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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凡修突遭暗刺,举国哗然。
次日,北平、大上海、大汉口各大报纸报道了这一令人震惊的消息,全国民众为这个有骨气的学者文人惨遭杀害愤怒不已,孔凡修曾去演讲过的几所大学的学生,不顾生命危险用鲜血书写条幅,上街游行示威。当那巨大的、鲜红的横幅“还我河山”出现在大汉口的街头巷尾,每一个具有民族风骨的老百姓,都会自发地走进游行队伍,以自己微弱的呐喊,叫喊出自己被压迫的声音。
孔凡修就这样死了,他的死不仅是当时中国报业的损失,同时也使得抗战失去强有力的宣传援助。
虽见着自己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因各种原因离世,但是这次唐沫影亲历了凶残的暗杀场面,孔凡修的鲜血好像浸染透过了她的骨髓,她因惊吓、伤心过度而吐血不止,命悬一线。
普家文没日没夜待在沫影山庄,根据唐沫影时而清醒,时而惊梦,时而发烧又转瞬全身冰凉的不稳定状态,不时调整药方,亲自叮咛仆人们把握覆盖药草的水分,掌握煎药的火候和时间的长短。
而玉婉自感普家文移情之后,内心痛苦不已,常常的睹物思人使得她的痛苦不能自愈,她借故回到父亲莫若风的琴馆里去了,但是她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普家文,反而关于他的一切,都在大脑里全部复活,折腾得她吃不好饭,也睡不好觉。而父亲莫若风这一段似乎特别忙,除了他的学生,对玉婉的变化,也没有察觉到,更别说关心她一点点。这让玉婉的痛苦和难过,不仅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
玉婉在父亲的琴馆呆了几天,满以为普家文回山上找不到她时,就会来琴馆找她。可一等不见普家文来,两等还是没见人影。她更是伤心,也没顾得上给父亲打声招呼,又回到了宝莲禅寺,她感觉自己再见不到普家文,会窒息而死。
玉婉回山上后,竟然发现普家文并不在寺庙内。她再也顾不上女孩的羞赧,跑去问常宏。常宏见玉婉突然一个人回到山上来,一脸高兴和兴奋地迎了上去,没想到玉婉竟弱弱地问:“家文去哪里了啊?”
玉婉的话把常宏问得怔住了,望着一脸哀怨的她,常宏内心涌起了一股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觉。是啊,玉婉心里、眼里除了普家文,从来没有过他的半点影子,他明明知道这些,他也明明知道他和玉婉压根就没有可能在一起的机会,可是他的眼里,他的心里,就是已经把玉婉的影子,玉婉的一切,刀刻一般地装在他的全身所有细胞里,他没有办法把她从自己亿万个细胞里一个个清除掉,他更没有办法把已深刻在心里的她一笔就抹掉,无论她怎么样,他就是忘不掉她,忘不掉。而此时,玉婉这么直接地问常宏,令常宏想:难道是普家文在外真的有了别的情人?常宏这么一想时,竟然为玉婉打抱不平来,顺着玉婉的话问了一句:“他要是在沫影山庄又怎么样呢?”
“常宏,你快告诉我,普家文是不是还在山下替人治病?”玉婉稍微让自己冷静了一下,望着常宏问。
“是啊。家文在替孔夫人治病啊。婉儿,你不知道吗?孔先生被日本人杀死了,全国都在为日本人杀死了孔先生而愤怒呢。孔夫人受了惊吓,情形一直不好,是师父让家文,一定要好好照顾孔夫人,不惜一切代价医治好孔夫人的病。所以,家文这些日子一直住在沫影山庄里,他没有回山上来。”常宏把这几日发生的情况,对玉婉简单地说了一下。玉婉一听,脸色骤变,急匆匆地下山去了。
常宏在身后喊:“婉儿,婉儿,你又要去哪里?外面危险,婉儿,回来。”
玉婉根本就不听常宏的叫喊,自顾自往山下跑去。
而此时的唐沫影,在普家文精心的调理下,总算是清醒过来。但孔凡修的死,还是令她万念俱灰,了无独自生存下去的信念,感觉她的肉体,像被牧人拆卸的帐篷一样,被卷起,扔在一个弥漫着血腥味的垃圾堆旁;又像织的卷布一样,被人从机头剪断,不知道要到何人手里、将成为何人的一件衣裳。
从早至晚,唐沫影感觉自己的生命就要终结,就要追随孔凡修一同去到阴曹地府。
好在普家文不仅是一个好医生,不仅是一个好琴者,还是一个很好的,普度众生的佛教徒。
“师父不必过于自责,在报业世界中,总有一些人仿佛是肩负着使命而来,他们将生命的一切赋予他们的作品!孔先生虽然去了,但是他留给尘世的,还有价值连城的觉醒。”普家文掀开唐沫影室内的窗纱,让一缕阳光照射进来。
不是么?这年轻后生的话,不无道理。似乎对孔凡修来说,富贵也好,贫穷也罢,似乎仅是历练积累。他本就只为了完成他的报业而来,那是他终生的使命。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文人墨客,终其一生,只为一部作品而来。而她的孔凡修有他的作品证明着,有他的报业证明着,他曾在这世间真实地停留过,精彩而颇有影响地存在过。
否则,如此别具一格的山庄,铺天盖地的影响力,如果这一切都不存在,会让唐沫影感觉是在做梦,她甚至真希望自己是在梦里,等一觉醒来,他的凡修和原来一样,如孩子般睡在她的身边。她无数次这样想,她宁可自己是生活在梦里。但,每天当太阳从窗外照进来的时候,她就哭得很伤心,她发现,一切悲剧,都是真的!
是的,他存在过,为了爱情,他建了沫影山庄,为了尊严,他用自己的生命发出最强的呐喊,这样的使命一旦完成,他就一无留恋地去了!
这一切令唐沫影苦思冥想,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而普家文一个年轻后生却一语点醒了她。
这一天,唐沫影从床上慢慢坐了起来,主动地对普家文说:“家文,你能否陪我到庭院里走走?”
“当然可以啊!”普家文一听沫影愿意出门,一下子高兴极了。这一段时间,他为沫影担心极了。而且,济远师父也很担心沫影,还亲自下山为沫影姑娘配过药,只是沫影一直昏迷不醒,她不知道罢了。后来,沫影情况好一点的时候,她又一直沉浸于对孔先生的思念之中,什么也提不起兴趣。现在她竟然能主动提出来去院子里散一下步,对于普家文来说,他在意外的同时,也备感高兴。
在往来于沫影山庄给孔凡修夫妇俩看病的日子里,因与沫影有着弹古琴、论佛经的共同兴趣与爱好,使接人待物谦和仁爱的夫妻俩,从没将普家文当外人看待,更何况孔先生的事业与暗杀,都与中华的荣辱息息相关,家文已是从骨子里对夫妻二人充满敬重之感,就算济远师父不叮嘱普家文,他也会竭尽全力为沫影治病的。
“师父的病情,很适宜去庭院稍微活动一下,去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普家文赶紧如此对沫影说了一句。
“是的,这一段日子,谢谢你了。家文,你等我一下,我让仆人收拾一下就去。”说着,沫影就喊来仆人,普家文就在外面等沫影。
仆人为唐沫影梳洗停当,为她披了一件黑色的披风,在普家文的陪同下,走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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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沫影和普家文一起在庭院散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轻极了,慢慢的好像随时都要飘起来一般,他们一路走着,没有说一句话,她似乎没有了任何的力气,哪怕是说话的力气。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却响起了仆人的叫喊声:“姑娘,姑娘,你不能进去。”
“我偏要进去。”这是玉婉坚定而又执着的声音。
“是谁要进府?”沫影冲着门口问了一句。
“夫人,是一姑娘说要找普先生。”仆人赶紧回话。
“师父,对不起,是我师姐来了。我去看看。”普家文一边对着沫影说话,一边就要往门口走。他已经听见了玉婉的那句话,这小姑奶奶怎么又来呢?
沫影听普家文这么一说,便知道又是上次误解她的那位姑娘。也就没拦普家文,任由他往门口走。
普家文一到门口,玉婉就要往他身边冲,好在仆人眼尖,拉住了玉婉。
普家文望着玉婉问了一句:“婉儿,你怎么来了?”
“我只是来看看,这孔夫人的病得治多久?”玉婉不轻不重地望着普家文,语气凝重地吐出这句话。
这话被沫影听到了,一个踉跄使得她差点跌倒,她既生气又难过,她感觉自己的心脆弱得如一碰就破的泡沫,她怕自己失态,忍不住喊了仆人,仆人赶紧赶过来问:“夫人,有什么吩咐?”
“扶我回房间去。”沫影冷冷地说了一句。
“哼,摆什么夫人架子,不过是一个青楼妓女而已,装个什么装——”玉婉继续用不轻不重的语气,轻蔑地说出比尖刀更能刺伤人的话,普家文听到玉婉如此地羞辱自己的师父,一抬手准备就是一巴掌,但是下手的时候,却变成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并且把她往门外拖。他气极了,他一边拖,一边对仆人说:“请照顾好夫人,我等会就回来。”
玉婉被普家文捂得难受极了,就一脚狠狠地踢在家文腿上,可普家文就是不松手,等把她拖出沫影山庄有一段距离后,普家文才松开捂住玉婉的手,厉声说:“婉儿,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闹腾呢?”
“沫影山庄里的女人就那么好吗?让你如此的魂不守舍?”玉婉的眼泪“哗啦”一下,冲眶而出。
“婉儿,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而且你以后再敢如此羞辱我的师父,我一定不会再理你。她已经非常地伤心了,你如此地伤害她,让我很生气很生气,你完全不是原来的玉婉了,你知道吗?”普家文有点失态地对着玉婉吼了起来,这一吼,把玉婉所有的委屈和寒心全吼出来了,她绝望地盯了一眼普家文,恶狠狠地说:“我莫玉婉再要和你普家文有任何牵扯,就让我被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她说出“死”字时的咬牙切齿,从嘴唇渗出的一丝血渍,可想是用了多大的气力。
“婉儿!”普家文忽然非常地心痛,他更绝望地喊了一句,他没想到玉婉会发这么恶毒的誓言,他想冲过去,抱住她,替她把脸上的泪水擦掉,可是玉婉根本不给普家文机会,一个转身,飞奔而去。
“婉儿,婉儿——”普家文大声喊着。可除了他自己的回声,玉婉已经跑得不见人影。
普家文不敢去追,他担心沫影的身体,毕竟刚才玉婉后面的话,虽然声音不是那么大,但是那么聪明的沫影,肯定听到了并感受到了玉婉对她的轻蔑之意。再说了,他拖着玉婉离开,沫影也猜到几分了。这个时候,沫影本来已经很脆弱了,她是受不了任何打击的。
普家文不得不放弃追玉婉的想法,艰难地往沫影山庄走去。
普家文回到沫影山庄后,听仆人说沫影夫人睡下了,普家文便又是一阵内疚。本来,孔凡修遇难后,原本简单的人际关系都变得复杂起来。他的同僚、他的挚友出于各样的目的来到沫影山庄,商议着他的葬礼等诸多事宜。这些事,普家文在沫影师父生病期间,一律压着没让回报给沫影师父。
现在沫影的病情好一些后,葬礼的筹备工作就又摆上日程。在这个过程中,难免就有人提起了孔凡修生前的为人,有说他为人风流蕴藉,才遇到了唐沫影这样绝世的佳人;也有人说他薄情寡义,把发妻丢在老家,自己在大汉口为一个艺伎修建山庄,奢侈无度。也有人说就他的产业,足够他养十个女人,几辈子舒舒服服、富富余余地生活了,却非要鸡蛋碰石头,以一己之力去抗什么日?有的人说他为人潇洒绝俗气宇闲雅的,也有的人说他生性落拓不耐拘束的,还有人说他聪慧绝伦、生性疏懒的……
这些传言,或多或少传到了唐沫影的耳朵里,这使她想起曾在孔凡修报纸上看到的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和小说《药》,她无法用任何的语言来形容内心复杂的感情。她甚至在想,如果那天这些人也在现场,会不会麻木得用馒头去沾着她的凡修汩汩而流的鲜血,和血吃掉呢?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总是要有愿意为她甘愿牺牲的勇士,如果个个退缩,人人自卫,亡国就是迟早的事。她无心辩解,她的凡修已经走了,这些是是非非,再也无法伤到凡修的一根毫毛,她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沫影刚躺下,仆人来报,孔凡修的同僚挚友在客厅,要见沫影。沫影没办法,只得起床,喊来普家文,两个人一直往客厅走。
就在沫影和普家文快到客厅的时候,才知道,不仅仅孔凡修的同僚挚友,甚至孔凡修昔日的手下,及至排字工人都来了,他们聚集了一满堂。他们探研着山庄,窃窃私语着,都认为孔凡修一定早就预感到了自己的死,所以,这座沫影山庄,与其说是建筑,不如说是遗书!或者是遗嘱,是专为她唐沫影预留的。
唐沫影听着,脸色苍白,身体一抖,感觉体内好像有只狮子在啃噬她的骨头,摇摇欲坠。普家文连忙扶着她,才使她没有摔倒。
普家文知道凭己之力,根本就堵不了众说纷纭的嘴巴,他能做的,还是只有扶唐沫影进到房内,让她安安静静歇息,避免风言风语再使这个柔弱的女子雪上加霜。
普家文刚有此想法,唐沫影就已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转身朝房内走去。普家文感觉非常奇怪,他与沫影师父之间的某种默契,似乎是他与玉婉,与何晴之间都不曾有过的。唐沫影,于他竟然有种前世亲人般的熟悉感觉,她的言谈举止,怎么会熟悉得就像一直笼罩在他上空的空气?以至于玉婉会误解地质问他:“沫影山庄里的女人就那么好吗?让你魂不守舍!”她哪里明白,他对沫影的感情,根本就不是儿女情怀,根本无关风月,而是唐沫影身上有一股强大的能量,这种能量似乎不是一个女子能散发出来的。但是,唐沫影身上却有!他在她的身边,好像一个小小的孩子,仰视着一个大人。
是啊,玉婉气质如竹,亭亭玉立,即使是身着一袭布衣,也会令普家文从简单质朴的外表下,捕捉到一种不凡的感觉。当然,大凡熟谙古琴的女人,都会有充实的内涵和丰富的文化底蕴,情感细腻丰富而有别于其他的女人。
但是,玉婉的话虽有些女人的嫉妒,而唐沫影身上所具备的气韵,还有恬静的性格,举手投足间的雅致,的确会引起女人的醋意与误会,她却不曾想,这个让她嫉妒的女人却是自己的亲姑姑。
倒是那小何晴,自己作出承诺要娶的可怜小女人,却总是缩挤在家文心灵的一角,小心翼翼的,如一个乞者,乞讨着一份不属于自己的爱情。哪怕这样的乞讨没有尊严。但是,她宁愿把自己放低到尘埃里,哪怕是普家文脚底下的那尘埃,她愿意,她就是愿意。而且小何晴就在普家文寻找沫影的期间,一直在替他照顾着多病的母亲。这样的一个女子,普家文又怎能忍心丢下她而不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