慌乱过后,吕后又立即恢复的平静,若无其事地低声说道。
宫敛月看着她的脸,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的神色。
吕后避开了她的目光,但是却依然神色自若,绝无一点慌乱。
半晌,宫敛月摇头笑了,说道:“罢了,娘娘的心思我是猜不出的。我只是有一点不明白,方才茹儿和其他几位妹妹在前庭忙活些什么呢?娘娘前头还冲着太子殿下发了火,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让你这么高兴?”
吕后微微笑了起来,眼波流转,连带的,看起来竟然年轻了许多。
“这件事,恐怕就连上仙也猜想不到了。前面你刚一走,未央宫的总领黄门就赶来通报,说是戚姬手下一个执贱役的宫婢上个月与皇上一夜露水夫妻,今儿个一查,竟然怀上了龙种。你说,这事情好不好笑?我能不觉得心中大快吗?”
她抹着胭脂的嘴角向上,笑得欢快,但是看在宫敛月眼中,却是说不出的诡异。
她轻轻“哼”了声,道:“我却没有看出来,这有什么好笑的?也不明白,娘娘究竟在高兴些什么?戚姬虽然识人不清,被手下宫婢暗算了这么一遭,可是她依然宠冠后宫。只怕皇上因为此事觉得心中有愧,反而会对她多加补偿,以免佳人心中抑郁呢?”
吕后的脸色变了一变,笑容慢慢消失了,咬了咬牙,狠狠道:“即便她最后能得到好处,只要能让她现在心中难过那么一下子,我也觉得痛快。”
宫敛月不去看她扭曲的脸,低声道:“此事可大可小,娘娘准备如何处置?”
吕后想了一阵子,缓缓道:“这宫婢既然怀上了龙种,自然不能再让她做粗使的婢女了,比照当年薄良人诞下三皇子的先例,册封个良人的位份。这也是她份所应得。此事我已经遣人通禀了皇上,想来不会有什么意外。”
“原来如此。”宫敛月的视线从吕后的脸上飘过,淡然道:“那方才几位宫女姐姐们又在这里忙些什么?”
“上仙有所不知。”吕后微微笑道:“宫中规矩,册封妃嫔或是有人有了喜脉,都要请众位有封号的妃子到中宫聚会,为新贵人贺喜。我思忖着,这几日天气晴好,又是吉日,不如就早点办了吧。”说着,停了片刻,又恨恨地加了一句:“也省得戚姬暗中动手脚。”
宫敛月冷眼旁观,知道吕后自己也未尝存了什么良善的心思,只是不知,吕后的打算究竟是让这宫婢平安产下皇子与戚姬争宠呢?还是一样想斩草除根、免得她若生下皇子会威胁到太子的地位?
她冷冷道:“那娘娘在聚会上又有什么谋划呢?”
“谋划?上仙,恕吕雉不懂您的意思。吕雉召集众妃前来,不过是遵循周礼祖制,要给新贵人一个正式的名分而已。哪里有什么谋划?”
吕后涂着丹蔻的殷红手指抚过长袖,从容不迫,也似乎是没有丝毫心虚地抬眼去看宫敛月。
宫敛月盯着她,忽然笑出声来。
“也罢,皇后娘娘既然不愿明说,我也不会多问。你是聪明人,自然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吕后微笑点头。
“……不过,”宫敛月忽然凑近了她,低声说道:“月儿有一个建议不能不说。有句话叫做‘祸水东引’,能不惹上身的麻烦,还是不要招惹的好。皇后这宴席何必非要摆在椒房宫?月儿先前与太子殿下途经掖庭西侧,那里的莲花开得正盛,倒是个风雅的所在。”
“哦?掖庭西侧……那不是……”
吕后皱起眉头,去看她的眼睛。
宫敛月淡然一笑道:“我瞅着薄良人那里实在过于清净了,何不去热闹热闹?再说了,戚姬不要的花,也有人能养得活。那戚姬不屑要的东西,自然也有人想要。”
言罢,两人对视,吕后若有所觉地微微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