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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藤将军府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普家文、玉婉和常宏当然不会知道。可就在普家文看着玉婉津津有味地吃着冰激凌时,美至子和岗次太郎一起走出了将军府,普家文赶紧让常宏和玉婉往人群里藏一藏,可常宏和玉婉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我们吃冰激凌而已,岗次太郎看到了就看到吧,有什么了不起的。”
普家文拿这两个人没办法,当然了,关于林队长的事情,关于济远师父和那个神秘仓库的事情,常宏和玉婉都不知道,在他们眼里,岗次太郎仅仅只是想把中、日两国的佛教文化发扬光大而来的一个异国使者,而且佛教文化是没有国界的,这可是济远师父说过的话。他们哪里会知道岗次太郎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呢?
普家文也是靠自己的细致发现,才有所感觉,岗次太郎这个日本法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特别是他现在出入将军府,而且和将军夫人一起出来时,就让普家文大为吃惊。于是,他扯过常宏和玉婉,避进了人群之中,可岗次太郎和美至子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并没往他们的这个方向而来。
玉婉便对普家文说:“你真是多心了,日本人串串门,也是正常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
“不对,岗次太郎来将军府肯定不是串门子那么简单,而且身边的将军夫人一脸紧张和担心的样子,一定有事。我们跟着去看看,看看岗次太郎到底要干什么。”普家文说完,就沿着岗次太郎和美至子走的方向追去。
玉婉见普家文去追岗次太郎,赶紧也跟了上去。常宏见玉婉要走,也跟了过去。于是,三个人悄然地跟在了岗次太郎和美至子身后。
走着,走着,玉婉小声对普家文说:“家文哥,我怎么感觉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我爸的琴馆呢?”
普家文其实也感觉到了,岗次太郎和美至子这是要去若风琴馆。可他们去若风琴馆又为了什么呢?这让普家文也有些纳闷,不过既跟来了,也只能继续往下跟着了。
岗次和美至子要去的地方,确实是若风琴馆。
初入这座城的日本人,将自己的勃勃野心掩藏得非常好,不要说普家文、玉婉这群单纯的小字辈们,都会自觉地屡屡谅解他们偶尔暴露的野心,就是诸如许多有学识有见地的国民,也大多会拿出礼仪之邦的习俗来热情款待他们。
莫若风就是这样的,在他的琴馆之中,也有不少日本学生,左藤将军的女儿左藤席甜子就是其中之一,在莫若风眼里,古琴是没有国界的,所以无论是中国学生,还是日本学生,他都是一视同仁的。可是很多事情的发生和发展,总是那么的不以人的意愿而进行着。
一切都没有预谋,一切都那么出人意料,而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却是那么美好!就像纯净的蓝天面对清澈浩荡的碧江,一切的起始都是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莫若风做梦也不曾料到,坐在琴馆里、将心将情全然交给古琴,木木讷讷一晃人已到中年的他,会有一段异国情缘,从天而降。而与他热恋的女主人翁的尊贵,于他一介草民,未必就是好事。所以从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他,最开始的时候是发动所有的理智,将潜藏在身上的所有情感,一一冷冻雪藏起来,不外露半分半毫,依旧表情漠然地坐在古琴旁,心无旁骛地弹琴教琴。
“古琴的产生距今已经有3000多年的历史,琴的式样据《五知斋》记载流传下来的有51种。古琴本身有很高的欣赏价值,它从形制的构思、选材、制作到琴名、题跋、印章等等,都包含了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丰富内涵,尤其是历代保留下来的老琴,更是包含了大量的人文信息和艺术观赏价值。”莫若风努力挺直腰身,让自己表现得像一个博学的古琴长者,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从左藤席甜子不时对他眨眨眼、挤挤眉,或是悄然竖起大拇指的可爱动作中收回来,努力顺着自己既定的思路,面对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睛。
“古代造琴基本分为三类:一是圣人造琴,如仲尼式、神农式、伏羲式等;二是文人造琴,如落霞式、蕉叶式、连珠式等;三是帝王造琴,如襄王琴、璐王琴等……”
“等等,老师!”左藤席甜子坐在一群学琴者中,还是不甘心被这个名叫莫若风的冷漠中国男人,无视于她的存在,她站起来道:“我想请教莫先生,这三类古琴,在外形和琴音上,都有哪些异同呢?”
“这……”莫若风望着左藤席甜子长长的睫毛像蝴蝶扑簌飞过,一时竟然忘了回答,引起满室学生的哄闹。
“是啊,是啊,莫老师怎么不回答?”
莫若风收拢起所有的臆念,在脑海里收集起自己对古琴的所有认知,回答道:“古琴的式样是造琴人根据自己的审美趋向,通过对琴身的变异,而展示和发挥自己的艺术特色形成的,因此每一种琴的式样都反映出它自身的思想语言。”
哦,这样啊!学生们听得如同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地面面相觑。
正在莫若风有些暗暗自得的时候,左藤席甜子轻柔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那,老师,您面前这架古琴,是哪一式?”
莫若风凝视着面前面板为杉木的古琴,缓缓松了一口气。这架与他形影不离、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古琴,底板为梓木,坚硬不易变形,两侧呈对称的曲直分明,线条朴拙,远不如落霞、伏羲式引人注目。
“我这架古琴是仲尼式,属圣人造琴。”莫若风停了停,他是一个很喜欢学生提问的好老师,凡学生提问,他都会尽可能地把自己知道的,言无不尽地告诉他,但是他却没有想到,这个叫席甜子的学生提问,问不在琴,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有意的提问无非是让莫若风对她多点关注,但是莫若风却不明白,还继续讲解着:“由于它的名字叫仲尼,所以会让人马上联想到孔子,谁也说不清这种式样是否是孔子设计的,但是以仲尼命名的确很恰当,因为它是在所有琴里最简捷的一种,只在琴体的腰部和头部有两个凹进的线条,通体没有任何其他的修饰,外型朴实简捷。它的简捷而流畅、含蓄而大方的造型最能体现儒家思想的中庸内敛的风格。”
“仲尼式,孔子……”室内回荡着一阵惊叹的声音。
“老师的琴是仲尼式,是不是老师也把自己当成圣人啊?”席甜子笑着再次提问,其他同学立即附和,课堂于是成了一片欢笑的海洋。
莫若风被席甜子这般一问,又尴尬又生气,还没有等他发作,那席甜子又说道:“那——老师,您能给我们弹奏一曲吗?”左藤席甜子似乎天生有股感染人的能量,她轻飘飘的一句话,立即赢得满室令莫若风无法拒绝的掌声。
自知无法推辞的莫若风,坐在了古琴旁,似乎是还没想好要弹什么曲目,但搁置在琴弦上的妙指挥洒的妙音,仿佛山间一缕最纯净的风,月光般干净,让琴室很快安静下来。
落花落叶落纷纷,终日思君不见君。
肠欲断兮肠欲断,泪珠痕上更添痕。
行动似乎比思想更懂得先驾驭主人,当耳畔飘荡起左藤席甜子甘美清冽的歌声时,莫若风才惊觉自己不假思索弹奏的是一曲《湘江怨》,他惊诧于刊载于公元1511年的《太谷遗音》,其后有九种明朝琴谱,三种清朝琴谱的曲子,何以会让一个日本姑娘在此时此刻能深情并茂地吟唱?
携琴上高楼,楼高月华满。相思一曲弹未终,泪珠滴那冰弦断。人道湘江深,未抵相思半。海深终有底,相思无边岸。君在湘江头,妾在湘江尾,相思不相见,同饮湘江水。梦魂飞不到,所恨惟一死。
左藤席甜子不仅是在吟唱,而且是在边歌边舞!
她一头瀑布似的舞动的长发,随着琴音,随着歌声,最先飘入莫若风的眼帘,那比浓云还要珍贵的光彩和色泽,像蛰伏在莫若风僵硬情愫下的蛇信子,猛然之间喷射出一股浓烈的火焰。
一股酸酸涩涩的味道,在若风心腔中涌动,一道禁锢了多年的歌喉,犹如受伤野狼的悲鸣,猛然撕碎了所有枷锁,以天地万物为听众,以海浪拍打礁石为伴奏,以自己的灵魂为琴弦。他把他的灵魂,都融入到这一片歌声中。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不当初莫相识。
莫若风看似无懈可击的心理防线,被自己一下击破。委屈的泪,悲伤的泪,依恋不舍的泪,终于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他犹如大理石雕像般棱角分明的脸庞滑下,拉出了两道长长的泪痕。
湘江湘水碧沉沉,未抵相思不见君,自从梦中相见后,令人不觉自伤心。
左藤席甜子一袭月牙色的长裙,在琴弦拨动、浅唱低吟的旋转中,展出无限柔和的光,裙摆上是金银丝线缠绕出的一片花海,细碎精致,飘逸脱俗。那姿态和风韵,附和着莫若风手指流淌的有些嘶哑,有些苍凉的琴音,莫不令人陶醉,令人动容。
曲终声尽,室内陷于一片寂静。
紧接着,是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
“太好了!太好了!看了老师和甜子的配合,我才知道什么叫珠联璧合,什么叫天衣无缝!”
莫若风有史以来,在学生们的阵阵哄笑声中,感觉脸颊发烫。
“老师,你怎么哭了?”左藤席甜子痴痴地望着他,“所有人说我们是珠联璧合,令你难为情、令你不高兴?”
“不,谢谢您!席甜子小姐,您让我知道我心底里还隐藏有泪水,有欢笑,还有……”莫若风悄然擦去淌在脸颊上的泪水,“还有记忆!”
时间再次倒流,一切令他僵硬的记忆却如同柳絮,纷纷扬扬地向他飘拂而来。
对于女人,他不是有种天生的歧视,就是有种天生的敬仰与畏怯。
这都源于年少时那场荒唐无知的梦!
正是这场噩梦,使得含悲带恨的母子四人,四处漂流,居无定所。若云弟弟的出家,若雪妹妹的下落不明,还有母亲忧郁而逝,无不是因为自己没有把持女色,所造成的恶劣后果。他的生命就在这样后悔和期盼的循环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一春又一秋。他现在突然明白他之所以对女人不能释怀,究其原因是他内心永远无法摆脱的自责与悔恨,正是这一直不能释怀的情绪,使得他后来的生活陷在消极、偏执、扭曲的能量状态之中无法自拔。
所以他莫若风,宁可将自己的情,自己的心,交给古琴,也不愿意再对女色有一丝半点的亲近。
既然,他的心早在女色之间,垒起了无人能逾越的鸿沟,今日却又为何在这个叫左藤席甜子的小女子面前,发出轻微的战栗?随着酸涩记忆而来的,为什么还有一种枯树重新发芽复苏的甘甜?
“老师,你真是可爱!”冷不丁的,左藤席甜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撅起嘴,若无其事地做了一个亲吻的动作,那样子既纯真又可爱。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回到位置上。若风很想板起面孔,像平日里教训女儿玉婉那样教训一下这个日本姑娘,但是他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席甜子马上的抢白令他无言以对:“老师,有胸怀的男人是可以包容一切的,包括学生对他的敬爱。”她俏丽无邪的容颜,如春日里的暖风让花儿开放,如夏日里的骄阳,灼伤了若风的眼睛。顿时让若风为自己内心的猥琐而羞愧起来,面对如此纯真的女孩子,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就在莫若风盯着席甜子走神的时候,若风琴馆的门被人撞开了,岗次太郎和美至子闯了进来,“你们——”莫若风本能地站了起来,盯着进来的两位陌生人问着。
“你就是古琴界闻名遐迩的莫大师?有你这样教学生的吗?你配当老师吗?”岗次太郎盯住了莫若风,极为不礼貌地问着。
莫若风正想说话,玉婉却闯了进来,指着岗次太郎问:“岗次大师,莫大师配不配当老师,关你什么事呢?”
“玉婉小姐,你怎么在这里?”岗次太郎吃惊地望着玉婉问。
“我们都在这里。”普家文和常宏也一起走了进来。
“你们,这是?”岗次太郎更加意外地看着这三位年轻人,他们怎么同时出现在这里呢?岗次太郎心里正想着时,席甜子说话了:“妈,你怎么来了?”席甜子说话时,窘得满脸通红,她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会如此这般来偷看她上课,而且又当着这么多的同学面,说破不能说破的事情,自然有点恼羞成怒。
“甜子,先回家再说。”美至子表面的淡定掩饰不了内心的气恼。
“妈,你先回去吧,我还在上课呢。”席甜子说着就去推美至子。
“哼!”玉婉望着席甜子,冷冷地哼了一下。
席甜子不知道玉婉是谁,也冷冷地回望了一眼玉婉。玉婉一生气,挥手对三个人说:“你们走吧你们走吧,别在这里碍着我的眼睛。”
“婉儿,休得无理!”莫若风不得不走了过来,呵责着玉婉。然后转身向美至子说:“两位朋友,去客房坐坐好吗?”
“爸!”玉婉生气地叫了一句。
“还不快去准备茶水招待客人?”莫若风吩咐着玉婉。
“哼,懒得伺候。”玉婉说完,一转身,怒气冲冲地往琴馆外跑,常宏一见玉婉生气,赶紧去追,而普家文看了一眼岗次太郎,也一个转身去追玉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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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家文、常宏和玉婉跑走后,美至子当然不会听莫若风的话去客室喝口茶,而是让岗次太郎强行把席甜子拉出了若风琴馆。其他的学生一见这种情形,也自觉地散去了。
一时间,刚刚是琴声和舞姿交融的琴馆里,顿时静得只剩下莫若风自己的心跳声,倒让他徒然地跌坐在古琴前,陷入了痛苦而又纠结的情思之中。
爱情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东西,让人生,又让人死,自己是什么时候对左藤席甜子动心的?恐怕很久了吧,久到莫若风自己也记不太清楚,因为他潜意识里一直压抑着那份细小的情感。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今生今世不可能跟任何女人在一起,更何况是她——左藤将军的女儿,左藤席甜子!
先不说他们身份、国籍的差距,就是他曾经在十八岁时犯下的错误,也注定了他们不会在一起。他总在权衡着浑身飘逸着居高临下、流光溢彩的左藤席甜子嘴里说的爱、永远,能延续多长,能在现实生活里穿行多远?
因此,这种爱于他,是一种痛而波动的感觉,他只能在夜里缓缓地从腹腑最柔软的孔腔吐出,怕惊碎了这薄而透明的温情。
可是每当她前来学习古琴的身影,出现在他昏暗阴郁的瞳孔内,他就感觉到天地间蓦然姹紫嫣红开遍,不知是青春、爱情还是欲望,那么热烈而懵懂地美丽着。而一旦她浅笑飘逸的身影离开,他的世界便黯然失色、重新陷入无边无际的等待与煎熬之中。
在他面前晃悠的女人,前十几年全是盘着发髻;后几十年则全是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没有一个女人像左藤席甜子这样,一头柔顺的黑发垂在肩上,带着最新式的微斜刘海,在人群中万众瞩目地飘然而入,自然而又真切的情感流露,令如死水一般积蓄心底的已然结了冰的爱,被地下岩浆不可遏止地喷发冲了开来,眼睁睁见着化开来,化开来。
不知不觉间,莫若风的日子像股暗涌的河流,跟随着左藤席甜子的身影而旋转、而流动。尽管一周七天,她只有周日一天来莫若风琴馆学古琴,可就是因为有这一天的来临,莫若风才觉得他一周六天祈盼的河床不会干涸,还能一如既往地流动。他一切幸福的幻想与渴望,如果离开了她,只能是山口涌出的雾、天上飘动的云。
一旦醒悟,则倍感紧迫;一旦醒悟,则张力愈盛。
于是每个清晨,他都会在希望中醒来。
现在,席甜子被美至子带走了,而且是强行被带走的。那么他和席甜子的事情,将军府已经知道了?莫若风不得不想着这个问题,也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