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家文正不知所措之际,仓库大门却赫然洞开,他想要躲避已来不及了,他就这样暴露在济远方丈的油灯之下,眼里有胆怯,但更多的是好奇和迷惑。
“干什么的?”济远方丈身后那个头戴草帽的人,从腰间拔出了枪。
济远方丈淡定地摆摆手:“自己人!我打小带大的徒弟!”
戴草帽的人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将枪支重新插进腰里。他重重地拍拍济远方丈的肩,一种无言的力量与信任,仿佛通过手的能量,传递到济远方丈的全身,又通过手势传达到普家文的心里。
“事不宜迟!我走了,这里的一切都交给你了!”草帽底下发出的声音,没有客套,简短却字字掷地有声。
“放心!一切有我!”济远方丈简单的话语,却颇使来人放心,他趁着夜色的掩护,灵敏的身子一闪,很快消失在丛林,只是间或间,丛林深处,会传来一两声野鸟的夜啼。
事情出现得太突然,一切又消失得太快,普家文还不曾反应过来,济远方丈就拍拍他的肩,将油灯交给他,示意他去自己的琴房坐坐。
普家文将油灯搁置在案几上,还不曾开口,济远方丈面对他一脸的疑惑说道:“孩子啊,都说出家人六根清净,不理世事,但是,现如今,哪里还有一方净土给我们清修?你看凤岐山,多么好的一块宝地,世外净土,原本是多少出家人修行的好地方,成就了多少的高僧大德,可如今日本人来了后,哪怕就是这凤岐山,也没有了安宁啊!”
普家文听着,明白师父的话。自从日本人占领了汉口以来,凤岐山就没有了安宁,许多无家可归的人,都会来到寺院求得庇身之所,宝莲禅寺已不是原来的清修场地,倒更像避难所。同时,他更是亲眼目睹过孔凡修惨死的血腥,唐沫影痛失丈夫后,至今还不曾恢复的伤痛。
“日军不仅用武力疯狂进攻,同时还在用各种方式掠夺,这场战争,有看得到的战场与硝烟,也有你看不到的战场与硝烟,有些掠夺比你看得到的更残酷。”济远方丈继续说着,“你真的以为岗次太郎是一个慈悲的佛教徒吗?”
普家文嗫嚅着,不知如何作答。
“岗次太郎披着佛教的外衣,攻进了五台山台怀镇寺庙群中心,强行占领了显通寺、塔院寺、殊像寺等寺院,到处搜抢文物,许多寺院遭到前所未有的浩劫。”讲到这里,济远方丈目光凄然,“现在,我们凤岐山也将面临着这样的厄运!国土已丢失,佛门哪来清静?”
“这……”普家文内心还在侥幸地想着,凭他岗次太郎一人之力,能奈几何?即使他有通天的能力,到时也不过是孤掌难鸣啊!
“日本的入侵,我们僧众已没有清修之地!但作为一个僧人,我们首先还是一个国人,在面临国危家亡之际,我们更多的不是想到自己,而是能为国和家做点什么?今天你看到的是抗日游击队的林队长,他的母亲原本是我们寺院的老居士,日本入侵后,他就把一些游击队的给养私藏在我们的宝莲禅寺,也就是说,我们的宝莲禅寺已经是抗战前线的小后方。不管有什么样的危险,我都将以一寺之力,以一己之力,为自己的国家做点事情,你明白了吗?”
“林队长?游击队?”普家文尚未接受过这些新鲜的词汇,他的天地之间瞬间变得一片惨白,犹如万面战鼓齐擂,狠狠撞击着他的耳膜。
4
普家文越来越不爱讲话了,他的心思与情绪,更多地沉浸在连日来发生在自己周遭的事情。尤其是那夜师父与戴草帽的林队长在仓库里的密谈,更加重了普家文的心事。他深知现在的凤岐山,表面上是风平浪静,背地里却是暗浪滔滔。
而师父,也变得越来越神秘,常常是来无影去无踪,他的许多事情,似乎对众弟子也都有所保留。比喻仓库的秘密,他始终没有对任何弟子提及。
有了心事,不爱讲话的普家文,更加的不爱说话,这样更是常常无故地惹玉婉生气,而玉婉一生气,他就有些手足无措。
普家文并不知道,他与生俱来对玉婉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就像磁场对铁的吸引、就像火对飞蛾的吸引,只要一眼,便无处逃遁。而常宏对玉婉的关怀备至,细心呵护,却只会徒增她的烦恼。有气没地儿出的玉婉,日渐消瘦。
这一天,普家文正准备下山去看望久病不愈的唐沫影,在经历一连串的重大变故之后,普家文俨然把唐沫影当自己亲人一般孝顺与照料,所以隔上一阵子他都会去探望她,开些方子,为唐沫影调理。这时,玉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下子横在他面前,坚决要和他一同前往。
普家文并不是没心没肝的人,看到横在自己面前的玉婉,忽然发现,她显得从来没有过的憔悴与消瘦。
家文的心被揪得疼痛了起来:“婉儿,怎么了?病了吗?”普家文继续看着玉婉,只有这样的对峙状态,他才有机会仔细地看她。他感觉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端详她了,而曾经多少次,他是那么喜欢看她,哪怕什么都不做,只在她的身边,静静地看她的一颦一笑,他就格外地喜欢。如今,她还是这样亭亭如树般站在他的面前,而此时再看她,已经少了原先许多的美好情绪。
只见她依然是质地粗糙但干净的青布衣服,仍然是素白不施粉黛的脸,只是眉间微微蹙起,嘴角抿得很紧,唇色苍白,五官显得很淡,肩膀消瘦,仿佛一用力就能将她捏碎。可她总是低垂的眼,不经意间抬眸的时候,又能看到一种倔强的韧性,清透明亮,像雪山里终年不化的寒冰。
“你还知道怕我生病啊?你不是小神医吗?连我是不是生病了你都不知道,不是虚有其名吗?”普家文只是一句简单的关怀,立即就消融了堆积在玉腕脸上的寒冰。她脸颊滚烫的温度,让她感到羞涩。她想,他是长在她心中的一棵荆棘,早已生根发芽,长得愈大,她的心被缠缚得越疼。但是家文怎么样的冷淡,哪怕是温存的一句话,玉婉就会马上忘记了疼痛,这就是缘分,这就是情债,不管谁欠谁,就是那样的心甘情愿地受苦。
常宏也在受苦,作为出家人,他这份苦受得更惨重,他有戒律,但他也有感情。他望着玉婉、家文二人一会儿吵闹,一会儿又亲密无间、笑闹着下山的身影,怔愣着,那份苦如同心被丢到油锅里煎熬。
常宏的失意,怅然若失,没有逃开岗次太郎的视野。
“你爱她?”岗次太郎耸耸肩,“既然爱她,作为一个男子汉,为什么不大声说出来?为什么要让本该光彩夺目的爱,变成一种折磨?为什么,小伙子,你能告诉我吗?”
常宏羞红了脸:“因为师妹喜欢的,不是我,而且,我也不能喜欢她!”
“你怎么知道?凭你的感觉,凭我们大家的眼光,莫玉婉与普家文是天生的一对吗?”岗次太郎耸耸肩,“NO,NO!你也被世俗的目光夺去了爱的权力!爱,是我们必须去面对的,结果虽然不一定就是你想要的,但在说出口的时候,爱却能点亮生命的精彩。精彩,小伙子,有时候就存在于你刹那间绽放的光辉里!”
“你说,我有权利获得她的爱?”常宏十分坦然地接受自己的迷失,爱情本身都没有错,错的是时间和空间,他为什么不能一试?
“爱的权利,是老天赋予你的,小伙子,不用怀疑,勇敢地追出去!”岗次太郎见常宏的春心已动,捏着拳头,弯起胳膊,大叫着,“记住:为爱而搏,是老天赋予你的权利,没什么人可以剥夺!”
这话犹如给常宏注入一剂兴奋剂,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对已经渐行渐远的两个背影大声吼叫一声,飞奔下山:“你们等等我,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
岗次太郎望着三个年轻人的背影笑了,有些志得意满。搞定这三个年轻人之间的战争,太容易了,因为世间的万物必得一种平衡,而他们两男一女中的爱恨情仇,丝丝缕缕的关联是理不清的,他看似善意的劝导,无非是想把三颗年轻的心,搅得更浑。
岗次太郎笑着,转身走向一个岔路口。
普家文见常宏跟来,只得停住了脚步,催促他快点,否则时间来不及。受了岗次鼓动的常宏,言词果然多了几分挑衅,他故作不屑,忿忿地说:“师兄一见我来了,脸色立即不高兴,是不是嫌我多余?”
玉婉见普家文没有反驳,就打抱不平地说:“你明知道你是多余的,还跑来作甚?无趣得很!”说得常宏心里好不悲伤。
三个人一时没了话语,一路默默行走着,各想各的心事。
再说唐沫影自从孔凡修死后,将山庄,将孔凡修的楼宇,都捐给了社会福利机构,她自己则找了一个僻静的处所,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终日研究古琴,希望古琴的天籁之音,早日引领自己走出对孔凡修无休无止思念的沼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