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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梦幻泡影(2)

现在的普家文,一边愣怔着,一边纠结着。他越是想思索清楚,自己对三个女人的感情,越是让他陷入了舍谁都让他心痛的感觉。他明明知道玉婉无疑是他最爱的,何晴是他要负责任的,唐沫影是他最仰慕的,可他就不知道在以后的生命里,这三个人会是什么样的角色。在他的这一出戏里,应该担当什么样的戏份!就目前而言,他却只能放弃自己最爱的,担当起一个男人的责任,这对他很痛苦,而玉婉却不能明白他的这份痛苦。正是这份不明白,令他不知如何面对才好。

就在普家文的思绪纷杂之际,唐沫影已上楼去了,他忙收起自己的遐思,跨大步子跟了上去。

唐沫影回到房间,呆坐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她在黑暗里静静地坐着,她希望这黑暗能使孔凡修回来,给她力量,她支走普家文后,一直就这样坐着。一整夜,她没有一丝的睡意,她觉得自己连像燕子一样呢喃,像鸽子一样低愁哀鸣的资格都不具备。但是,冥冥之中,她还是强烈地想为孔凡修做一件事,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3

济远方丈在绿绮琴馆翠珠妈妈和爱徒普家文的游说之下,答应孔凡修挚友何重九的邀请,前来沫影山庄看风水,再为孔凡修看一座安葬之地,也算为一个抗战志士尽自己的一点心。

济远方丈之所以是在翠珠和普家文的游说下才去沫影山庄,主要是他一直担心万一孔夫人真的就是妹妹若雪,他又该如何面对呢?他既希望找到妹妹若雪,又害怕多灾多难的孔夫人就真的是妹妹。所以,尽管他一直让普家文在为孔夫人治病,而且他也亲自去为孔夫人调过药,可他就是不想面对孔夫人,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有意在逃避呢?

逃避也好,不想面对也罢,济远方丈最终还是要去面对孔夫人的。当眉高眼深、体健神清的济远方丈踏上沫影山庄时,唐沫影却一直呆在自己房间里,没有出来相见。她不愿意面对这样一个人,因为这个人是要将她的凡修彻底带走的那个人,这个人一旦选定了位置,她的凡修就将永永远远地离开她,永永远远地一个人沉睡。她不愿意,不管别人怎么样的善意,她都不愿意。

当济远方丈把沫影山庄游走一遍后,首先发觉山庄与外界的一湖之隔,正预示着山庄主人一定会以不得善终的方式阴阳两隔,同时发现这山庄的格局太像《红楼梦》中的“怡红院”了,捡拾到《红楼梦》里的胭脂、香罗和风月宝鉴,稍纵即逝的梦幻一场,他再抬头望着山庄一角乌云滚滚的天空说:“这不是一座普通的庭院,而是一出大戏睡眠在这方土地里,一旦梦醒,它就必将是一出热烈、缠绵和生死般轰轰烈烈的大戏,只是这场戏没有演完,过早闭幕,真似梦一场。沫影山庄,这名字就是个梦幻泡影。”

济远方丈的话,像投于湖心的一块巨石,一波波向外扩散,迅速在人群中传开来。

大家纷纷猜疑,孔凡修为爱妾筑建沫影山庄,这已无疑,但是,他为什么要把爱的巢穴建在这个地方呢,这个地方有什么是他所特别钟爱的,又为什么一定要建一个怡红院模样的庭院呢?

棱角坚硬的猜疑,已在众人唇边盛开,并且痛快淋漓地化作唾沫弹射了出去。

济远方丈没想到孔夫人会一直不出来见他,一直到离开沫影山庄时,都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心情,以至于普家文问他:“师父,你能见见孔夫人吗?”他都果断地摇头了,他更不会告诉普家文,这个孔夫人,他在怀疑就是他的妹妹莫若雪。

这是莫家的秘密,这个秘密,济远方丈不想提起。于是,他毅然离开了沫影山庄,再一次和沫影擦肩而过。

济远方丈走后,关于众人的议论,都传进了唐沫影耳朵里,可她对此充耳不闻。流言听多了,对她似乎已渐渐产生了很强的免疫力,她请孔凡修的律师来房间,与之密谈了整整一个上午,更是引起了众人的猜忌。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更何况她出身青楼,目的显而易见,无非就是想私吞孔凡修的财产!

唉,即便众人明知是这样,也无可奈何!沫影山庄,也确实只有唐沫影是唯一合情、合理、合法的继承人!而孔凡修死得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断不会留下什么遗嘱。

众人对唐沫影的举动,也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直到下午两点,律师从唐沫影的房间里出来时,他对众人宣布的结果,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唐沫影决定将沫影山庄捐给慈善机构。孔凡修的报业,曾是何重九出资收购,现在将所有权力,如悉还给何重九,办报宗旨、用人原则,一概由何重九全权定夺。

孔凡修现有的资金,对孔凡修丧礼的承办,一切由报社的财会理清后,将会按照孔凡修的愿望,全部捐献给抗日救国会。

孔夫人这样大义凛然、仗义疏财的决定,使众人对她更加另眼相看。

济远方丈听到孔夫人的这个决定,内心一阵阵欣喜,虽说孔夫人出身于青楼,可她却是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这样的荷花一定是属于莫若雪的,一定是的。他的若雪妹妹就如孔夫人一样聪明,一样智慧,而且她事无巨细,都是那么善解人意的。

济远方丈在察看了众人提供的风水宝地后,由此选定将孔凡修安葬于幽静的九峰山峦。

孔凡修的许多挚友,觉得将生于轰轰烈烈,死于轰轰烈烈的孔凡修葬于这么一个荒山野岭之地,太委屈他了,执意要为其重新选择一片面山临湖的雅静之地。唐沫影也经不住大家的游说,在翠珠妈妈和一帮姐妹们的陪伴下,决定与何重九等挚友亲临九峰山峦察看。

济远方丈听普家文传话来说,孔夫人将随何重九等人前往九峰山峦。心想这孔夫人,不管是不是若雪,也到底是女流之见,让何重九这等眼中只有铜钱不见青山的俗人陪同,还不是任其左右?因而,借故推脱不能亲临陪同,而让普家文代他相随。

脚踏着漫山遍野疯狂恣长的植被,唐沫影就被九峰山峦独秀群山的气势所震撼。那九峰山峦因离汉口偏远,所以很少有人选择此地,加之九峰山峦在一群连绵不断的众小山丘间,更像一个首领,巍峨挺立,颇有领袖之风。

唐沫影一眼看中,在大家东一句西一句中,力排众议,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对孔凡修说着话:“凡修,我知道你肯定喜欢这地方,这地方多安静,你在这里,独立群山峻岭间,定将天下一览无余。晚上,你可以有清风明月伴你,白天你也有山林清溪围绕你!你等着我,我也会有一天来到这里,陪着你!你呀你呀,你真狠心,把我丢下来,独自享清静,呵呵,沫影能怎么办呢?只能成全你!”唐沫影说完后,回头对大家说:“就选这九峰山峦了,等有一天,也请大家将我葬在这里,让我和凡修以山风为伴,让青枝绿叶覆盖,再也不分开,永永久久的不分开!”

“选择这偏静处所,是不是太委屈凡修了?”何重九一发问,众人纷纷附和。唐沫影没有回头看他们,而是在群山间一挥手道,“这山下的河水滔滔泊泊,能放能收,如凡修为人;这山上的林木郁郁葱葱,荫庇众生,如凡修之德;这山中的万物灵秀通达,一叶知秋,如凡修其文,实是一个风水宝地,我知凡修如斯矣!”

唐沫影如此一番话,众人细细思量,无言再对。而那何重九见唐沫影纤纤素手如指点江山般,更是在心里对唐沫影敬佩得五体投地,心想自己当初撮合的这对玉人,真是自己这一辈子最正确的选择。唐沫影非凡夫平庸之辈,她的主见和胆识,深藏在防御和柔美的体态之中,不是凡人所能认知的。

作出了一系列重大的决定之后,唐沫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孔凡修离去后的最痛苦的日子里,第一次非常轻松自如地面对幽幽青山,汤汤河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闭上眼伸出手臂,好像在拥抱空气,又好似拥抱自己,紧紧地把自己抱成一团。众人不会她意,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好像她是刚从天上飞下来的仙女。

倒是一路尾随的普家文,深为唐沫影担忧,他感觉唐沫影之所以如此深明大义,并在此时如此的放松,似乎做了最后一个最大的决定,这决定又是什么呢?会不会她在丢舍这许多之后,会用她的方式离开大家的视线?甚至彻底消失?

当家文一想到这里,他便异常地害怕,他紧紧地跟随在唐沫影身边,他生怕唐沫影会趁人不备,一纵身溶化在群山峻岭间。如果他普家文亲眼看到这样的结果,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因此,他一步不敢离开唐沫影,他亦步亦趋,他的脑神经绷得紧紧的。唐沫影看出了普家文的用心,轻轻一笑,居然拍了拍普家文的手臂说:“散君千万资,慰我千世秋。家文不用担心我,日后我将觅得一陋室,从此吃斋念佛,以度余年。”

孔凡修的早逝,对于她而言,就像空气一样蒸发掉了,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她潜意识里存在着,丰满着。他离去后,她所有的日子都将连成黑暗的一片,肉体居于何处,已是无关紧要。

一声轻轻的叹息,令普家文内心一阵悸动,他抬眼望去,孔夫人面对空悠悠的蓝天,已飘荡成一缕最孤独的魂……

4

从九峰山峦墓地回来的唐沫影,面对沫影山庄,忆起孔凡修曾为她做的一首诗:

清光旷渺绝尘埃,丽日封窗晓梦回。

禽语乐声通性命,湖光岚翠绕楼台。

山中岁月无古今,世外风烟空往来。

案上横琴温旧课,卷帘人对牡丹开。

沫影触景生情,想着往日与孔凡修琴瑟和谐的恩爱场面,如今只留下眼前的凄凉,一任她望穿秋水,凡修也是不可能再死而复生。从此后他们阴阳相隔,只有梦里相见。想着想着,不由得悲从心起,泪水涟涟,万事俱灰,卧床不起。

沫影一病,普家文又开始紧张起来,他除了更加精细地为沫影搭脉,配药外,还特意回了一趟宝莲禅寺,把沫影的病情讲给了济远师父听,想请师父下山给沫影再配几副药。

可这一次,济远师父摇头拒绝了。他说:“家文,世上有一种病是无药可配的。”

普家文一听师父这么说,马上明白沫影的病只是心病,而沫影的心病师父都治不了,他怎么又治得好呢?

“师父,那我怎么办?”普家文望着济远师父问了一句。

“该去的总会去,该留的总会留。一切随缘,一切随命吧。”济远方丈说了一句后,就挥了挥手,示意普家文下山去。

而普家文在准备下山的时候,特意四处找了一下,没看到玉婉的影子。在他出了寺庙下山的时候,常宏赶过来,对普家文说了一句:“你到底要把婉儿折腾到什么时候才肯放手?”

“常宏兄弟,婉儿就拜托你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她。是我对不起她,是我负了她!”普家文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常宏,他生怕再待下去,他就要把母亲逼他娶小何晴的事情说出来。如果让玉婉知道了这件事,她肯定会下山找小何晴,肯定会逼小何晴离开自己。

“唉!”普家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这一口气叹得让常宏的心都揪了起来,但是他没有去问。私心里,他需要普家文移情别恋,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走近玉婉。

普家文回到沫影山庄之后,才知道沫影已经把关于孔凡修安葬的细枝末节,拜托给何重九全权代理。看来,师父说得对,一切随缘吧。

只要沫影不再面对孔凡修的事情,她的身体才能够尽快地恢复过来。再说了,何重九比沫影更适合去安排孔凡修的后事问题。

何重九请了大汉口的书法名师为孔凡修撰写《孔君墓志铭》:“孔氏之直,肇自子鱼。子承其流,奋笔不纡。唯夫白刃交胸,而神气自如。”

在安葬孔凡修的诸多事宜上,孔凡修生前的挚友,一直考虑着如何与唐沫影协商,都被普家文挡了回去。现在的沫影,已经是悲恸如秋末大树上最后一片枯树叶,哪怕就是最轻的一阵风,或许风还未起,它便随时会摇摇欲坠。

关于孔凡修的事情,众人不敢再多言半句,就算他们想同沫影协商,普家文这一关也不允许。因为有了普家文,沫影倒也能安心地养病了。

最后,都是何重九还有其他几个朋友妥善安排,他们甚至商议,在孔凡修与世间所有的亲友告别会上,善意阻止唐沫影,真心害怕她承受不了这最后的别离,所有的朋友们都不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这个柔弱善良的女人再睹物思人,肝肠寸断。

孔凡修的遗体告别仪式,其实也就是葬礼,是在非正式公开下举行的。但社会各界名流,爱国民众,还是千里迢迢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十里八乡的百姓,在得知了孔凡修的葬礼后,也自发地组织起来,前来为孔凡修送行。一时间,孔凡修的葬礼成为大汉口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大家以能前往参加,来表达对抗日的支持,和自己深埋内心的爱国之情。

此时的唐沫影,已经再也没有起床的力气,她像活着的死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屋子里空落落的,她仿佛看到,孔凡修站在自己的床前,好像她原来生病一般,轻抚她的额头,轻吻她的脸颊,她甚至嗅到孔凡修身上特有的气息,她闭着眼,享受着他的爱抚,用手摸着自己的脸,好像孔凡修的手,还停留在自己的脸庞上。当她惊醒的时候,是听到大家匆忙的脚步声,虽然大家在刻意遮掩隐瞒着她,但她本能的感觉,她的凡修真的要走了,真的要走了!

孔凡修的灵堂在众多好友的布置下,庄严肃穆。只见他的灵柩停驻在大厅中央,周围各界人士的悼念花圈层层叠叠,如花的城墙。就在大家为孔凡修的灵柩作最后的告别鞠躬之时,只见唐沫影推开了房门,她虽然强打精神,但素衣皎洁的她,形容憔悴,怀抱一张古琴,如飘游的一缕白烟。她走到孔凡修的灵柩前,此时,在她眼里,仿佛一切都不存在,好像这世间只有她,还有沉睡在棺木里的孔凡修,她的嘴角轻轻地上扬,那笑容恬静得让所有看到的人,都有无法呼吸的痛。

唐沫影怀抱古琴,一步一步走近孔凡修的棺木,她把头轻轻地靠在灵柩上。她觉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亲近自己最亲爱的人,她说:“凡修啊凡修,你真的要走了吗?真的吗?那就让沫影陪你最后一程……”言罢,只见唐沫影盘腿而坐,手指拨动琴弦,指法凌厉,连绵澎湃,一曲《广陵散》在此时,被弹奏出戈矛杀伐战斗的气氛,从她的指尖,和着她痛断肝肠的泪水,奔流不息。

普家文守在沫影身边,他寸步都不敢离开她。只是他没想到,身子这么弱的沫影,竟然把这一曲《广陵散》弹得如此的直击人心。仿佛天边的乌云停止了翻滚,湖里的水停止了流动,地上的鸟儿停止了觅食……此时,只见万头攒动的人群倾听着琴曲,都特意赶来为孔凡修送葬。

“雷霆风雨”和“戈矛纵横”的气势,深深感染着黑压压一片送行的人群,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在在场的每个人心中回荡。

乐曲将终时,琴声突然激昂难抑,声如裂帛,“嘣”地一声,琴弦断了。

奔腾、激情、奋进的世界,一下陷入万籁俱寂,宛如沸腾的世界,一下陷入冰封千年的极寒。

唐沫影脸色惨白,她缓缓站起,抱起断弦的古琴,泪流满面。只见她双手颤抖着,将古琴高高地举到头顶,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古琴举了起来,然后重重地摔了下去,只见木屑纷纷扬扬,如同人们早就压抑在心底敢怒不敢言的愤恨,四溅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