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婉受不了在这泥沼中死死的挣扎,但是,她想不挣扎,却挣扎得更厉害,而这种挣扎让她死一般在这沼泽地里沦陷。她对自己无可奈何。面对自己的丈夫,她再也无法投入自己的感情,无论常宏怎么样地疼爱她,她的生活,还是没有了太多的精彩与灿烂,她感觉自己真正是对不住常宏,她就这样一直在情与欲之间挣扎着,纠结着。
玉婉躺在常宏身边,暗暗思忖着,在普家文娶了何晴的那天,她就应该把所有的泪在阳光下晒干,把伤心折好,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昨日的故事只是一个小小的篇章,既然已成过去式,那就快速地翻页好了,没必要做过多的停留。
家文和何晴,玉婉和常宏,他们已经有了各自生活的轨迹,有各自经营的家园,但是在他们心灵的一隅,总或多或少都有牵扯不断的关联,彼此之间,时时的会想起,时时会心疼。
玉婉愈是这样强迫自己,每次遇到普家文时,眼神愈难从他身上支开,常宏看在眼里,心里总是涌起一股酸楚的感觉,这种感觉好似与生俱来的,一种痛而波动的感觉,在常宏心里翻腾,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他会时时地做一些体贴的举动,比如会为玉婉披上件挡寒的外套,会体贴地说:“起风了,多穿点,小心着凉!”
每当此时,玉婉便望望普家文,觉得常宏有种做作的感觉,如果是秀夫妻恩爱,大可以在家里,而不必来寺院,大庭广众之下,让她非常不自在。
然而,就是这种潜意识的小小举动,也伤害着常宏的心,他阴郁着脸,木讷讷地站着。
普家文同样看在眼里,他不能说什么,他只能说几句幽默的话,打消尴尬,同时,他也越来越不敢多见玉婉,因为他马上就要做父亲了,他没有能力再去多爱,何况玉婉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归宿。
而在二人世界,常宏更加是把自己放得不能再低了,他对玉婉的宠爱会体现在时时处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独独对这样一个女子,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情爱,他就是愿意把她捧在手心含在嘴里,这还不算,他就是愿意为她做一切能令她高兴的事,如果真能把心掏出来换来她的一丝喜悦,他常宏都愿意,一定愿意。而这一切却并没有得到玉婉的丝毫回应。这一天,从山上下来,他们回到家,常宏拥住玉婉问她:“累了吧?你别动,好好坐着,我去做饭菜,你猜猜,我今天准备了什么丰盛的晚餐?”他的那份低声下气,连自己都感觉不自在,但是,一次又一次,他对玉婉就是这样。
玉婉哪里不知道常宏的心,但是,她就是放不下家文,有好几次,他们同床共枕,在常宏的怀抱里,她就会想,家文是不是也这样抱着何晴呢,每当想到这里,她便会泪流满面,同时又感觉格外对不起常宏,而往往这个时候,她会特别主动地亲近常宏,常宏却并不知道,玉婉对他的一切的好,都是因负疚而为。这会儿见常宏又如此这般地不知道把她如何的善待才好,心里更是升起一丝的怜爱,她应和道:“你一边问我累不累,一边要我猜今天的晚餐,岂不是让我累上加累?”玉婉笑着说,然后,她拉着常宏的手道:“哪有男人家天天给媳妇做饭的,今天让我做顿好吃的给你吃吧,好不好?”常宏顿时不知所措起来,他心里无数次的独白:“玉婉,只要你高兴,我做什么都是愿意的啊,你知道吗?”
果然,当玉婉走进厨房,常宏见她洗菜,忙夺了过去,怕她将衣服弄湿;她走过去,刚拎起油壶,常宏忙让她放下,害怕她弄脏了衣服。她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发觉自己不但做不了事,反而总是添加乱子,于是便走了出来。
可是她前脚刚走出厨房,常宏就从后面门内伸出头,招呼着玉婉道:“你还是进来帮帮忙吧,我就要你站在我旁边。”他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说话:玉婉,别离开我,请你一直站在我身边。
玉婉有些好笑,有些感动,进来静静地站在常宏背后,看着他将锅碗盆瓢操持得像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般自信。凡事都需要一个平衡,爱也是一样,常宏爱得太辛苦,他自己也知道,长此下去,会负担不起,果然,在一天深夜,因为一个噩梦,他们两个再也睡不着了。
那天晚上,睡得沉沉的玉婉猛然从床上一跃而起,把沉睡的常宏也惊醒了过来,坐起来的玉婉愣愣喘不过气,好像受到巨大的惊吓,常宏本能地抱紧她。玉婉的梦境,印证了常宏心里的想法,梦境泄露了玉婉心中的秘密,撕破了她与常宏这种表面的恩爱。
“我梦见我和你还有家文,一起上山采药,家文突然跌下了悬崖……”玉婉本没有意识到说这个梦境会对常宏是伤害,果然,不堪重负的常宏终于发作了:“家文,家文,呵呵,他可真够幸运的,这会儿身边躺个女人,而在另一个本不该属于他的地方,还有一个女人为他担惊受怕的,他可真是有福了。”常宏说完这几句话,酸辣的感觉,从常宏心底泛上眼眶,但是,一见到玉婉楚楚动人的内疚样子,他又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心绪,努力想挽回这种不和谐的局面。
常宏有点后悔自己说这些,有些事,在心里是不能说破的,而此时见玉婉因惊吓因内疚而有点呆痴的状态,常宏又心疼了起来,他起身为玉婉端来一杯水,吹了吹,尝了一口,感觉不冷不烫,递到玉婉嘴边:“喝口水吧,是我不好,婉儿,对不起!”逗停了一下,似乎是并没有恶意地道,“我倒是渴望掉下悬崖的人是我!”
“对不起,常宏,只是一个梦而已,当不得真!”玉婉说着,侧身卧下,正欲睡去,可能是这样的漠然刺激了常宏,他放下手里的杯子,一把掀开了玉婉身上的被单,不依不饶地道:“不错,梦是假的,可是我不明白的是,掉下悬崖的人为什么不是我?如果是我,你也会这样吗?”
这样一个深夜,因为这样一个梦,把所有的粉饰都真实地呈现在黑暗里,聚焦在月光下。玉婉见常宏忿忿不平的样子,只好又坐了起来,披上衣服,无辜地看着常宏,“对不起,我安排不了自己的梦,控制不了自己的梦。”她说,“再说,仅只是一个梦而已,这个梦里也有你啊。”
看着玉婉在灯下疲惫不堪的面容,常宏也觉得自己挺残忍的,他努力想让自己安静下来,让玉婉躺在他的臂弯里,好好睡一觉。可是言不由衷地,每次刚一躺下,在玉婉快要进入梦乡时,他仍旧控制不住自己好奇的心魔,不停地发问:“如果普家文只是因为采药掉下了悬崖,你不会惊吓成这样,你一定还梦见了他更可怕的事情吧?”
常宏不厌其烦,挖掘她梦境的声音,像蚊蝇一样在玉婉耳边嘤嘤嗡嗡的挥之不去,玉婉彻底清醒过来,欲跳下床穿衣,却被常宏按住,继续央求着她:“我说得对吧?你一定梦见了家文更多更可怕的事情,说出来,我帮你分析分析。”
玉婉看着常宏酸楚的样子,无助地轻轻摇头:“没有了,常宏,真的,就我刚才说的那些。”
“怎么可能?你刚才惊吓成那样子,怎么可能只会是因为家文滚下悬崖那么简单呢?”常宏面对着在灯光照射下、投射到墙壁上的巨大阴影,神经兮兮地唠叨,“玉婉,你心里有数,我对你,是死心塌地的,我的心,我的每一寸肌肤,甚至每一根头发,都是爱你的,都是真心实意的爱你的。”
“是,是,对对!”玉婉感到无形之中,有条绳子蛇一般被常宏投掷过来,直趋她的颈脖,让她像缺氧的鱼般,呼吸困难。
“那你为什么要掩藏心里的话?”
“没有,我没有。”玉婉觉得自己真的快要被常宏的纠结折磨得疯掉了,“我是真的没有,常宏!”
“那你连一个梦都不肯对我如实讲出来!”常宏痛苦地抱住头,“你明知道我对你没有半点恶意,我只是因为爱你,想帮你分析分析!”
“可,可梦就是那么样,我对你和盘托出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你到底渴望我说什么,编造什么,你才满意?”玉婉望着常宏犹如受伤野兽般的悲鸣狂嗥,猛然撕碎了夜晚的寂静,打开了房门。
“你,你要干什么?”常宏惊恐地望着玉婉,“黑灯瞎火的,不要让明天所有的人都知道掉下悬崖的,不是家文,而是你玉婉。”
“那是我活该,那是我罪有应得!”玉婉觉得她原本是大山里的一棵丁香树,却被移植到一个叫做爱巢的屋檐下,现在她很想呼吸山外新鲜的空气,于是她打开门,冲破樊笼,走到外面的世界,张嘴呼吸着山中的新鲜空气,感觉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像一枝一枝的花苞绽放开来。
深感家中缺氧,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与宁静的玉婉,用更多的时间来做寺庙里的事情。到了该回家的时间,她走到屋檐下,听着常宏在屋内烦躁地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害怕这扇门在关闭之时,又隔断了她需要的氧气。
玉婉没有回家,转身朝唐沫影僻静的小院走去,她宁可陪唐沫影诵经,弹古琴,也不愿意面对常宏越来越自我的爱。
真奇怪,她与普家文相爱时,曾是那么妒忌唐沫影,总以为她贵不可言,高不可攀,总有世间的富贵公子为听她的琴而一掷千金。即便是她早已谢尘归隐,即使是她整日不掀幔沉迷于佛经,也仍旧有豪气万状的男人几经周折,慕名而来她的陋室之外踱上一圈。
这样恃才自傲的绝代佳人,玉婉以为是挺难接近的,意料不到的是,当玉婉踏进她的门,走进她的心坎,她们却可以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年龄的差距,根本不会成其为她们之间的代沟,古琴,经史,爱情,友情,人间冷暖,都是她俩津津乐道的话题。并且在交谈的过程中,总有一丝困惑掠过玉婉的脑际:她与唐沫影熟稔得好像上辈子就认识,这种隐秘的神秘感觉,到底源自何方?
“你真的不爱他么?你的丈夫?”见到玉婉后,唐沫影微笑着打量着她,她把自己放在一个最安静的角落,用审视的态度,静静打量着周围的芸芸众生,猜测他们隐藏在表情后面的真实心灵,“你心里住着另外一个男人,容不下第二个?”
“也不是,我只是没想到爱……爱原来是这样艰涩。”玉婉说,并且开始动手沏茶。她真奇怪,日子过着过着,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她以前住寺院时,满脑子里幻想的,却是如何好好谈一场恋爱,而今已成人妇了,为什么反而跑到一个女人家里来念经?
二人正说着话,只听一阵敲门响,老妪的脚步在院外响起一阵后,不一会儿领进来一个人:“小姐,普先生来了!”
哪个普先生?玉婉一愣,回身一看,正是普家文。
怎么是你?你怎么也在这儿?二人几乎在同时,发出相同的疑问。
“哦,我受翠珠妈妈之请,前来为沫影师父看病。”普家文回答着,放下背着的药箱,“常宏不知道你在这儿吧?他刚去找过我,问你去了哪里,我却不知道你原来在这儿,我们心里都挺着急的。”
玉婉很奇怪,任何话从普家文嘴里说出来,都是那么稳妥。不论他们是一日两日,还是一月两月没有见面,但每次面对了,他浑身洋溢着的亲和力、想象力,都会带给你如沐春风的愉悦。
“我又不是小孩子,难不成走丢了不成?”玉婉噘着嘴,“我来找唐小姐散散心,他也要管!”
“那你也该对他招呼一声,让他知道你在哪儿啊!”家文催促道,“你快点回家吧,不然常宏等急了,又会耍牛脾气的。”
可是玉婉却并没有听从家文的话,而是在一旁看着家文为唐沫影把脉,开药方,叮嘱她如何煎药,几时服药。
玉婉看着家文,感觉他的另一个魂灵,已经依附在她身上了,他时而近在咫尺,时而在水一方,但她却能感受到他在生命里的存在;家文不见得会赞成玉婉的人生观价值观,但绝对会尊重她,并对她笃信和相知。
而对她信誓旦旦的常宏,与她同床共枕的常宏,却无论如何是做不到这一点。
看完病,普家文背起药箱要走时,玉婉也站起来准备告辞。家文虽然总是淡淡地从她身边走过,偶尔回眸,可她却不由自主地要跟在他身后,好像他对玉婉生命的独特阅读方式,实在是玉婉今生无法抗拒的诱惑。
走到一条岔路口,该是二人分别而行之时了,可是玉婉却不想和普家文分手道别,更不想立即回到家,让常宏将她此时的美好感觉完全中断。
“你现在还不想回家,对吗?”玉婉正在犹豫着,如何找一个理由让家文多陪陪自己,可是她还来不及细虑,家文的话正好落进了她的心扉,“前面不远处有家茶馆,要不我们一同去品一壶茶?”
“如此我倒真是求之不得!”玉婉看着家文,觉得他宽容着她,亲密着她,他实在是已把师兄师妹的内涵推上了出神入化的顶端。丝毫没有料到不远处,正在四处焦虑寻找她的常宏,突然看见玉婉和普家文有说有笑的,同时出现在岔路口,深感诧异,于是悄悄躲在一棵大树背后,暗暗盯梢起来。
当玉婉和家文一同谈笑着走向通往街道的大路时,常宏的心在下坠,感觉他深爱的人,拿着寒光闪闪的刀,在背后朝他捅来……
3
街边的茶楼,多是给行路者歇脚的地方,也是市井闲人说话的地方,但这个茶楼虽在街边,里面却布置有桥有水,全是暖暖的红实木装修,紫色的垂帘,若有若无的古琴之音绕耳,显得格外雅气,玉婉走进来,就有身处世外桃源的感觉。
普家文也很喜欢这里的环境,他正是知道玉婉也会喜欢,才带她过来,果然,见玉婉的眼神里透出近日少有的欢喜,普家文内心也舒坦许多,他不失时机地介绍:“这茶楼主要以白茶为主,他们自家做的糕点更是不错,婉儿,你今天喝什么茶?”普家文挑选了一个窗棂临湖的小茶间,坐下后对玉婉说道,“我估计你晚上都没吃晚餐,所以你可以多尝尝他们家的糕点。”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玉婉嘴里倔强着,心里却是一阵久久的感动,点点热血在她的血脉中,像火花般燃放起来。她面对的是洞察力无人能及的普家文,一眼就能看穿她底细的普家文。她为自己强词夺理的谎言而使脸颊的温度迅速上升,而上升的温度让她感到羞涩。
在悠悠袅袅的茶香中,玉婉弥漫着满心的清闲与雅适,她娴静雅致地品了口茶,顿感齿颊之间,甘泽润喉,全身放松。
“别自顾着品茶,也尝尝点心,解解饥,不然晚上难得入眠!”普家文桌上的点心,小碟小碟地全推摆在玉婉面前。这就是普家文,平时很少说什么,但他的一举一动,却总是恰到好处地熨帖着玉婉的心灵,让她发自内心地觉得,她与他的灵魂,早已在前世就已融为了一体。
“你吃啊,总是盯着我干吗?”摇曳生姿的烛灯,薄雾一般笼罩在她身上,让她仿佛身上穿了一层薄纱,有几分仙气掺和着几分的哀怨,令人我见犹怜,她突然之间轻轻的叹息声,像是要把他的心叹碎了一样。
“为什么,我和你就是这样有缘无分?”玉婉在心里说,眉间微微蹙起,嘴角抿得很紧,唇色苍红,明艳的五官之下,肩膀显得有些消瘦,仿佛一用力就能将她捏碎。可她总是低垂的眼,不经意间抬眸的时候,又能看到一种倔强的韧性,清透明亮,像雪山里终年不化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