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火灼般的阳光被碧叶隔绝,蔽日的树荫下隐隐有些清凉之感。
荷塘中粼粼的水波受热气蒸腾,熏染出薄薄的水雾来,夹杂着芙蕖优雅清淡的香气,飘荡弥散在空气中。
这掖庭西侧本来是宫中最冷清的所在之一。汉初并没有特定的冷宫,但离中宫近的、皇帝临幸多的地方,必然也人气旺盛,宫女黄门趋炎附势,得宠的妃子面前自然从不缺少阿谀奉承的人。
而这里,已是掖庭的边缘,偏僻荒凉。并不陈旧肮脏却早已门庭冷落的屋舍宫楼里住着三两个妃子,都已经是失宠多时的了。
这里面地位最高的一个,正是五皇子刘恒的生母薄氏。薄良人本是魏国宗室之女,秦末诸侯割据四方,她被魏王掳为姬妾,魏灭之后,一干宫中女眷俱被贬到宫中织室为使役。尽管身份微贱,但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得到了刘邦的一夜宠幸。也是她命中该有的机缘,只是这么一夜,她便怀上了龙种,诞下一位皇子,排行第五,身份也由罪妇宫奴一跃而成了良人。
只是,刘邦对她不过是一时兴起,一夜过后,便即抛诸脑后,再也没有想起。十月怀胎又受到宫中妃嫔的种种刁难,好不容易诞下皇子,也并没有换来冷情的君王回头一顾。夜深露重间倚门远望,等来的也不过是一纸册封的旨意。
这旨意,还是出于同样失宠的皇后之手。
薄姬略微感叹了一下,站起身来。
身前一排站了七八个年轻宫婢,都是年轻麻利的模样,一齐跪下行礼道:“奴婢见过薄良人,谨从娘娘吩咐。”
薄姬温和地一笑,道:“都免礼吧。我这里平时冷冷清清的,你们来这里那是委屈了的。”
领头的宫女略略欠身,谢道:“娘娘说的哪里话?折煞奴婢了。皇后娘娘派我们来的时候嘱咐了的,一切都听您的差遣,不然回去要治我们罪的。”
薄姬一径平静温柔地微笑,点了点头,道:“皇后娘娘虽然爱重于我,可是我自知出身微贱,这宫中封赏的种种礼仪知道得不多,唯恐安排得不好,犯了忌讳,弄得大家都不欢而散。你们几位都是皇后娘娘宫里出来的,知道的也多,就看着办好了。你们不知道的,我更加拿不定主意了,还是多请教皇后娘娘才是。”
一番话说得谦恭有礼,即便是她面前站着的不过是几个没有位份的普通宫女,薄姬也从来不敢小看了对方。
宫女们听她这么一说,既夸了皇后,又对她们这些办事的好生客气,顿时都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也轻松起来。
本来嘛,她们都是椒房宫皇后身边的婢女,在宫里,即便是得宠如戚姬,她手下宫女见了她们也要客客气气地叫声姐姐,戚姬本人若不想存心挑衅,那也是断然不敢拿她们开刀,扫了皇后的脸面。
可是,皇后娘娘不知道听了谁的谗言,竟然说这掖庭西侧的荷塘风景优美,莲藕又有多子的寓意,最是合那新贵人的身份,便降下一道旨意,要把向来在中宫举行的贺宴移到这边来。
几个宫女一领到旨意,心里就颇有些不情愿。掖庭西侧的宫室若是空着的还好,偏偏里面住着个最不招人待见的薄良人。皇后又严词叮嘱了要听从薄良人的调派。想想自己在别的宫里向来是各宫女黄门巴结的对象,到了这里,要是薄良人不识抬举,岂不是还要屈身受她这个失宠的小嫔妃指手画脚了吗?
不过,幸好,这位娘娘倒似乎是个聪明人。
领头的宫女盈盈拜倒:“娘娘客气,婢子们不敢擅自做主的。这几天,还请娘娘多担待些了。”
薄姬微微一笑,说道:“我这儿向来冷清,也没什么赏你们的,只有这几颗淮夷嫔珠,你们取去,做些首饰也装扮装扮。盼蕊!”
贴身的丫鬟盼蕊从房间一角的几案上取出一个平整的托盘来,上面盛着十几颗润泽清莹的珍珠,都是一样的小指尖儿般大小,一溜整齐地排列着,竟然都是晶莹凝重的走盘珠。
东西一拿出来,几个中宫出来的宫女都吃了一惊,带头的那个当场就拜倒推辞道:“娘娘,这太贵重了,婢子们怎么敢收?”
其时珍珠本就名贵,更何况这样通体润泽色彩浑然天成的,加上薄姬言下的意思,这珠子似乎还是产自淮夷,更是价值连城。这样的东西,虽说几个宫女是出自中宫,但身上也是绝没有一件的。
薄姬笑道:“跟我客气些什么?我如今偏居于此,钱财珠宝本来就是身外之物了。倒是你们还是千娇百媚的大好年华,也多半家中贫苦才进了宫廷,想来比我这老婆子用得上。这珠子虽然名贵,但跟的主人不好,倒反而埋没了。还是赏了你们吧。”
几个宫女又推辞了一番,薄姬始终是客客气气地,却也坚持要送她们。众人推辞不过,终于喜滋滋地收下了赠礼,谢了恩,回去中宫通禀了。
看她们满面喜色地出了宫门,薄姬才呼出一口气,靠着南面向阳的窗下坐了,从几案上取下一个瓷杯,又拿起青瓷茶壶,自己倒茶。
盼蕊急忙上前,接过薄姬手上的瓷壶。
“娘娘,小心啊,水烫着呢。还是盼蕊来吧!”
薄姬微微摇头,“如今,我可没那么娇贵呢。盼蕊,你还当我是薄家的小姐不成?”
盼蕊的脸上闪过一丝伤感,低声道:“娘娘,您在盼蕊心里,永远是那个心地善良、待人恳切的大小姐啊。”
“时过境迁,时过境迁……”薄姬幽幽叹道:“当年的事我早已忘了,你也忘了吧。”
盼蕊急道:“娘娘,我怎么能忘记啊?我忘不掉!如果当年不是出了那样的事情……”
“不要说了!”
薄姬忽然严厉地低吼了一声,语气中掩盖不住的烦躁。
盼蕊倏然住口。
薄姬看着她,凌厉的目光瞬间也就消失了。她生性平和,本来就不是一个难伺候的主子,看盼蕊有些委屈,顿时心软,柔声道:“盼蕊,你为我好,我是知道的。可是,如今我们在这深宫之中,步步艰难,若还是只记得往日风光,不知明哲保身,恐怕不日就要大难临头。乱世红颜飘零。我家姐妹四人,到今天,只有我一个人还活在世上,也不过是因为我识时务而已。”
薄姬眯起了眼睛。
隐隐绰绰之间,她还记得当年那个风姿绝俗的少女,那时的自己被称作魏国的第一美人,裙下之臣无数。
红尘紫陌之中,惊鸿一瞥,那个白衣飘逸的少年,已经赢走了她的芳心。
只是,时光流转之中,错过了一步,也就错过了一生。
当时的片刻犹豫,擦身而过。再见面时,她已经是魏王的姬妾。勉强自己转身坚决地不再回顾,不想数月之后,传来的就是他死于乱军之中的噩耗。
自此,她的心已碎。自此,辗转于宫廷之中,跟随过两个霸主,也曾有得宠之时风光无限,也曾有失宠之时门庭冷落……但是,在她眼中,早已经是过眼云烟而已。
这些,她本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
却原来,还依然清晰地刻在心中。
“娘娘,娘娘……”
薄姬回过神来,看到盼蕊满脸焦急地看着她。
“娘娘,您怎么了?”
盼蕊这个丫头,却是从小就跟着她的。长得虽然并不多么美貌,可是薄姬心里反倒是有些羡慕她的。战乱硝烟之中,富贵繁华皆是易散的浮云,美貌本身更是薄命的根源。
薄姬轻轻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你出去看过了吗?皇后的那些宫女们都在做什么?”
盼蕊躬身道:“来了个领事黄门,还有一个叫秋儿的大丫头,带人在那里清扫呢,说是明儿个要把路面重新修整一下。”
薄姬点点头。
“娘娘……”盼蕊沉默片刻,忽而抬头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薄姬有些奇怪,但还是笑道:“盼蕊,你有什么事吗?但说无妨。”
“娘娘,”盼蕊犹豫了一下,终于道:“娘娘,那淮夷嫔珠可都是您从娘家带出来的,跟了您这么多年,就送给了那几个宫女……”
薄姬已然知道她的意思,淡笑道:“钱财身外之物,有什么舍不得的?几颗小小的珠子,要能换来此生富贵,何乐而不为呢?”
盼蕊满脸迷茫之色,却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了。
薄姬淡淡沉吟道:“若我没有料错,当日盛宴之时,就是皇后与戚夫人斗法之时。如今我虽不自愿,但也做了东道。万一闹腾起来,你说,我是站在哪一边才是正理儿?”
盼蕊闻言,吓得面无人色,颤声道:“娘……娘娘,这……可如何是好?皇后娘娘虽然是正宫,可是戚夫人得宠,皇上为了博她欢心,连太子都要换掉,您可千万不要得罪了戚夫人啊!”
“没错,戚夫人自然是得宠些。”
薄姬的眼光扫过半掩的门扉外忙忙碌碌的几个人影,忽而一笑。
“不过,这宫里最厉害的自然还是皇后。看不清这一点的人,早晚都要倒霉。皇后既然能把这宴席摆到我门口来,那……却是成全了我。”
三天之前,一纸皇后懿旨送到了薄姬的面前。
那个叫月儿的传令宫女肃容读完了诏书,浅笑盈盈地走到她面前。
“良人娘娘,委屈您住在这掖庭一侧,平时也怪冷清的,皇后娘娘一直记挂着呢。”
“谢娘娘挂念。我正是喜欢清净,这里虽然僻静些,烦心的事情也少,也没什么纷争。我自从生下恒儿,身子就不怎么好,还是在这里住得安心些。”
月儿勾唇一笑,低声道:“皇后娘娘总说,这后宫里虽然风光的人很多,但都是浅薄的多,懂事的少。真正明白事理的,就只有薄娘娘一个。像您这样的,虽然现在看起来失意,日后真能善始善终的,还是娘娘这样的。”
“多谢娘娘垂爱。”
月儿的声音忽然之间压得更低了。
“皇后娘娘还有一句话要转告。她知道您是不喜欢是非的,不过既然到了这是非之地,又怎么能不做是非之人呢?应当何去何从,还请娘娘细思量。”
薄姬悚然一惊,抬头看她。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然隐隐有了一丝透骨的寒意。
月儿走后,薄姬片刻之间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就连手下的宫女都这样厉害,那这宫女背后的主子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看人的眼光,薄姬自信绝不会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