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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何处是净土(2)

岗次太郎就这样赖着留在了凤岐山,无论别人如何看待他,如何对他冷嘲热讽,他见人必鞠躬问候。事无巨细,从清晨起床就开始叠床铺,清扫寺院,拾柴火进厨房,一直忙碌到夜晚熄灯为止。

久了,岗次太郎的勤奋、谨慎,赢得了寺庙里所有人的认可。尤其是普家文、玉婉、常宏三位年轻人,在不苟言笑的师父面前长大,突然来了这么一个不分尊卑长幼的有趣人儿,强烈的好奇心终是战胜了所有防备。渐渐地,他们将所有的心事都诉诸他,而岗次太郎的主意,总是让三个年轻人心里的疙瘩迎刃而解。

信任与信赖,总是相互感染的。渐渐地,就是济远方丈的戒备心理,也有所松懈,与岗次太郎讲佛、弹琴、品茶。寺庙里每个人员的性格、特长,岗次太郎都了如指掌。久而久之,他俨然成了寺庙里的异国主人。

这天,岗次太郎与济远方丈从弹琴论道,不自觉间谈到了在何重九家中华兴联馆开幕式上弹琴的白衣女子,岗次太郎一提及,眼睛顿时光亮了起来,好似正说话间,有人跑进来献宝,而那宝又正是每个人心仪的。岗次太郎对那白衣女子赞不绝口,惋惜不已之时,难免不提到古琴,而说到了古琴,岗次趁机提出了要再去琴房看看。

济远方丈也始终觉得,自己与台上的白衣女子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岗次太郎的惋惜与他心底里的疼惜,一下拉近了二人的距离,济远方丈于是打开了琴房,岗次太郎跟随其后的脚步,像节气变换一样从容淡定。

微凉的风,从启开的窗户外吹进琴房,带着院落里芳草的清香轻轻拂动幔帘,一缕缕青藤从窗台上垂下,仿佛清廷老佛爷的悠闲轻拂着明珠、雪吟两张古琴。

岗次太郎每次面对这两张古琴,都像在异地重逢久别的亲人,情不自禁地走上去,伏身相拥,亲吻着,瞥见济远方丈惊诧的目光,忙直起身子,故作无知地问道:“如果那天台上那白衣女子,弹的是这两张古琴中的任何一张,我想,凭她的技法定有摄人魂魄之功,大师赞同吗?”

济远方丈点点头:“难得你如此喜欢古琴,古琴虽早在孔子时代,就成为文人的必修乐器,数千年来与文人的生活密切相关,古人用琴声的坦荡超逸来抒发情感,寄托理想,早已远远超越了器与乐的意义,而成为文化和理想人格的象征。但流传至今,依旧是曲高和寡,难得的是你的这一份懂得与珍视啊。”济远方丈有意无意这样说,潜意识里却只想淡化岗次太郎看到明珠、雪吟时,流露的贪婪。济远方丈从骨子里不想用这个词,但心里本能地预感着危险正一丝一丝地从骨子里渗透出来。他之所以这样说,是想用琴人的节操淡化这份预感,希望自己是错的,也希望这样以知音为誉的暗赞,能让岗次太郎对两张古琴的贪爱化成琴人之间对古琴的欣赏。

济远方丈说着,伸出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弄着,那琴弦的震动从木质的纤维空隙透出来,不仅空灵,似乎更把那木质特有的清香随着音响流动出来,岗次太郎凝神细听,仿佛岁月的夹缝里依稀还回荡着那首五弦的雅韵。

表面上,岗次太郎依旧不动声色地陶醉着,脑海里却悄悄酝酿着志在必得的窃喜,他喜欢每个愿望平淡地在他脑海浮现,并在不久的将来出现在眼前……

岗次太郎沉浸在自己的野心勃勃之中,不知被济远方丈提醒过多少次,才醒悟过来,装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拍了拍巴掌。

“啊,太美了!胜过我所闻听过的任何声音,简直如同天籁!”岗次太郎道,“大师能否教我古琴?”

济远方丈微微一笑,“您过奖了,愧不敢当!如果先生真想学琴,凤岐山下倒是有一琴馆,主人的琴技远在我之上!”

“啊,你说的是不是若风琴馆?”岗次太郎耸耸肩,“看来中国的古话没有说错——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言谈之间,济远方丈看了看窗外的阳光,再看了看目光一直不离明珠、雪吟的岗次,礼貌地提醒岗次太郎道:“已近餐时,请吧——”

济远方丈与岗次太郎步出琴房时,却发觉玉婉在不远处的树底下暗暗抽泣,树叶斑驳的光影,筛落在她因委屈而紧蹙的光洁额头上,使人顿时生出一种无可言状的疼惜。

而她旁边的常宏,在午后的阳光下映射出一道颀长的影子,一半光明一半阴郁,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温顺的神情不似一个出家人,关切复杂的笑容,恍如一幅淡青江赭的写意画,又仿佛带了几分年少无知的轻薄味道。

“你这小子,偷吃了熊心豹胆吗?竟敢惹恼我们漂亮温柔的玉婉!”岗次太郎走近他们,拍拍常宏,“小子,让我来告诉你,即使你是出家人,但依旧是男人,男人的天性就是要懂得怜香惜玉,懂吗?”

“不是,不是,岗次先生,您误会了!惹玉婉生气的不是我,而是家文呢!”常宏道。

“普家文?”岗次太郎摊着手,“可是据我所知,那傻小子早就下山探望母亲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会惹咱寺院里花一样的玉婉儿生气?”

这样的乡村土语,岗次太郎居然在凤岐山这么短的时间也学会了,并且现学现卖得这样恰到好处,令众人忍俊不禁。

玉婉被岗次太郎滑稽的模样,逗得又好气又好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道:“你知道什么呀,哪里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他、他,他什么也不说,爱理不理人家的,我我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对普家文如此明显的暧昧,也太露骨了,而且面对的是一个日本僧人,顿时羞红了脸,撅着嘴非常不好意思,硬着头皮应付着,“我,我就想哭,关你什么事啊!”

岗次太郎并不计较玉婉蛮不讲礼的态度,乐呵呵一笑。一低头,浑圆的双下颌搁在颈项上,活像大肚弥勒佛,“不就是相爱的心思搁在肚里没机会倒出来吗?害怕什么,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大自然的一切,所有能实现未实现的奇迹,都是为你们这些相爱中的男女准备的,也都是你们这些相爱中的年轻男女创造的,爱了就是爱了,就要大胆说出口,何必遮遮掩掩暗自伤神、让人琢磨不透?”

玉婉的心思,一下被岗次太郎点透,脸颊绯红。可不是吗?普家文若即若离的态度,让她嘴里喊不出一丝疼痛,心中却扎满了冰刀霜剑,这难道就是因为爱?

“哎呀,你都说了些什么呀?”玉婉被岗次太郎一口一句的相爱的字眼,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挖个地洞,一头扎了进去。于是扭转身,向林中飞奔而去。

岗次太郎的话,更像洗衣的棒槌,一下一下活生生地敲击在常宏心坎。他见玉婉离去,稍一犹豫,看了看岗次太郎,也不顾一切地追随而去。

济远方丈望着二人渐渐隐匿在绿林中的身影,摇摇头,叹息一声道:“虽说是静思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是非!可这三个孩子啊,的确是我内心里的一种纠结。”

岗次好像明白济远方丈所说的纠结,安慰道:“大师不必过虑,凡事命中早有定数,什么东西归属于谁?谁和谁是一对?谁和谁又是一双?这不仅是佛教中的因缘,更是因果使然,您是高僧大德,也还是放不下啊,哈哈哈!”

济远方丈从岗次太郎貌似玩笑的爽笑中,似乎听到一种凡人听不到的弦外之音,目光极快地扫了一遍岗次,这一眼看得岗次有点不自在,他借题发挥道:“济远大师啊,佛门慈悲喜舍,孩子们的事终归是孩子们的,您需要在伤痕之中播下你的宽恕,在憎恨之中播下你的爱,在绝望之中播下你的盼望,在幽暗之中播下你的光明,这才是修行者真正的德行啊!”

岗次太郎的话一落,济远方丈扭头看了他一眼,不过他什么都没回应岗次,一个转身,飘然而去。

3

最先洞察出济远师父与岗次太郎之间,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鸿沟的,是普家文。

虽说俗家弟子的普家文,有着小神医之称,下山治病、回家探望父母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在山上待的时间相对较少;虽说家文每次上山看到的总是师父济远与岗次太郎并驾齐驱或一同下山,或一道相谈甚欢的身影,可是总感觉他们在无形之中,彼此存在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防备体系,如同空气弥漫,看不见却感觉得到。

这种感觉,普家文体会得到,却说不出来。存在芥蒂的原因,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岗次太郎是日本人的缘故,依据普家文对济远师父的了解,他并不是那么没有度量的人,但是具体又是什么原因,普家文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不过,在普家文眼中,日本人与泱泱中华大国一样,也是鱼龙混杂,也存在好人、坏人之分,岗次太郎这个日本人,在普家文心里起码是一个好人,一个勤快好打交道之人!

但是,他们之间的芥蒂,有时候似乎是表现在对明珠、雪吟两张古琴上,济远师父总觉得岗次太郎面对两张古琴,眼睛会在不经意之间,幽幽地散发出野兽般的绿光。对于这点,普家文也觉得是师父多虑了,但是普家文压根就不会想到,其实在岗次太郎到寺院之前,就和济远师父是相识,在沫影被陶晋升掳走的那天,济远方丈就认识了有意和他套近乎的岗次太郎,在济远方丈眼里,无事套近乎的人,总归是带着目的和计划的人。这些,普家文不会明白,济远方丈也不会去说。

但是普家文非常理解师父的心境,爱琴之人,两张好琴就犹如他的左手右臂,犹如习武之人不会离手的长剑,出自对古琴本能的爱,师父多一些防备也无可指责。

令普家文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师父与岗次太郎之间,还存在着风一样令人不可捉摸的举止:无论寺庙里有多忙碌,有多珍贵的施主前来布施,岗次太郎会固定在每周四、周五下山,并且坚决婉拒任何人的陪同,就那么形无踪、去无影地神秘消失两天,再度回山时,还是一如既往地谈笑风生,云淡风轻,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渐渐地,掌握了岗次太郎行踪规律的济远师父,在普家文眼中,也日渐变得神秘和不可捉摸起来:每逢周四、周五,总有一位头戴草帽的神秘客人前来拜访师父,只要这位身份显然来自贫困家庭的客人一到,师父亲自引领他到自己的禅房不说,还会关起禅房门,叮嘱普家文看紧门,不让任何人前来打扰。二人在禅房里,一谈就是一天,两个相差万里的人,何来这么大的谈兴,他们之间到底聊了些什么话题?

普家文对此虽充满好奇,却又不得而知。

这天清晨,普家文得知母亲的病情又发作,背着药箱匆匆下山时,走了没多远,岗次太郎从后面赶上了他,拍拍他的肩,竖起大拇指:“治病救人,救死扶伤,年轻人,有志气!”

“岗次先生,我想您误会了!”普家文并不因得到岗次太郎的夸奖而沾沾自喜,“我这是回去看望家母,家父一早差人递信说家母的病情又发作了。”

“这更值得称道了,年轻人!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吗?——知恩图报,孝心先行!有你这份孝心,你母亲会逢凶化吉的。”

“谢谢您,岗次先生!”普家文对岗次太郎为母亲的祈祷深受感动。他想,但愿母亲的病能好起来,否则她的病情一旦发作,真正殃及池鱼的,却是可怜的何晴姑娘。

母亲就是这样,离不开何晴的关照,神志清醒时,会像疼爱亲闺女一样宝贝何晴,暗暗内疚自己何时糊涂到将何晴的手臂捏得青一块、紫一块。

而母亲对何晴的伤害,真正愧疚的,是普家文,这个可怜的姑娘,小时候的一场病夺去了她天生的美丽,一年前因他的失误又夺去了她相依为命的父亲,现在她将自己的未来和希望,全都押在普家文身上了。作为一个男人,深知这种信任与依赖的分量,所以任何时候,只要何晴有困难,只要何晴愿意开口托他办的事情,他都会像大山压顶般不敢丝毫懈怠地全心办理。

“普家文,到路口了,我们要分手而行了!”岗次太郎的声音,将普家文从心事中拉回到现实,他忙支吾着应付说:“太郎先生,您每周两天独自下山,到底是为了何事啊?”

“保密!”岗次太郎对于任何人的失礼,特别是对于年轻人的冒失,总是充满一副弥勒佛的慈善笑容,“不过呢,这秘密于我们男人间却是心知肚明!”见普家文仍旧是一脸无知的迷茫,又折回身,耳语了几句,哈哈大笑说,“懂了吧,明白了吧?在我们日本的佛教界,可是允许教徒拥有爱情的啊!”

岗次太郎说完,朝城市中心走去,他的身影很快隐没在错落的街道之间。

而普家文回到家,也很快被琐事淹没,给母亲扎针,让她的情绪稍稍稳定后,便开始为母亲配药煎药,一直忙到晚上,才发觉在灯下做家务的何晴,总是有意无意地将一只手藏匿在背后。家文想起了什么,瞅空捉住了何晴藏匿在身后的手,掀开衣袖,看着上面一块块青紫的伤痕,倒抽了一口凉气:“都抓成这样了,你为什么不早说?”

“没,没事的,过两天自然会好!”何晴急切地想抽出手,无奈被家文握得太紧,背过脸,小手却在家文的掌心中微微颤抖。

“你这傻姑娘,还说不要紧!大热天的,要是发了炎可如何是好?”家文说着,“快过来坐下,我来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何晴依言坐下。普家文轻抚着她的伤口,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已经溢出了眼眶,一大滴一大滴的流到了何晴的伤口上。何晴本能地缩了一下手,因为那泪水太咸了,倒不像泪,而像刚化开的浓度很高的盐水,滴在伤口上面,刺激着伤口剧痛起来,可是又忍不住试探着,乖乖地让家文握着。她缩的时候是因为疼,她乖乖地让家文握着,是因为感动。她没有想到,她心目中神一样的家文,会这样在意她的伤口,她的心被这种感动深深地震撼着,低着头轻轻地说:“家文哥,没事的,真的没事的。”

普家文打开药箱时,才发现活血化淤、促愈伤口的消炎药居然全都用完了。他沮丧了半晌,决定立即回寺院去取。何晴劝他说:“天黑,山道崎岖,明天再包扎也不迟!”

“不行,晚间休歇时,正是伤口愈合的最佳时机,万不可因小失大耽误了伤情!”何晴手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口,是母亲失去理智时造成,它们像一双双狰狞的眼睛盯着他,折磨着他。何晴手上的伤痕一日不好,他内心的愧疚一日难愈。

普家文不顾何晴的劝阻,毅然冲出了家门。

对于夜间上山,普家文并不是第一次,只要母亲病情发作,半夜三更得到消息的普家文下山,是常有的事情。

层峦叠嶂的凤岐山上,疏疏朗朗的树木,在月华之下,像披上了一层银光,似乎是草中的昆虫都不愿意搅扰这方净土的宁静,全都进入到酣睡的状态。整座凤岐山,静谧得像个处子,美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山路虽然曲折,坑洼不平,但普家文打小走惯的路,依旧使他在夜里疾步如飞。

但是今晚,在沉闷的气息之中,他明显感觉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他即使止住奋疾的脚步,依旧不时从森林深处传来野鸟被惊的鸣叫,在他深感疑惑之时,一切又重新隐入林中,陷入死寂。

普家文来到山顶,擦了擦满脸的汗珠,抬起头,惊诧地发觉往昔原本沉寂在黑暗中、师父不准众弟子踏入半步的仓库里,俨然闪耀着一丝灯光,远远能看到室内隐隐浮动的能量漩涡,红里泛紫。

普家文呆立着,月亮却还是不肯退去,固执地占据一方天空。他前方紧闭大门的仓库,像只无比巨大的怪兽蛰伏在明灭不定的灯光中,仿佛随时可能一口吞噬靠近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