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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命运无常(2)

莫若风思忖再三,去糕点房装了几小碟糕点,用托盘托起,装成寺院里的居士,准备借送糕点的机会,多瞅左藤席甜子几眼,多听听他们的谈话内容。

当莫若风走到窗前,就聆听到了左藤席甜子抗议母亲的那段谈话,他惊喜地觉得他的甜子是有主见,为爱愿意付出的人,即使她父母百般阻拦,也阻拦不住外面看起来柔弱,实则内心非常强大的甜子!只要左藤席甜子坚持,执着,不轻言放弃这段情,他们有情人终会成为眷属!

莫若风站在窗外,欣赏着席甜子的战利局势,品味着她的话,胜券在握的浮想联翩已布满他的心扉,而济远方丈那句“不要执着”,不就等于将他的左藤席甜子拱手送回了将军府吗?失神之中,托盘从他手中滑落。

听到外面的脆响,济远方丈知道是兄长莫若风急于知道屋内的状况,而失态的表现,于是端起手中的茶盏,喝了一口茶,装作若无其事地对美至子母女说:“琴友拜会,可能摔破了什么,有没有惊吓着夫人小姐?”济远方丈安定住美至子一行人的情绪后,灵机一动,“师兄可否去弹一曲为夫人和小姐压惊?”济远方丈边应和着,边与屋外的莫若风打招呼。

“是,是!”一听说弹古琴,莫若风暗暗松了口气,这才是他的专长所在,这才是他魂灵所依,任何想留下来的借口与托词,都不及弹琴来得堂皇。

坐在古琴前的莫若风,心中激情万千,绿竹成林,表情愈是恬静,淡定,深邃的双眸愈像千载寒冰遇到阳光普照时,发出的耀眼光芒。

从莫若风指尖流淌出的第一首曲子,便是那空灵幽静的《潇湘水云》,凄清的低吟,很快似一切噪音消失在禅房外,所有人不仅是在用耳朵听,还在用心,用眼睛去聆听。

左藤席甜子悄悄瞥了一眼沉醉在古琴之音中的母亲,暗暗对莫若风竖起一根大拇指。而美至子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到阴魂不散的莫若风,看来有些缘分的确说不清,也强拦不住。但是,美至子依旧很有风度地看着女儿与莫若风的眉目传情,虽然这表情极其的微妙,旁人不易觉察,但是,席甜子是她的女儿啊,哪怕她只是动了一下小心思,也是逃不过美至子的眼睛的。于是,她也学着济远方丈,装着若无其事的,喝了一口茶,且看着他们如何进行。

席甜子虽极力掩饰自己见到莫若风的狂喜,但那温柔、缠绵的气息还是从举手投足间传递给了莫若风,他整个身心顿时如饮蜜糖,整个沉浸在甜美中,眼前的甜子,心里的甜子,此时无论是静是动都如蜜滋养,如水荡漾。她在音乐中,如同一朵半开的花,洋溢着诗情与画意,还有对他浓浓的赞赏与深爱。

“突然又想起大师刚才的话,一切不可执着!虽是一句话,却等于听到了一切的教法,谁实践了这一句话,就等于实践了一切的教法。”在古琴音乐声中,美至子又旧话重提,只是无形之中,她压低了语气,努力让她的优雅配得上这么唯美的氛围,“只是,不可执着,也包含了爱情吗?”

左藤席甜子的心绪,悄悄从音乐声中抽回,专注着济远方丈与母亲的交流——她不可能放弃对眼前男人的爱,她随时得为眼前的男人而抗争。

“这一切当然是包括了对于情爱的执着,我的执着,法的执着。由于一切都不执着,因此每一天都是全新的一天,每一念都是全新的一念,那也就是时时刻刻都过着全新的生活。”济远方丈轻轻地道,但他的声音,却清晰无误地传到了在座的每一个人耳朵里。

“听到了吗?我的甜子!”美至子露出得胜的笑容,“如果说妈执着的爱曾伤害过你的话,那萍水相逢、慈悲为怀的大师却犯不着如此吧?”

望着讷讷不言的左藤席甜子,汗水湿透了莫若风后背的衣服,幸好他手指对古琴的掌握,已是“越”心般的熟稔,否则他真会因情感的流泻而露出“马脚”。

“不执着不指目的,也不指过程,是指一个开悟之机,一个完全打开心胸的世界!”济远方丈开示道,“你觉得是这样吗,夫人?当我们内心的执着,与外界的变化,变得非常矛盾的时候,你是会遵守外界的变化,还是执着于内心的想法?”

“当然是遵从外界的变法,大师,许多事情,不是以我们内心的意志为转移的,对吗?”美至子长长叹息一声,似乎吐尽了连日来压抑在心中的郁闷之气,站起来准备告辞。

济远方丈一行人起座相送。

左藤席甜子在经过莫若风面前时,悄悄掏出一封信,轻轻丢在他脚下,然后尾随着母亲。

济远方丈回头瞥见他们彼此的小动作,抬头望着波涛暗涌的天际,心底叹息一声:“你们的爱情,能抵得过风雨际会的瞬间吗?”说完这话,济远方丈心头一酸,想起了唐沫影,她为了一个孔凡修,把自己从此尘封了起来,现在眼前这个哥哥为了一个日本女子,又变成这样,而他的母亲秦如柳当年也是为了一个情字,不顾一切地追随父亲而去,一切的一切,正所谓:情不重不生娑婆,爱不重不堕轮回。每一个人都被各种情字所困,在滚滚红尘里烦恼着,却都不愿舍弃。

济远方丈没再劝莫若风什么,一个转身,离开了哥哥,可他的耳朵却分明响起了妈妈秦如柳当年响彻山谷的哭叫声。

莫若风离开弟弟后,回到琴馆时,却发觉琴馆的门被人拆卸了下来,扔在路边,上边有刀砍的痕迹,有被脚践踏的裂缝。他急切地冲进屋内,只见屋里的情景,更是让莫若风目瞪口呆:椅子,桌子,都缺背少腿,横七竖八地散落满地,而他的古琴,竟然不翼而飞!

莫若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跑到所有房间一一查看,残门败具之间,没有古琴的一丁点踪迹!莫若风知道,自己的厄运来了!

的确,邻人左右见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见莫若风回来,忙悄悄地告诉他:“幸好你一早就出去了,来了一群人,见东西就砸,要不然,还不把你也砸了,唉!”

接下来的许多事情,也如莫若风琴馆的遭际一样,这座城也在风起云涌之中颤抖。

日本人竟然撕下道貌岸然的外衣,无论是在烟花柳巷,还是普通民巷,都兽性大发地闹得鸡犬不宁,怨声载道。

左藤和岗次太郎带着人马再次来到凤岐山时,不再是风度翩然,满脸虔诚,彬彬有礼的样子,而是像喝多了血酒的疯子,血红着双眼,一切的掠夺都撕下了曾有的面具。

如此的疯狂与野蛮,自然有敢说话的香客看不惯,低声咕哝了一句:造孽啊,下辈子投胎做畜牲。却不想被没有理智的日本士兵听见了,他们竟将一块血淋淋的赤红兔肉,塞进香客嘴里,鼻里,堵得香客满脸乌紫。

“你现在比畜牲还难看,骂谁呢!”一群日本士兵愤怒了,他们继续以胜利者的姿态肆意宣泄自己的愤怒,“一群无能的中国人,只会嘴巴图快活!”

他们边说,边对着香客没头没脸抽打,他们快意地看着被践踏的民众垂死的哀鸣,他们变态地享受这个过程。人啊,有的时候,没有了人性,比魔鬼更狰狞。

“嘴巴快活有用吗?你们都不如一只死兔,还讲什么投胎,还讲什么今生来世!”日本士兵继续着虐行,看着在地上已经不能动弹、满脸鲜血的中国人,他们好像刚打死一只兔子那样离开了。

敢怒不敢言的信众,等一群闹腾够了的日本士兵消失后,才敢走进受辱的香客。然而,探其鼻息,早已没有了呼吸。但是,他们施暴时的言词强烈地刺激了一个民族的自尊,“一群无能的中国人!!”因为这句话,因为死去的人,愤怒终于爆发了。

信众们集中在寺院广场,面对太阳,跪在地上诅咒日本人不得好死,祈求魔鬼一般的日本人早日滚出这座城,早日滚出中国!

济远方丈劝不动执着的香客,就吩咐厨师们用大锅煎熬草药,一来防止香客们中暑,二来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聚,以防空气污浊之下瘟疫流行。

普家文带着药箱,为年老体弱的香客把脉,开出中药处方,玉婉按处方抓药,常宏则奔波在药房及庙斋之处。

整整七天时间,没有一个香客动摇,坚守在庙堂前,对天,对佛,更是对心中的悲愤,历数日本人在中国惨无人道的罪行,惨痛之处,不免大放悲声。

为安慰香众的情绪,将有可能发生的瘟疫,悲伤过度引起的晕厥,中暑引起的病情等一系列情况防患于未然,控制在可掌控的阶段,寺院里所有人都在挥汗如雨中井然有序地进行部署,小到立即清走香客们扔下的垃圾,大到采药、熬药及药汤的发放。

在一天天的忙碌中,普家文、玉婉和常宏,三个年轻人,配合得非常默契、有序。尤其是普家文给众多的香客把脉、诊治、开药方的独立运作能力,得到广泛的认同和称赞,济远方丈看在眼中,听在耳里,备感欣慰。

有关香客集聚在凤岐山寺院诅咒日本士兵的消息,传到左藤耳朵里时,左藤轻蔑地一笑道:“真是愚昧无知的中国人!只听说打得死人的,没有听说骂得死人的!有本事,拿起枪,硬对硬地干!”

而岗次太郎却对此深表忧虑:“将军不要轻敌,一个民族的愤怒被激起,将是不可小视的士气!”

左藤不以为然地看了岗次太郎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而神态中却表示了对岗次太郎的严重的不满。

然而,不过七八天的时间,不少日本士兵却真的感觉腹部疼痛,里急后重,下赤白脓血粘衣,在炎炎夏日,在急行军之中,居然常伴畏寒、发热、食欲不振,恶心呕吐。

起初,左藤并不在意,以为是士兵们水土不服所引起,过上一段时间自然会痊愈。但是,这种病情,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望着上吐下泻,形体消瘦疲累的队列,左藤这才焦虑起来。

难道,真是凤岐山的香客诅咒应验?这念头风一样在左藤将军脑际里一闪,他就怒不可遏,要下令逮捕凤岐山所有的僧人。

“万不可打草惊蛇!”岗次太郎提醒左藤道,“将军不要忘了,寺院虽不大,里面的宝贝却不少。”

左藤气得咬牙切齿:“抓不得,打不得,我们日本武士道精神,难不成就这样无用武之地?”

“小不忍,则乱大谋!为大局着想,将军尚且需要忍耐!”岗次太郎劝慰着,“我们的士兵元气尚没恢复,如何取胜?”

这一句话,让左藤冷静下来。

“既然英、美、法的西医都看不好这种病,我看解铃还需系铃人,我们的当务之急,还是找中国的中医吧!”

“找中医?你也信那些花花草草,虫虫蚁蚁的玩艺能治病?”

“这片土地,自有它神奇的地方!我们眼中不值一提的花草虫蚁,中国人就是用它们治病健身,确有奇效。”

抱着不能坐以待毙,只能一试的态度,左藤听取了岗次太郎的建议开始命人四处寻找中医。一时间,中药铺里的老中医,乡农家里懂得一点医道的,都被日本人押解到了日本军营。

许多中医,一是气恨日本人,二是内心恐惧日本人,不是真的把不准脉,而是故意不对症下药,使得病的士兵们的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反有加剧之态,而且传染之势汹涌。

这次,左藤将军可真的着急了,作为一个将军,看到自己的士兵被疾病折腾得溃不成军,那份焦急不亚于对家人的关切。岗次太郎看在眼里,也暗暗着急,忽然想起在凤岐山时,济远方丈与普家文的医术德行,于是与左藤将军商议,并主动请缨上山去请小神医普家文。

接到邀请,普家文担心自己的反抗,只会为寺院和济远师父带来更大的灾祸,因此决定前往。临行前,他与济远方丈在禅房进行过秘密的交谈。

“师父,此次前往日本军营,我是敷衍行事,让他们罪有应得,还是本着师父平素教我的,治病救人无贫富,无国界,生命无疆的原则?”

济远方丈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一颗颗数着紫檀佛珠,也不知道他心里念的是哪位菩萨圣号,或哪部经典,总之,随着那一粒粒紫檀佛珠在济远方丈手里的拨动,一股股淡淡的暗香之中,如同刀柄上的寒光,在他的捻动之中,明晃晃地一闪,又一闪。

随着檀香暗涌,光泽四射,济远方丈权衡利弊得失的心情,渐渐趋于稳定。

“作为侵略者,这是他们的恶报,我们大可视而不见,一走了之,让他们自作自受!”济远方丈手中佛珠闪烁的寒光,因他这一瞬间的决定,变得润泽而明丽,“但,他们却是在我们的国土中,他们践踏的,却是我们中国的土地!这种瘟疫,如果执意让它在我们中国土地上蔓延,污染的是我们的山河,最终遭殃的还是我们的国民!与这样的日本病人接触,将这样的尸体葬于我们的山河,最终引起灭顶之灾的,依旧会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国民!”

普家文矛盾、纠结的心情,豁然开朗。他深深地跪了下去,为师父的深明大义,为中国的国民,为师父的高瞻远瞩,甚至是为正在病情生死线上垂死挣扎的日本士兵,深深地给自己的师父叩了一个响头,他站了起来,济远方丈掬身扶着普家文,给了他深深而有力的拥抱!

默契不需要语言,而是用心体会。普家文明白,这拥抱的力量及含义,一切的局势,只能靠他自己去掌控蔓延的病情,只能靠他多年来行医的经验了。他有无控制瘟疫蔓延的回天之术,也就看他的造化了!

普家文背起药箱,步履沉沉地走进了晨曦之中。他在明丽的阳光中,刚想深深呼吸一口凤岐山与众不同的清新空气,四个荷枪实弹的日本人,已押送着他朝山下走去。

“慢!”济远方丈追了上来,把一直随身的药袋缓缓地挂在普家文的肩上,又帮他整了整药袋的背带,近乎凝重地说出几个字:“孩子,保重!”

普家文知道自己师父的几个细微动作蕴含着多少的担忧与关切,他明白此行的危险,小则是被传染上瘟疫,惨则是控制不了瘟疫,死在日本人的乱枪之下,这一切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被国人误解,披上叛国帮日的罪名!普家文明白自己此行会是百般不讨好的险境,他盯着天空,但见太阳像一团红红的火球,在朦胧的雾霭中缓缓跳跃,与周遭的景色浑然一体。

济远方丈凝视着普家文,深感当年的游子,是真正的长大了,充满了智慧与正义的能量。男儿的长大,有时候就在于一瞬,尤其是在国危家难之时,成长的速度更是令人惊叹!

玉婉循着曲曲折折的小路,一路奔跑,追随,香汗涔涔,气喘吁吁,双颊绯红。

常宏在一路尾随,他很想帮扶一下玉婉,无奈他的手总是在即将触及到玉婉之时,被玉婉有意无意地无情甩开,然后她紧跑几步,总是刻意地保持着彼此之间的一点距离。

玉婉登上一个小山坡,眼见得斑斓的金红色余晕,将普家文渐行渐远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她伫立在草丛之中,目送着他,普家文的枝枝丫丫在她空中楼阁般的虚幻里,已在她生命里开花结果,绿树成荫,并迎风招展。

这深情的凝视,给常宏带来了莫大的伤害,只是玉婉体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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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家文虽然对此行的吃力不讨好,作了充分的估量,第一次与严苛挑剔的日本士兵密切接触,他在心理上也有所准备,但实际的情况,还是比他想象要严峻百倍,所处的矛盾,远比他所想象要复杂百倍。

好汉就怕病来磨!平日里不可一世的日本士兵,面对隐形在体内的病情,找不到敌手发泄,他们变得更像魔鬼般可怕,他们褪下自己的裤子,将肚子贴墙而立,或是因无可抑制的腹疼,他们双手不停地擂着自己的肚子,或是将头往墙上撞,发出的凄厉惨叫,人鬼难分,令人毛骨悚然。

一个有责任与良知的医生,面对这样的惨状,本身就是一种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