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儒亭每讲这个杜撰的故事时,自己都会沉浸在人物的情感中,无形之间把自己对美好爱情的向往,融入到肢体语言里。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故事及他讲故事时的感慨,会对来听琴课的这些小姐太太有多大的蛊惑,每当他朗读那《秋风词》时,总有心软的怀春小女子落下几滴清泪来。当然,这一切,他都不是故意的,他还在那里满怀激情地读诵着: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尽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不相识。
如柳听得清泪落襟,被莫儒亭所讲的故事与琴声深深打动,那一句“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不相识”,时时会情不自禁地在心内吟诵起来,在无数个春夜里,挥之不去的都是莫儒亭先生的身影。
如柳夜深来到莫为琴社时,也是身背琴囊手提包袱,那神情像极了与李白浪漫私奔的女子,只是身边还多了位仗义相送的闺中好友唐云娟。唐云娟紧紧握着如柳的手,细声抽泣着,她对莫儒亭说:“先生,我与如柳从小到大,不离左右,不是亲生胜过亲生手足,实在不舍与她分离,无奈她对先生情深义重,令我感动。无奈之余,今晚夜奔也只有我一个人知晓,我也不知道这一别,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只请先生看在姐姐这份情义上,一定要好好待她。”说完把如柳的纤手交与莫儒亭,又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包细软,硬塞到莫儒亭的手中。莫儒亭被两位女子忽然的举动惊呆了,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去牵如柳的手好,还是接唐云娟的馈赠好。
思忖片刻的莫儒亭,虽被如柳的深情打动,但是却没有李白的胆量,他深知他的莫为琴社之所以风靡一时,除了他的琴技之外,还有康有为的势力支撑,李白私奔的故事终归是故事,别说身后还有一个康有为,就真是他孤家寡人,再借他一个胆子,也不可能把故事中的情节,照搬到现实生活中来,故事总是说与人听的,怎么可能在现实中真实上演呢?
但是,深明道理的莫儒亭,依旧被如柳的痴情与勇敢所感动,他与唐云娟一块左劝右哄,把如柳先是安顿回了家,便急忙禀告康有为,请他拿主意。
是时,德国占领胶州湾后,康有为再次上书请求变法。光绪皇帝极其赞同,下令康有为条陈变法意见,于是康有为上呈了《应诏统筹全局折》、《日本明治变政考》和《俄罗斯大彼得变政记》三书。同时,他与梁启超等爱国志士积极组织保国会,号召救国图强,光绪帝为嘉奖其作为,在颐和园勤政殿召见康有为,任命他为总理衙门章京,准其专折奏事,筹备变法事宜,史称“戊戌变法”。但是,光绪皇帝却只是当时大清的傀儡,身后的慈禧太后非常反对此次维新变法运动,并动用国权强压,变法宣告失败。
光绪皇帝被软禁,康有为之弟康广仁被杀,康有为在牧师好友的协助下,坐重庆号到上海,再由英国领事馆职员协助,在上海海面转船到香港,再由香港逃往日本。这一系列事态的发展迅雷不及掩耳,在莫儒亭先生呈秉自己这忽来的情爱时,康有为虽正忙着变法运动,但已经预感到自己将面临的处境,对自己的家眷好友也有了相应的安排,于是,以他当时的身份,向秦家提亲,明媒正娶地把如柳迎进了莫为琴社。
莫儒亭在这样的烽火岁月得了如柳,好如久旱的心田下了一场及时雨,身心极度地滋润愉悦,那如柳更是有学琴的天分,莫儒亭夫唱妇随,整天耳鬓厮磨,练琴不辍,琴技突飞猛进。一时,莫为琴社伉俪情深,双琴合奏成为琴社乃至京城独特的风景。
那一年,如柳正随莫儒亭衣锦还乡,变法运动宣告失败,因受康有为的牵连,莫儒亭再也不能回到京城,只能亡命天涯。日夜挂念的秦家父母,想尽各种办法,煞费苦心与周折地带给女儿一封信告之:“京城如今是草木皆兵,凡与康有为有来往之人,一律被处以极刑。万望女儿及爱婿思虑躲过这场灾祸,远走他乡,另择栖地以容身。”就这样,莫儒亭与如柳也真的如故事里的李白那样,一路颠簸回到湖北,只是故事里的李白二人是浪漫私奔,而现实中的两人是被迫流浪。
虽是流离失所,但莫儒亭对如柳疼爱倍加,体贴入微,有一点好吃好喝的,总是让她先尝,哪怕只有一碗热粥,也总是先分给如柳一大半,日子虽苦了些,两人相濡以沫倒也甜蜜自在。
更何况,陪伴他们夫妻二人的,还有那张明珠古琴!寥寥无为、清闲冷漠之时,夫妻二人常常抚琴自慰、自乐,给流离颠荡、居无定所的日子,倒也是增添了几分情趣。
天有不测风云,当如柳为莫家生下二男一女后,莫儒亭却不幸染上肺痨,郁郁而终。临终之时,他把三个孩子的手紧紧地拉着不舍得放开,更是把明珠古琴深抱入怀,如柳感叹自己的命运不济,对莫儒亭深情致意点头,从他怀中取过明珠古琴,连同三个孩子抱入自己的怀里,无言地承诺莫儒亭。就这样,莫儒亭死的时候没有闭上眼睛,却面带微笑,撒手人寰。
如柳在与丈夫莫儒亭的恩爱岁月里,已然习得一手好琴,为传承莫家琴技,她探听得康有为变法失败后,追究余党的风声已过,思前想后,带着三个孩子与明珠古琴回到了京城娘家。久别的父母亲看到昔日的千金小姐,孤身出离,满身沧桑地回归,抱头喜极而泣。
从此,如柳在娘家的庇护下,开始更深入地研究琴学。同时,对三个孩子的琴技传授,不敢稍加懈怠。她没有想到,自己一心想与儿女及父母相守的时光,会因为古琴明珠被人偷窥,而产生了无穷的麻烦,而为了这张古琴,如柳所付出的,根本是常人无法承受的代价。
情和琴,便是如柳在这世间的缘分,好与不好,都好像已安排好的一场戏,她自始至终,身不由己地扮着戏里的主角,身不由己地出演一场又一场的悲欢离合。
4
这一天,普家文不仅知道了古琴明珠的来历,对莫玉婉也因此多了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但这感觉相对于对莫家这个古琴世家的敬仰来说,要淡得多。
普家文一点也没掩饰自己对古琴明珠的喜爱神态,济远方丈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没想到普家文会对古琴有如此地痴迷,于是在这一天,济远方丈作出了一个决定,让普家文皈依佛门的同时,又正式教授普家文学琴。因此普家文一次行了两个拜师仪式:一是佛门的三皈依礼,二是古琴的拜师礼。
就这样,普家文成了济远方丈的双料徒弟,在古琴的传承上,也成了莫玉婉的师弟。虽然他比她还要大几岁,但因拜师的前后,他依旧得恭称玉婉为师姐。刚开始因为莫玉婉的身世,也因为他曾经让莫玉婉误解过,普家文对莫玉婉一直是毕恭毕敬的,师姐长、师姐短的叫着,玉婉也端出一副师姐的架子,对普家文爱理不理的,她老是记恨着在茶庄的那一幕,在她的第一印象里,这个普家文就是一花花公子,她很有些不明白,济远师叔怎么那么器重普家文呢?
玉婉就是带着这种疑惑离开了济远师叔的方丈室,当时她显然是气冲冲地离开的,而常宏一见玉婉不高兴,立即跟出去安慰她,她便问常宏:“这个普家文为何这么受我师叔器重呢?”
常宏愣了一下,没想到玉婉生气的是这个,他虽然也不明白济远师父为什么那么器重普家文,但是普家曾经是禅寺的大功德主,这些常宏还是知道,于是他简单地把普家文的身世对玉婉讲了一下,常宏一讲完,玉婉便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他也这么惨。”这一瞬间,玉婉倒觉得她和普家文有一种同病相怜的亲近感。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只要是济远师父吩咐要做的事情或者是要学习的古琴还有医术什么的,普家文都会在他的房间里苦心钻研。这便让玉婉对他多了一种好奇,于是在玉婉练琴疲乏的一天,她悄然溜到了普家文的房间外,想恶作剧一下,吓吓这个书呆子。因为他除了关在房间里学习外,不像常宏那么常陪着她玩,而且除了第一天见面时的惊诧外,他几乎就没有主动找她说过话,更别说再直盯着她看了。
玉婉溜进普家文的房间时,普家文正练琴,他完全沉浸于自己的琴音之中,玉婉怎么进来的,又是如何溜到他身后的,他浑然不知。
而常宏在玉婉房间里没找到她,便来到了普家文房间,他见普家文在练琴,便问了一句:“家文兄,婉儿到过你这里来没有?”
普家文一听常宏这么亲切地称婉儿,倒是一时转不过弯来,愣头愣脑地看着常宏,常宏被普家文看得有些恼火,加重了语气问:“你看到婉儿没有?”
普家文这回算是听清楚了,不由得站了起来,结巴了一下才说:“她没来我这里,她怎么会来我这里呢?”
这话说得让常宏更恼,转身走了。难怪玉婉说普家文是个书呆子,一点也不假。他这不是答非所问吗?
常宏正想着,却听到了普家文的房间响起了一声惊叫,接着爆发出玉婉的大笑声,玉婉在普家文房间呢?常宏这么想着,迅速冲进了普家文的房间。
原来普家文在站起来回答常宏的话时,玉婉把他刚坐着练琴的椅子,悄然移开了,普家文完全没去想,身后还会有人,一屁股坐下去的时候,整个人摔在地上,不由吓得惊叫了起来。
常宏一进来,看到普家文还躺在地上,而玉婉站在一旁笑岔了气,他也忍不住跟着玉婉笑了起来,这一笑,普家文便有一种两个人在联合捉弄他的感觉,又羞又恼,从地上爬起来,来不及拍打身上的灰尘,忍不住冲着玉婉和常宏吼:“你们,你们,滚!都给我滚!”
这话吼得让玉婉玩闹的情绪迅速降到了冰点,她没有想到普家文会当着常宏的面发这么大的火,面子上极度地过不去,也气呼呼地吼了一句:“你有什么了不起,书呆子,你个书呆子,我们再也不理你了。”说着,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常宏一见,赶紧过来拉了拉玉婉的衣角说:“婉儿,他就是一个开不起玩笑的书呆子、木头人,我们走,不和他玩了!”说着,扯着玉婉离开了。
普家文看着玉婉和常宏亲密离开的背影,心里像骤然被巨石堵住了一般,想想他的话也是太重了些,常宏还要好说一点,毕竟和他同为男儿身,可玉婉还是一个小女孩子,也不过就是顽皮一点,哪里受到过这般的呵斥?
普家文再也没心绪练琴了,想着怎么样给玉婉道歉,让她原谅他。他毕竟和常宏,也和玉婉不一样,他是普家的长孙,家里突然的破落,对他的打击还是很大的,再说了,他还要承担普家长孙的责任,这种责任让他必须收起一切玩性,认认真真地跟着济远师父学习,这才对得起济远师父的培养,也对得起太婆对他的厚望,这些玉婉怎么会懂呢?
普家文思来想去,就给玉婉写了一张字条,他的字条是这么写的:玉婉师姐好,我为刚才自己的粗暴态度向你道歉。请师姐原谅我好吗?师姐愿意怎么惩罚我都行,就是求师姐别难过,别哭了。都是我不对,我不该惹师姐不开心。我错了。落款是:书呆子,普家文。
普家文拿着这字条去找玉婉,可走近她的房间时,他又犹豫了,这样留送一张字条给玉婉算什么呢?女孩子都爱花,他应该去山上采一束花,再把这字条放在花丛中,这样才显得他的道歉是诚心的。
普家文这么一想,转身离开了玉婉的房间。而玉婉此时就在房间里,她从窗户中看到了普家文,看到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她是又好气,又好笑。心里还在想着,这个书呆子要是来道歉,她就要狠心不理他,也吼他一声:“滚!给我滚!”把个“滚”字还给他。
她眼睁睁看着普家文走过来,却不想普家文并没有进房间,反而又转身离开了,气得玉婉不停地跺着脚,一个劲地骂着:书呆子,你个死书呆子。
普家文哪里知道自己让玉婉这么生气呢?一到山上,各色花儿开得美丽极了,他一想到玉婉肯定会喜欢这些花儿,便恨不得把所有花儿都采下来,去消玉婉的气。
普家文采了一大束花,当他捧着这么一大束花去找玉婉的时候,玉婉却不在房间里,她是因为普家文的突然离开而生气了,气上加气,找常宏解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