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藤将军目前统管着武汉这片土地,想与将军家攀亲的社会名流,数不胜数,所以关于左藤席甜子与莫若风似有若无的暧昧,很快就传到了将军夫人美至子的耳里。因为左藤席甜子是将军的女儿,盯着她身影的,大有人在,稍有蛛丝马迹,就会被人传得沸沸扬扬。
“是吗?我家甜子打小的目光,很少能长时间盯在一处,也很少有非常美妙的东西,能长时间吸引她的眼光!”美至子在牌桌上,听了英国大使格林夫人关于女儿与莫若风的恋情后,不以为然,“我家甜子怎么可能对一个中国男人动心?她无非是大学毕业后的空白期,一时被中国的古琴所吸引,来填补罢了”。
“是啊,甜子小姐美若天仙,才貌双全,性格又好,配她的人恐怕只有各国的王孙贵族了,哪能轮到一个穷酸的中国教琴匠?”美国大使夫人与德国大使夫人也不以为然。
是的,美至子始终觉得凭女儿的眼光与见识,不会真正爱上一个中国的教琴匠。身为将军的女儿,她打小的生活就是被一群最英武善战的日本官兵所追捧,她的生活不仅仅是好,而是好得超出别人的想象!好得让她从来不需要拿出来与旁人做比较,从名誉到地位,从物质生活到精神生活,因为什么都不缺,所以什么都不计较,她目光很少长久地停留在某样东西上面。她性情也好,也非常容易与人相处,与朋友同学、与各阶层的亲戚近邻,与各国使馆的公子哥在一起的时候,无论别人提议什么或征求她的意见,她常随和地说好的,或者没关系,说得自然而然,就像面对山珍海味说自己也不是很喜欢吃一样,只有吃够的人,才有资格这样说。现在她只不过是对一个中国教琴的男人感觉到新鲜,逗一逗罢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也许,对此添油加醋的传言,如果美至子表现得小题大做的话,倒显得她不像是将军夫人了!
问题是,美至子的阅历与认识,并不等同于左滕席甜子的认知。左腾席甜子在踏上中国这片没有火山,也鲜有地震,被鲜花、青草铺盖着地面的国土时,就深深爱上了东方这片国土。
尤其是她独自一人,在一个有了几分清凉味道的初秋,独自享受着郊外安静的风中带着淡淡初秋的寂寥,正怜惜梧桐叶片的颜色开始厚重、干涩时,突然有一种清新松脆、透明如珠的乐曲穿透晚霞,似乎是由神赋予的天籁之音,组成的和风把她吹向高空,柔和的音乐让她如坠梦乡。
似乎就是在那一刻,天上的月老就在她踏寻的脚腕上,系上了一根红线。她迈过树林,踏过小桥,曲曲折折地牵引着她来到莫若风琴馆,将红线的另一端,系在他的妙指之上。
左藤席甜子踏着乐声,径直推开门飘然而入的刹那,古琴旁那张面容如玉如霜的男子的脸,像被清晨第一抹阳光照耀的雪峰般,清朗耀眼,尤其是那一双修长白皙、充满灵感的手,无不剧烈地撞击着她的心灵。
若风在弹琴的时候是专注的,他在全心全意聆听一些高贵灵魂的自言自语,他重视着心与乐曲的交织,魅力也降临在他的双眸。古琴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快乐富矿,储存了他所有或欢愉或悲伤的因子,但他做梦也没有料到,优美得犹如仙女的日本女子,某一天会飘然而至,绽放在他的面前。
左藤席甜子回到家,很容易就说服了母亲让她来莫若风琴馆学琴,这一来是美至子夫妻向来就依顺女儿,习惯成自然,只要是女儿的心愿,夫妻俩莫不想方设法满足女儿;二来是美至子的外婆就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能舞善琴,外婆对美至子母女俩的影响是深远的,因而女儿来中国学古琴,也是美至子梦寐以求的事情。
有了接近莫若风的正当理由后,左藤席甜子发觉面如冰霜的莫若风,却有着非常广博的一面,不仅通晓古今中外的许多事情,且为人独断独行,事事自行做主解决,鲜有求助他人。而他的这份独立个性,也正就是吸引左藤席甜子的特质。
与围绕在她身边高谈阔论的肤浅男子比起来,年长她近十岁,深邃的莫若风,则像谜一般深深吸引着左藤席甜子。
她洞悉到他表面上冷漠,但其实心底里,却是渴望有人可让他依赖。他内心里冷热交替,表面却不露声色。但在教习古琴,讲述与曲子相关的传说故事时,却如鱼得水,真面目看似疏离,一副置身世外的样子,但他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他就是这种人,大家玩得很开心,他一个人在旁边静静擦拭着他的古琴,或是静静看着大家七嘴八舌地喷口水,微微笑着,不发一言。令许多学生都说他一心教琴,两耳不闻窗外事,什么都不知道。但左藤席甜子与他交谈过几次后,发觉他只是什么都不说而已,其实他什么都知道,而且他若真的要跟你聊起来,你就会发现他看得比你仔细一万倍,这就是他观察人性的功力,简直无人能及。所以左藤席甜子劝那些背地里嘲弄莫若风的同伴说,你们不要糊弄莫老师,他的心思要么是沉浸在古琴中,要么是在装傻,以及不想跟你们计较而已。
“这么说来,我们这么多学生都不懂莫老师,都不理解莫老师,就只有你懂他,你了解他喽?”伙伴们一个个起哄,“你是他的什么人啊?”驳斥得左藤席甜子面红耳赤,这难道就是爱么?她想。
更令左藤席甜子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后来的无数梦境里,她总看到一栋古色古香的房子,在房子旁边的一棵树下,她枕着一个男子的腿看着书,那男子在阳光下的脸庞,被阳光镀层金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而这男子令甜子非常的惊讶,正是她的古琴老师——莫若风。
怎么会有如此的梦境呢?而且反复过无数次?难道莫若风是自己生命中的某种缘分?还是自己在听见他琴的那一瞬,爱上了他?
后来的每一天,左藤席甜子一得空就直奔琴馆,反正近来父亲的秘密会议越来越多,母亲与各国使馆夫人的牌局越来越多。将军府内众人小心翼翼地伺候,哪比得上琴馆里如水的乐声,如风的自由?
犹如灵犀相通,莫若风为平息内心里一波波浮动的焦躁思念,唯有坐在古琴旁,一遍又一遍操持着那首《湘江怨》,让左藤席甜子的清灵、妙目、柔美,在臆想中一次次浮现。
……君在湘江头,妾在湘江尾,相思不相见,同饮湘江水。梦魂飞不到,所欠惟一死。
在如流水般波动的乐曲里,左藤席甜子乌发飞扬、裙裾飘舞,她整个人似乎要腾飞起来,她也顾不得一路上行人的侧目、议论,她心底滋生出强烈想要见到他的愿望,她只想扑向他,迎向他。
爱情的到来,往往就是如此地迅猛,在莫若风和席甜子都没有防备的时候,爱情的种子已经在他们内心深处生了根、发了芽。当他们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席甜子被这么强行带走时,莫若风内心还是担心极了。这个日本姑娘竟然让莫若风变得如此的无法淡定。他决定去找弟弟济远方丈,玉婉和普家文认识那个日本和尚,济远弟弟也一定认得,他只想知道席甜子会不会被责罚,只有知道席甜子没事了,他才能安心。
莫如风这么想的时候,就起身迅速锁好了琴馆的门,前往凤岐山。
而玉婉生气地从若风琴馆跑出来后,见追上来的人是常宏,就更加生气了,内心的火便冲着常宏发泄着,她狠狠地说道:“你跟着我干什么嘛?”
玉婉这么一生气,常宏走近也不是,离开又担心她。不知所措地站着看着她,那样子像极了一个犯了错误的被先生责罚的学生。
玉婉见他这般拘束,心一软,语气柔和了一些,说了一句:“走吧,我们回山上去。”常宏一听,赶紧高兴地应了一句:“好的。”
就在两个人正一起往山上赶时,普家文在他们身后喊:“等等我,等等我。”
常宏内心很不希望普家文赶上来,可是为了让玉婉高兴,装作很开心地说:“家文兄来了,我们等等吧。”
“不等他了,我们走!”玉婉一生气,就加快了脚步,常宏内心暗暗高兴着,甚至有意地领着玉婉加快了脚步。
就这样,玉婉和常宏先回到了凤岐山,接着是普家文,就在济远方丈不解这几个年轻人又在闹腾什么时,莫若风竟然来了,玉婉一见莫若风,气不打一处出,没大没小地问他:“你怎么来了?”
济远方丈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玉婉没头没脑地和自己的父亲如此说话,不由地教训道:“婉儿,怎么在说话?”
“哼!”玉婉又是冷冷地哼了一句。
莫若风也没理玉婉的态度,赶紧问济远方丈:“那个岗次法师你是不是认识?”
“是啊,他常来我们寺院,怎么啦?”济远方丈吃惊地望着莫若风问。
“这,我——”莫若风结巴了一下,看了一眼玉婉、普家文和常宏几个,说:“婉儿,你带他们出去一下,我有事和你师叔说。”
“你不就是为了那个日本姑娘来找师叔的吗?值得这么的小题大做,大惊小怪让我们出去?”玉婉满以为父亲是担心自己追上山的,没想到父亲赶来竟然是为了那个日本女子。她在父亲心目中,竟然连一个日本人都不如!玉婉的眼泪刷地一下,迅速地往外涌着,可她不想让父亲和师叔看到,猛地一个转身,离开了方丈室。
3
普家文一直呆在玉婉房间里安慰着她,这倒让玉婉的心情好了不少。父亲是什么时候下山的,他和师叔到底说了一些什么,她不知道,普家文也不知道。
倒是第二天,岗次太郎如同没发生任何事一样,还是如从前一样在寺院里积极地干着这样那样的活儿,见了玉婉和普家文,也如从前一样友善地笑着问好,这让普家文极为不解,这个日本和尚,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呢?
普家文被济远方丈喊到了方丈室,岗次太郎一见身边只有玉婉一个人,故作神秘地叹气,玉婉忍不住问他:“岗次大师,您叹什么气?”
“玉婉姑娘,我,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左藤将军昨天生气得摔了杯子。所以,玉婉姑娘,我劝你还是回家看看你爸,不要犯糊涂,有时一时的糊涂,可是要丢命的。”岗次太郎压低声音地对玉婉说。
玉婉当然明白岗次太郎指的是什么,她也觉得父亲这一次做得有些过火,再怎么说,这个日本姑娘不是一个普通的日本姑娘啊,父亲怎可以和她有瓜葛呢?而且还得冒着生命危险,她一边生父亲的气,一边又担心着他。玉婉见岗次太郎摇着头走远了,不由得又是一阵难过,也没顾得上去问师叔什么,径直一人下山找父亲莫若风去了。
这天,莫若风还是把琴馆的门打开了,虽然他上山找过弟弟,试图打听席甜子的情况,被济远方丈劝阻着,让他远离席甜子,日本人来中国的目的是狼子野心,怎么可能去爱仇敌的女儿呢?再说了,那姑娘是左藤将军的女儿,说好听点是将军的千金,说不好听点是刽子手的后代,一直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哥哥,难道又要犯一次糊涂吗?但是莫若风听不进济远方丈的话,爱情真的让人失去了一切的理智,至少莫若风是这样的,他现在除了席甜子,谁也不想再见了。关闭得太久的爱情,一旦释放,那份疯狂,常人已无法控制。
而席甜子此时也如莫若风一样,越是被阻止的爱情,越是爱得强烈。她趁着左藤将军出门后,把伺候她的仆人支开了,从后门偷偷地翻院墙逃了出来,她不顾一切地跑去找莫若风,一到琴馆,见大门是打开的,她便知道莫若风一直在等她,便不顾一切地冲进了琴馆。
在教室的古琴旁,莫若风正盯着古琴发呆,可当席甜子冲进来时,他的眼睛闪现出不敢相信又热烈的光芒,他们就这么互相看着对方。
席甜子被强行带回家后,一直想着莫若风,可真的面对他时,她又很快变得安静下来,痴痴地望着他。这个东方男人,没有锋锐的棱角,没有宝石的光芒,可是一旦坐在古琴前,在妙手拨动琴弦的瞬间,沐浴在音乐之中的他,雍容淡定,沉醉纯净,那种人与乐声融合为一体的浩然正气,比起指挥千军万马、横刀立马的父亲更具有魔一般吸引她的惊魂魄力。
莫若风没有说话,席甜子也没有说话,莫若风开始弹琴。弹的依旧是那首《湘女怨》:
湘江湘水碧沉沉,未抵相思不见君,自从梦中相见后,令人不觉自伤心。
一曲既终,但那绕梁的余韵,还在戛然而止的寂静里回荡、延续。
左藤席甜子这才轻轻走过去,在莫若风身边蹲下,把头搁在他肩上,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整个人就剩下他这点依靠了。
莫若风有点手足无措,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慢慢伸手搂了搂她的肩。
“甜子,你知道这首琴歌的故事吗?”他喘息着问她。
“是表现女子与男子之间,痴情至极的缠绵吗?”
“是的,甜子真聪明!这首琴歌来源于汉代刘向《列女传》所记的一则传说。讲的是上古时代,帝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为舜帝的两个妃子。后来舜帝南巡死于苍梧,娥皇、女英二妃痛哭沥血死于湘江之畔的故事。”
“我们不这样,我们在一起了,我们就要好好相爱,永不要等离别之后再相思!”左藤席甜子更紧地搂住他,双手像藤蔓一样缠上他的脖颈。
莫若风注视着怀中雍容淡定、宛如盛放棠棣般娇艳的脸庞,热血沸腾。这个引万人瞩目的将军之女,不像其他异国贵族的子女,张扬得如同灼灼盛放的牡丹,耀得人张不开眼,而显得珍贵一时,令人敬而远之,而左藤席甜子,这个清淡娇丽的日本女子,清秀的小脸不温不火地扑闪着眼看着你,那双眼眸,乌黑明亮,宛如天下最灵秀的水晶。
“甜子……我……”他突然感到内心有股战栗。
“你害怕什么?现在不爱,难道要等到离别后,再像歌里的女子一样啼哭悲伤?”
“不……”
“那你到底害怕什么?”
莫若风还来不及思索什么,更来不及如何作答,大门被猛地推开了。一室透明的太阳光辉,好像是受玉婉盛请,将搂抱着的一对男女照耀得分毫毕现。
莫若风有些手足无措地松开左藤席甜子,望着女儿玉婉,竟然浮现出愧疚之色。对于这个女儿,他从来不曾好好关爱过,可是似乎是在瞬息之间,她也在他不经意间,出落得亭亭玉立。
女儿的聪颖、慧质,于他这个做父亲带来的并不是惊喜,她一天天地长大,但每每见到她,那段近乎摧残全家人的荒唐行径,也就如影随形般时时折磨着他,让他时时刻刻承受着恐惧、自责与愧疚,因为这份恐惧、自责与愧疚,使得他对玉婉怎么都生不起亲近来。
如果不是有琴声相伴,他整个人生恐怕早已被扭曲得面目全非。
此时,玉婉讶异地看着父亲身旁的这个日本女子,害羞、震惊、妒忌、愤怒等各种复杂的情愫齐涌心头。在她成长的岁月里,让她相信父亲不是一块木头,不是一块铁片的,只有古琴!
作为一个女儿,父亲从来没有如此亲昵地对待过自己,眼里从来没有过一点体贴的亲情,没有!
玉婉最初的第一个念头,是想逃离,但这儿毕竟是她的家,除了寺院,她还能逃到哪儿去?再说了,岗次太郎的话,她不得不信,父亲怎么可以去爱这样的姑娘呢?这还是她认识的父亲吗?
玉婉怔在那里,心里如五味瓶打翻了一般复杂,那无法克制的激动,使得她冲着席甜子近乎歇期底里地大叫着:“你走,你走开!”
莫若风没有想到玉婉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这个时候,他十分的尴尬,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听到玉婉对着甜子的大叫,他本能地维护,竟对着玉婉呵斥道:“你……太不像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