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家文没有回答母亲的质问,而是问母亲:“妈,您的病好些吗?这么久才回家看您,请原谅孩儿的不孝。”说着便跪在了母亲面前。
普家文这么一跪,当母亲的心都痛了,可是村民们背后的指指点点,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受得住呢?她相信自己的儿子不是那种人,可是她也堵不住村民们的嘴啊。“家文啊,你这不忠不孝的孩子啊,你怎么能给日本人治病呢?你知道他们病情好后,是如何祸害我们的吗?”母亲见普家文不解释,气得浑身发抖,病情似乎又要爆发,“你还说什么内火攻心,排泄不畅通,致使日本人得了这种怪病!你知道你这句话害了多少人,害了多少命,害了多少家庭吗?”
母亲数落着,一口气喘不上来,咳嗽了一阵,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普家文双膝跪在母亲面前,现在不是他分辩的时候,不然母亲一口气喘不上来,他又会成为杀母的不肖子孙。
母亲在何晴用手轻拍她后背的疏通理气的举动中,慢慢缓过气来。
“你知道你这话,给日本人践踏妇女,大发兽性,找到了多么合情合理的借口吗?你知道,你这话,将害死多少条命吗?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你得为你这丧尽天良的话,背负起一辈子的骂名吗?”母亲揩着泪,“还有我这老脸,还有你的子子孙孙,都得为你这失却良心的话,背负起千古的骂名,唉!”
何晴安抚好母亲的情绪,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与普家文并排跪下。
母亲大惊,伸手想扶何晴起来,她说道:“晴儿啊,这不关你的事情,你快起来。”
“母亲若是不让家文哥哥起来问明缘由,何晴将陪他长跪不起!”向来柔顺的姑娘,这回却倔强起来。
母亲无奈,只得让普家文起来。而普家文见何晴这么护着他,不由得把在日本军营治疗瘟疫的详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和何晴。
“这么说,现在生灵涂炭,闹得鸡犬不宁的动荡局面,不是因你的话引起?”母亲得知儿子所知所为的真相,略感欣慰,“刚才错怪你了,家文!只是你去日本军营这一行,枝枝节节的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想要让众人不误解你也难。”
“济远师父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孩儿只能做到问心无愧,至于其他的一切,让时间去证明吧!”
母亲沉吟了片刻,点点头:“事已至此,只能如此了!只是,眼前的日子还得过,目前火烧眉毛的,就是你与何晴的婚事!”
何晴听到这儿,忙害羞地低下头,走到厨房里忙碌着,故意避开这样的话题,因为她对普家文的爱恋,普家所有人早就心知肚明,现在该是普家文拿出态度的时候了。
见儿子沉默不语,母亲缓缓道:“你与何晴认识也不是一日两日,若不是她形影不离守在为母膝前,我恐怕早就不在人世!还有你曾对她父亲的承诺,想必你都不会忘记!现在日本兵欺人太甚,无主的花居然都要充到军营作慰安妇,何晴能不能逃出日本人的魔爪,就在于你了!”
普家文沉默着,何父临死前握着普家文与何晴的手,拜托自己好好照顾何晴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他郑重的承诺,犹在耳旁,他怎能出尔反尔?
现在局势严峻,娶何晴已是势在必行,他有什么理由再去逃避?
母亲见普家文答应与何晴成婚,病情立即好转,请人看日子,算八字,定下了普家文与何晴成亲的日子。
左等右盼,望穿秋水的玉婉,等到的却是普家文要娶何晴的消息,顿时珠泪纷扬,却又找不到任何反对的理由,自始至终,普家文并没有留下要娶她的承诺,只是自己鬼迷心窍,空托一片痴情!
玉婉在琴室,将《梅花三弄》弹得凄清欲绝,欲说还休。
普家文与常宏站在门外,都不知道是该走开,还是推门安慰,一任凄美的琴声,在他们的骨髓里穿越。
普家文望了望常宏,收回了欲推门的手,继而转身一步步走下山,走向回家的路,玉婉拉开门,看着他融入血色残阳的背影,珠泪纷弹,愁肠百结。
4
普家文和何晴的婚礼还是很热闹的。
唢呐之声,震破天宇。鲜红的大花轿,红头盖,像打眼的映山红,映红了半边天。
对于婚礼,普家文本想在国难当头之际,低调一些,以免造成对玉婉的伤害,但是母亲会同所有亲戚朋友,觉得普家文身为普家唯一男儿,又是长子,并且身遭劫难,刚从日本军营回来,医术高明与叛国的好坏名声,各为参半,何不借操办婚礼一事,向所有来宾道明真相,洗刷众人对普家文的误解,还他清明?
虽说清者自清,但如对谣言持久地保持沉默,子虚乌有的事情,就会成为众所认知的真理。
普家文将母亲和亲朋好友的建议想了想,觉得也不无道理,尤其是何晴,在普家默默无闻地服侍数载春秋,即成普家的长媳,哪能再委屈她婚礼从简?
何晴原本是一直就住在普家的,为了“嫁”进来,所以经过多次商议,何晴在出嫁的前一晚,住进了宝莲禅寺,这一来是普家人都信奉佛教,母亲祈愿他们二人的婚姻能得到佛光的庇护;二来媳妇从净地出嫁,也暗含心净兴家之意;三则从寺院到普家,距离适度,沿途香客众多,普家热闹的婚礼传扬出去,会是一件非常体面的事情。
母亲玉莲不知道,她这样的安排,无形之中,给玉婉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她深居简出,按世俗出牌,按世俗行礼,她不懂年轻人的感情,也不晓得玉婉早已与儿子心心相印,心灵相通的事情。
普家文婚礼的隆重,和由此众人对何晴的关注,这一切无形之中对玉婉造成了前所未有的伤害!尤其是一些知道点内情的碎嘴婆,在背后嘀咕说:“普家文的新媳妇,身材倒是不错,就是面颊上的斑斑点点多了一些,寒酸了一点!唉,哪能跟玉婉相比啊!普家文与莫玉婉,才是真正天生的一对,不知怎么却没走到一块。”
“哎呀,什么话!人家普家文,年岁虽然不大,名望却不小,何姑娘面容虽然一般,但性情温和,懂得持家之道!”
这些窃窃私语,落到玉婉耳里,如同尖刀剜心。
玉婉的酸楚,玉婉的消瘦,玉婉不甘的痴情,常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瞥见站在窗棂之下的玉婉,掩着面颊,仓促地离开,知道她已经快受不了啦。而玉婉却是不知道,她极力掩饰的痛苦,常宏看在眼里,比她更痛更苦,终于在家文的迎亲轿子上山的那一会,常宏看到玉婉独坐在凤岐山的一棵梧桐树下,呆呆的,不住地流泪,他再也忍不住了,他跑了过去,他抓住玉婉的手,他在那一刻,再也顾不了自己的身份,他已然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出家僧人的身份,他抱住她,他说:玉婉,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是家文配不上你。
人濒临致命的痛苦,犹如濒临死亡,这一刻,玉婉被常宏温情地拥抱着,正是犹如溺水的人,在最后的挣扎中抓住一根稻草,她也忘记了常宏的身份,她只是感觉自己此时太需要这样的拥抱,她死死地抱住常宏,她把脸整个埋在他的怀抱里,她大哭起来,只是那哭声被常宏死死的拥抱压抑住了,听到的只是沉闷低嚎,唯有剧烈颤抖的身体让人感觉这场痛哭,是多么的凄惨。
玉婉的泪珠,打湿的岂是常宏的胸怀,那泪水早已是渗进常宏的心里,他的心像遭到火灼般地疼痛起来,这份疼痛只刺激得他无所适从,他憋了半天,他红着脸,他结结巴巴,他终于说:“玉婉,玉婉,我……我……”常宏的脸憋得通红,攥了攥拳头,直愣愣地吐出四个字,“我要娶你!”
仿佛是一颗石子投入到湖心,发出一阵澎湃的水声之后,一切便回归于寂静。
“我……我知道我不配!可是,我愿意为你当牛做马,悉心照顾你一辈子……”话已出唇,已没有回头掩饰之言,他常宏对玉婉的感情,不是一天两天,只是限于玉婉钟情普家文,他才理智地将这种情感一再压抑,现在普家文即将成为何晴的新郎,日本人不合理的威逼又明摆在众人眼前,他此时不站出来表达,还等待何时?
尽管他内心不停地为自己打气,但不善表达的他,脸颊依旧憋得紫红,但是,当他说完这一切时,他心里的疼痛好像被打了止痛剂,骤然舒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