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净土
27586900000047

第47章 命运无常(3)

更大的矛盾,则来源于同门中医,他们在打饭聚集一起的间隙,暗示普家文对待日本病人的态度,暗示他看病下方时,敷衍了事,甚至可以故意下错药,延误他们的病情,以此来拖垮他们,让他们明白什么是自作孽、报应的因果。

“也许日本人所患的这场瘟疫,真的是凤岐山的菩萨显灵了,信徒们的诅咒应验了!”老中医们偷偷地说,“自作孽,天理难容,我们干吗要救他们这群人兽不如的异类?”

二人正小声私议着,日本人已端着枪吼骂着过来了,二人不得不分开,排队打了饭,端着自己的饭碗,坐到饭厅的一侧默默吃着。

老中医的话不无道理,如果不站在一个高度,普家文也是这样认为,也会这样做的,但问题是,这种瘟疫是发生在中国的大地上,他若也如此胸襟,国人不仅要遭受残酷的战争,更会遭受病痛的折磨,想到这里,普家文暗暗地有了自己的主意。

这种病例虽然暂时没有在中国百姓人群中发现,有很大的一种可能是这种情况早已被济远师父所预见到,七天的诅咒示威,七天的中药调理,将这种预发的病情控制在没有大面积爆发的状态。

普家文认真替每位患者把脉,查看他们的舌苔,检查他们腹部的肿胀、弹性、收缩情况,甚至是亲自查看他们大便的干稀及颜色。

回到药房,普家文一边回想自己多年来行医开方的经验,一边思索这种病为何只发生在日本人身上,难道真是天报应?还是,当时的七天中药的给补,确实是免除了中国民众的一场国难?

渐渐地,所有流言风语,所有的污言秽语如粪水,没头没脑地泼到普家文身上。

日本人的走狗!日本人的贤子贤孙!卖国贼!

所有比狗屎还臭的诅咒与谩骂,全像石块一样,硬生生地被自己的同胞朝自己身上扔来,他躲之不及,闪之不备。

所有同行,原本都是被日本人强行押解来的,他们的同仇敌忾,却在普家文来后,发生剧烈的改变,他们将所有的气,所有的愤恨与不满,全发泄在普家文身上。

不仅是诅咒,冷漠,疏远,孤立,冷嘲热讽,还有无故找碴。

他们远远地看着普家文因给日本士兵检查身体回来晚了,端着剩下的冷饭冷菜过来了,故意走过去,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在擦身而过的瞬间,胳膊肘一拐,碰落掉家文装饭盛菜的碗碟,然后听到碗碟落地清朗的声音,这还不算,冷嘲热讽的阴阳怪气接踵而来:“得罪了!得罪了!普大神医,真是切勿见怪啊!我可不是有意的啊,只是这饭菜洒了一地的,你没有吃饱肚子,可哪来的力气为皇军治病啊,唉!”

“哪里话?普医生人小志高,为日本人竭心尽力,和我们大家一起吃这样的饭菜,委屈他了,我们一起提议日本长官,单独给他另立小灶吧!”

“是啊,最好让日本人给他请来能工巧匠,给他单独盖一栋房子静休贵体!”

面对众人的冷嘲热讽,普家文不发一言!他忽然感觉自己是那样的孤独和无助,他感觉自己快承受不起了。但是想起师父的教导:闻谤不辩,想着师父临别时的嘱咐,他的内心又会升腾起无穷的力量,他如一个苦修者,在一条别人看不见的路上,独自苦行着,每一步,他感觉都在用尽自己全身心的力气。他无暇解释,他还得密切关注日本士兵的病情,还得研究医方,还得体察临床效果,修正医治方案,完善药方……

普家文越是不回应大家的敌对情绪,大家越发对他不满,对他的调戏与敌视,一日日的水涨船高。

有一次普家文摸黑回到宿舍,刚一躺下,一股臭气从身下弥漫开来,直冲腹腑,令人作呕,紧接着,后背有种凉凉的、黏湿的不爽感觉。

普家文反应过来,本能地坐起来,蹦下床,就传来同室同行们的谩骂:“谁吃人粮不拉人屎?将屎拉在室内,臭死了,滚出去!”

“滚出去!滚出去!”

众人纷纷爬起床朝普家文叫嚷,普家文不发一言,借着窗户射进来的月光,看着洁净的床单上,果然是被屎粪污浊的痕迹,他不发一言,脱了上衣,卷起床被,默默走到月底之下的古井之边,开始清洗。他低着头洗着,豆大的泪水滴落下来,和着深井之水清洗着污浊不堪的衣物。

更为不幸的是,被病痛折磨着的日本士兵,情绪都很暴躁不稳,许多士兵对普家文的望,闻,问,切感到不耐烦,他们有时会不耐烦地叫骂,有的甚至会出手伤人:“你到底是医生,还是说媒的婆娘?问得这样仔细,这副药吃下去再好不了,就砸了你的药箱,撕烂你的嘴!”

同行的中医,听着日本士兵对普家文的数落呵斥、发泄,说:“跟日本人做事,就是吃力不讨好!不过,有些同胞,就是天生的贱骨头,别人关心他吧,总是装一副受气的小媳妇样子,对日本人那讨好卖乖的样子,没一半点骨气,看着就让人生气!”

“是啊,丢中国人的脸,丧中国人的骨气!”

“狗咬狗,活该!”

这些私议,刀子一般剜割着普家文的心,但他咬牙忍受着,他不愿意让日本人看见,中国的同胞,因为认识的不同,而彼此利用一切空隙去伤害。他在昼夜间身心骤然成熟了。

普家文就像一支蜡烛,上下两端分别被日本士兵和自己的同行燃烧着。他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变成灰烬。

事情忽然发生急转直下的变化是因为两个日本士兵,终因病情来势凶猛,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死去,左藤将军得到消息后,气急败坏地传出话来:“所有中医,如果在十日内不控制住病情,乱枪打死,决不容情!”

消息传出,犹如一颗炸弹,顿时炸得所有的中医乱了方寸。所有人的心被这如同紧箍咒般的命令,紧紧箍住,大家的心在这时,才算是真正地团结到了一起。日本人,残忍,无情,说到做到,如今,大家的命可都是悬在日本人手头上的一颗瓜,如不拿出看家本领,缓解这病情,随时都有可能被一枪西去的可能。

真正有水平的、半懂半知的、滥竽充数的,所有被抓来的中医在恐惧后,开始想念家中的亲人儿女,开始无助地看着普家文,据说普家文治疗的那队士兵,病情已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士兵们腹疼,拉血的情况已得到很好的缓解。

他们慢慢地,摸索地重新接近普家文。

“普医生,你平素给他们用的是什么药?他们为何会得这样的病?”自尊,在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显得微不足道,打击普家人的同行,为了留下与家人团聚的命,语气开始充满谦卑和友善。

普家文虽气同胞们变脸如同变天的速度,但他却从内心里希望大家能共度这个难关,能一同来,一同平平安安回家团聚。

“据我的观察,这个病源,很可能是他们用不洁的手,生吃兔肉、鱼肉,细菌入侵而产生的痢疾。”

众人一经普家文提醒,纷纷如梦初醒。

“他们的病情,本是湿热之邪,内伤脾胃,致脾失健运,胃失消导,更挟积滞,酝酿肠道而成。”回击众人,不是普家文的专长,但谈到病情,中药,他却胸有成竹,“大家不必惊慌,治此病可先从他们最敏感的腹疼处着手,腹疼减轻,腹泻减少,他们就有了安心歇养的时机,许多病情,正是在这样的时机中慢慢痊愈的。”

内行的,点头,默悟其中之理,外行的,却听得一头水雾。

一直带头攻击普家文的老中医,在普家文不计前嫌的为大家出谋划策之后,终于惭愧不已,他带着一帮曾经攻击过普家文的医生忏悔道:“小兄弟,真是对不起你,其实大家之所以攻击你,一则的确不愿意看到你那么用心的为日本人看病,其次也是因为你的医术确实高人一筹,相对我们多数的半瓢水平,仅只是游走江湖混口饭。真枪实弹比较起来,我们可能没有几个真能看好这病,也正乐得借着不给日本人看病为由子,只是不该为难你。你年纪虽小,望不计我们之过,帮我们共渡难关,我们一群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啊!”老中医说完只怕一头跪了下来,在生死面前,有的人,尊严或任何种种都不重要了。

普家文暗暗叹了口气:“如果日本人不下这道死命令,你们还会这样继续欺哄下去吗?”

众人默默不语。

“小兄弟,你是聪明人,许多事情,心知肚明,再问下去,我们都只有死路一条,说实在的,我们有好几个,都曾是给驴、马、猪、狗医病的,哪有本事看这疑难杂症,平日里,看看头疼脑热也就勉强了,哪里知道会被抓了来,为这帮杂种治病呢?”

老中医的话一出,大家面面相觑,继而相视大笑。

“笑什么,我好歹还给猪狗看过病,与治病救人还靠得上边,而你这肥头大耳的样子,谁能断定你不是一个杀猪的呢?”老中医的话,再次让众人喷饭,因有那个胖“中医”,已在不打自招中频频点头。

普家文于不自觉间笑了,原来日本人总有走眼的时候,日本人的自作聪明,终究是抵不过中国民众的慧根。

“好,我明白了,以后所有的药方,均由我来开!”普家文自告奋勇道,“我们最终要一个都不能少地走出日本军营!”

万众一心,大家的手紧紧搭盖在一起,像一座刚刚建立起来的宝塔。

只是普家文做梦也没料到,就因为他替日本士兵看好了病,让同行们一个个活着走出了日本军营一事,却在后来真的被戴上了卖国求荣的可耻帽子。

历史长河的曲折及细枝末节,只有苍天为他作证。

在普家文对病情,药房,熬药等全方位的潜心钻研下,日本士兵的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喜讯传到左藤耳朵里,他亲自赏了所有医生每人十个铜钱,要他们再接再厉,让所有病中的士兵,早日恢复健康,重返战场。

“你们知道,作为一个日本军人,最为可耻的不是战死在炮火中,而是死在温柔的梦乡,温软的床上!”左藤说,“你们用精良的医术,让我相信,中国中医是世界上最可靠,最能起死回生的医术,战争一结束,我将对世界宣布中医中药的价值,我将在世界各地,让中医中药的学校林立,到时,就任命你们为各校的校长之职!”

嘉奖会结束时,不少中医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也忘了身处的复杂环境,展望着左藤空穴来风的承诺,兴奋得摩拳擦掌。

“我如果当上了中医学校的校长,再娶一房太太,估计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情!”杀猪出身混进来的胖子,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得了,保留一条性命回家后,还是去做你杀猪的老本行吧,别再误看别人的病情坑人了!”老中医压低了声音,将目光投向普家文,“这次如果不遇上这小兄弟,大家的命可就难保了!”

普家文听了,微微一笑:“大家言重了!其实就是不为大家着想,我也会努力治愈他们的病,这一来呢,是显示咱们中医中药的威力,还有中国人的光明磊落,二则是因为这儿是我们的土地,他们的病情如果得不到控制,与这样的菌痢病人密切接触,迟早会污了我们的河山,让我们的民众遭殃。”

一张张处方落实下去,一碗碗汤药灌下去,像霜打茄子似的日本士兵们,像倒伏下去的草,瞬息之间,又全都树立了起来,活泛了起来。

再来军营探望士兵的左藤,看着虎虎之气,渐渐回归到病体蔫蔫的士兵躯体内,备感欣慰。在兴奋之中,左藤瞄准对他趋之若鹜的胖中医,心血来潮地问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吗?你相信他们的病情,是老天的报应吗?”

“啊,不,不!”胖子此刻哪敢提及因果报应之说,可是谈中医中药,他所知只是皮毛,但不应付也说不过去,就回忆起普家文历次分析起病情的话来,“他们的病情,本是,本是内火攻心,内火无法畅快排泄,”他多想学着普家文的样子,侃侃而谈,但记住的,却只是普家文的片言只语,慌乱之中,只得擅自更改,好在,日本人不懂这些,左藤虽是将军,但只懂打仗,不懂中医,胡编乱造一气,将他应付过去就好了,“更挟积滞,内外失调而成。”

“胖子中医”丝毫也没料到,他的胡言乱语,会给国人,尤其是女同胞,带来灭顶之灾。

对于这番言语,左藤先是一愣,然后低头沉思片刻,继而爆发出一阵狂笑,是啊,大家一同背井离乡,来到东方国土,他是带着家眷而来的,而他手下兄弟,士兵,却是只身前往。加之东方异土,饮食丰富,年轻盛满能量的躯体,找不到畅通的渠道,轻则病,重则死!他左藤不能饱汉不知饿汉饥。

不出三天,日本军营流传了一道令日本士兵感恩戴德,却令中国妇女怨声载道、家庭破碎的命令。

大家这才如梦初醒,对于普家文这么小年龄的人,就如此心怀大局,感慨万千。

在这样敬佩和拥戴的氛围之中,普家文给日本人看病,调理药方等繁杂细腻的活儿,更是得心应手。

碎的命令。

那便就是,所有烟花柳巷,为日本士兵免费开放,十六至四十周岁,没有结婚的妇女,一律根据名册登记,成为日本士兵的慰安妇。

围绕着这样一条兽性的命令,许多家庭,在珠泪中上演着一串串凄凉的悲欢离合、生死茫然的故事。

当然,也有不甘的家庭,与这条命令斗智斗勇,那么就是赶快给花季的女儿找一个好人家出嫁!只要结婚,就可逃离日本人的魔爪,虽也有乱点鸳鸯谱的事情发生,但比起落入日本人的虎口,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荒芜疮疤的土地,却被声嘶力竭的唢呐声和鲜红的花轿与头盖,涂抹得像鲜血泼洒的红布,令人触目惊心,却又无可奈何。

在阵阵出嫁的唢呐声中,玉婉的心被催促得紧之又紧,她涂黑面孔,一次次跑到山坡上,掐指计算着普家文的归期,但是一次次她又总是失望地跑了回来。君问归期无有期的茫然之感,充满她的心房,她期待成为普家文新娘的梦幻,已不是一年两年!

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应该就是对她和普家文情感的归属吧!她每日都这样痴痴地想着,完全忽视了常宏关注她、关怀她的怜惜而又充满酸涩味道的目光。

其实,望穿秋水,等待普家文回家完婚,结束噩梦的,何止是只有玉婉一人,还有普家文的父母和何晴,他们每天在菩萨面前烧香,祈求他们的普家文早日回家,与何晴姑娘完婚,一家人生死不分地在一起踏踏实实,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终于,当患病的最后一个士兵,像头久困笼里的狮子,呼啸着立起来,冲进阳光里,振动双臂高呼时,左藤终于点头答应放所有的中医归家。

当大家生怕日本长官收回命令,一口气奔出日本军营时,重新站在人头攒动的街市,不由百感交集,悲喜难分的泪珠,滑过了他们男儿的面颊,毕竟捡回了一条命,毕竟还可与亲人们厮守在一起。

普家文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凤岐山寻找济远师父。

当普家文一路风尘地跪在济远方丈面前时,济远方丈依旧忍不住泪流满面,他紧紧地拥抱着他,紧紧地,然后只说了一句话:“孩子啊,你受苦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许多事情,以不辩为清净啊!”

对于这句话,起初,普家文并没有感觉到其中隐含的分量,直到他遵从济远师父的话,回到家时,刚一进村口,村子里的人见了他不再是从前的笑脸相迎,而是躲避瘟神一般地目光扫他一眼,再转身离开,那目光,那眼神,陌生得让普家文一阵阵疼痛,这是怎么啦?难道村民们真的认为他是卖国求荣?

普家文不解地想着,还是疾步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刚一进家门,母亲劈头盖脸地问他:“你为什么要替日本人治病?”

普家文直到这一刻才懂了济远师父的话,才明白济远师父的良苦用心。他记住了师父的话,清者自清,不必解释,不需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