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左腾将军在汉口驻军后,就特意从日本将家眷都接了过来,当然,也包括他的宝贝女儿甜子。所以,倒不是孔凡修的一两句含沙射影的暗示,便可以阻止他的杀心,而是女眷全在府上,最好不要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他也乐得顺水推舟,一来表示自己的诚意,二来就是希望通过威逼利诱,使得这介书生报商能放下手中的笔。毕竟,这孔凡修麾下几张报纸,在国际上还是很有影响力的。
在战场上缴枪,与战场下缴笔,对于一个侵略者同样重要。左藤不得不听命于眼前的这介书生报商。在中华土地上的战争延续得越长,他愈来愈感觉到冥冥之中,什么奇闻怪事都会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发生。
在左藤权衡利弊的当儿,孔凡修的目光已环视了一遍周遭的环境,瞧见窗户下摆设着一架古香古色的古琴,饶有兴趣地道:“看到这架古琴,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我这是在将军的家里,而不是身在军营!”
“凡修君感受独到!不过,就你目前的现状,你的思想与观念如果不改变,身处我府与身处军营,又有何区别呢?”
“是啊,将军府如同军营,同样是戒备森严,同样的刀光剑影,硝烟弥漫!”孔凡修伸出手指,在古琴上试弹出几个音符,“唯一不同的,就是这架古琴,让我相信将军府中,也隐藏着一颗渴望和平友好的淳朴之心!也隐藏着追求美丽、和谐的高贵生命!”
“呵呵,每一个人心里,都要相信,这个世上的确有童话般的爱情!”但是,左藤话锋急转,声音从温柔转严峻,这转变没有一个过渡,这使得声音的变化不仅突兀,更显得有点可怕,“凡修君,你是聪明人,掌握着中华舆论的喉舌,你只有站在皇军的立场上,多多宣扬皇军的救民亲民政策,才有出路……”
“哈,将军!请问,当您的国土被外强侵占蹂躏,做为国人,你会一边为侵略者打扫战场,一边欢呼侵略者的掠夺鞭打是为爱而来,甚至一边还拍掌欢呼掠夺有理,鞭打无罪,为每一个暴行连连称好吗?如果是的,除非您有自虐症,或者你根本就不是这个民族的人。”
“你……你……”左藤有点生气,但毕竟作为一个将军,得保留着一份表面的涵养。他的手,却不由摸了摸腰中的手抢,然后说,“耍嘴皮子、耍笔杆子,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是,请问凡修君,是笔杆子硬还是枪杆子硬?”
孔凡修注意到左藤的每一个动作,作为一个中国人,当外强闯进了自己的家门时,所有的反抗,不管有力和无力都是本能的,哪怕就是愤怒地骂几句,只为心里的痛快,只是匹夫之勇,都是本能的反应。所以,此时,孔凡修知道自己再怎么样地义正词严,而面对如此的杀人魔,根本无济于事。但是,他还是义正词严地说:“你们已振振有词地践踏在我们的国土之上了,还有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是我不能相信你们做得出来的?只可惜,你们低估了泱泱中华,她的那份顽强与坚守,将军,征服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嘴硬什么?我百万大军,轻易占领了你们的国土,现在我们不是已经征服了你们所谓的泱泱中华了吗?”
孔凡修从容回答:“你们的征服,只能谓之占领。你们有百万大军,而全世界的读者何止百万?”
“是我的百万大军厉害,还是你的百万读者厉害?”
“当然是我的百万读者厉害,因为他们的信念,善与和平的信念,虽在强权的刀枪下发挥不了半点的力量,但是,将军,请您相信,当这善与和平的信念一旦汇集在一起,绝对不逊色于您的百万大军,您相信吗?”
左藤听罢,哈哈大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善与和平?!”左藤好不容易控制住狂笑,揶揄着,“凡修君的话,如同你的报业,不真实得像中国童话!当然,中国童话的缺憾不在于它太美,而在于它必要走进一个更为纷繁而且严酷的世界,只怕你们这些做梦的人都太娇嫩了!”
“有我们这些做梦而娇嫩的人,在自己的土地上编织着神奇的童话,你怎么就不信会有童话般神奇的事发生呢?”孔凡修盯着左藤的目光,锐利无比,划开两人混沌的遮掩,直射人心。
左藤将军有点气急败坏地道:“我早说过,唇舌之交,我不是你的对手,可是……”他阴笑着,把玩着手枪,猛地将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凡修,“真枪实战,你就是无缚鸡之力的待宰羔羊!”
再说孔凡修走后,被众人劝回来的唐沫影,坐在湖边的石头上,凝望着湖对岸的大道,怎么也不肯走进山庄半步。
家仆劝说唐沫影道:“夫人不必担心,老爷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他刚走,你进室内歇息一下吧,别等老爷平安归来时,你却病倒了!”
唐沫影凄然一笑,挥手示意众人回去,她仍旧坐在石头上凝视着湖岸,期盼孔凡修的车突然出现在视野里,渴盼孔凡修突然从汽车内飞跃而出,朝她飞扑而来……
自打孔凡修接到左藤将军的请柬,恐惧就一直占据着唐沫影的整个身心,日本铁蹄的侵入,肆无忌惮地在中国的土地上烧、杀、抢、掠,使每一个炎黄子孙每一寸接触到空气的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呼吸着硝烟与血腥。而她的凡修,孑然一身进入野狼窝,沫影怎能心安?
家仆们见劝不回唐沫影,不时端一些茶水和点心送到夫人面前,劝她多少吃一点,但沫影充耳不闻,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期盼之中,她的整个人就像伫立在湖边的一座雕像。
无奈之下,仆人们只得又反复将茶水和点心端回。
唐沫影头顶的太阳渐渐偏西,绝望从一天粒米未沾的唐沫影心底腾起,她踉跄着脚步刚想站立起来,突然像缺氧般张大嘴喘息,心跳仿佛已经超出负荷,从骨髓浸出的疼痛沿着神经冲击太阳穴,又蔓延到全身,仿佛她全身的血管和神经都被揉捻,密密麻麻的疼痛几乎让她窒息,她姣美的精致容颜,被疼痛拧作一团。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仆人们看着唐沫影摇晃欲倒的身体,惊叫着蜂拥上来扶住了她。
“快,快去凤岐山接普神医,快,要快!”一个老到一点的仆人掐着唐沫影的人中,急切地叫嚷着。
沫影山庄,陷入一片惊恐的慌乱之中。
而此时的孔凡修,凭着他良好的心理素质及过人的口才,更是凭借着一股大义凛然之气,终究令左藤无法开枪,终究是以他过人的才智,从左藤的枪口下死里逃生。
等候在将军府停车场门口的司机,早就守候得坐立不安,焦灼万分,突见左藤陪着孔凡修谈笑风生而来,讶异的神情舒展开来。
左藤亲自为孔凡修打开车门,作了一个请的示意,道别道:“中华自古多奇人,诸葛亮能唱空城计,凡修君也能让锦绣文章变成百万兵,实在令人佩服!”左藤话中有话地讥讽着。
孔凡修双手抱拳道:“今天幸会,多有冒昧,请将军见谅!”坐进车,孔凡修还保持着脸上镇定的微笑,对左藤招手道:“再会,再会!”
关上车门,孔凡修立即冷峻地吩咐司机发动引擎。汽车嘶鸣着绝尘而去,转眼就消失于左藤的视野。
左藤瞥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尾随而去,一丝阴毒的快意,从他骨髓里窜出来,浮现在他脸上。
下午三时许,孔凡修的车即将到达沫影山庄时,时隐时现一路尾随着他的黑色轿车,像个幽灵一直尾随不舍,这时突然猛地加大马力,风驰电掣般超越孔凡修的轿车,横于路中央。
望见了沫影山庄,孔凡修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下来。司机却因前面忽然有车挡路,不得不将车减速,想缓缓越过那辆车。
说时迟,那时快,黑色轿车中突然蹿出几个黑衣大汉,在距离孔凡修车座方圆十五米范围内的土地上,进行了一次疯狂的扫杀,乱枪齐鸣,山上的树木、野草,发出呻吟、颤抖。石屑乱飞,前排的司机当即身亡。
孔凡修猝不及防,弃车狂奔。
身体跑不过子弾!只见从枪管里飞出来的子弹,以惊人的高速在空中飞行,划出一道又一道肉眼清晰可见、亮丽到极点,更迅速到极点的流线,射入孔凡修的后背。
孔凡修的身体,仿佛就是一枚被人点燃的炮仗,更像是被五马分尸的死囚,几乎是在艳丽的血花从他身上迸溅的同时,他的身体就猛然爆炸,他的身,他的肉,他的骨头及内脏,就像是礼花中的花星,四处飞溅……
唐沫影在普家文中药的调理与安慰下,情绪刚刚稳定,在若有似无的古琴声中,渐渐入梦,猛然听见枪声,惊恐万状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失声呐喊:“日本人打来了,你们快去救救凡修,你们快去啊!”
众人一迭连声地奔出山庄,普家文回头看见唐沫影赤脚也要外奔,忙回身将她拦住道:“师父!您贵体欠安,千万受不得风寒和惊吓!先生有我们大家呢,您不必着急!”说完,也随着众人的脚步急急奔了出来。
身中数弹的孔凡修,安静地横卧在地上。鲜血像喷泉似的从他的伤口里飞溅,难受犹如水银般在他的身体里流淌,拉着他的心脏不断向下沉,不断向下沉……
“老爷!”仆人们惊天动地地哭叫着,普家文急切地打开药箱,拨开众人,想给孔凡修止血。
然而,孔凡修的身体已是千疮百孔,如同漏底的船只,鲜血潮水一般汩汩外涌,堵都堵不住,从哪儿下手止血?普家文一下惊呆了!
想想急得病倒在床的沫影,普家文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和勇气,猛地抱起孔凡修,直奔山庄。清醒过来的众人,知道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纷纷帮普家文托起孔凡修。
孔凡修早没有了意识,但未离身的神识,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一点一点接近山庄,一点一点进入唐沫影望穿秋水的瞳孔。然而,他体内的鲜血,也在一滴滴地往外涌,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一点点地变轻,他看见一群人都在忙乱,而他却帮不上一点忙,他不想让心爱的沫影看到自己这样子,但是,他还是听到了他最不愿意听到的哭喊声:“凡修,凡修——”
唐沫影看着千疮百孔、血肉模糊的孔凡修,内心里种种伤痛和挣扎,呼之欲出,铺天盖地,汹涌流出。
普家文根本无法止住孔凡修身上一个个的血窟窿,只能一任滚滚热血,从孔凡修的体内像火花般燃放起来,只能抱着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息,见到他最想见、最心爱的人。
唐沫影坐在地上,搂着孔凡修。一任他殷红的鲜血染红着自己的裙裾,一任他略带咸腥的血液,沾污了自己的肌肤,她凄切悲惨地呼叫着:“凡修,凡修,你醒醒!你醒醒啊,你睁开眼看看沫影,你说过的,你会陪我一辈子的,你的一辈子难道给我的就是这么的短吗?凡修,凡修,你怎么舍得丢下我呢?你怎么会舍得呢?”
孔凡修感觉自己似乎是漂流在一片汪洋的海面,轻轻的越飘越高,当即将要远离的一刻,他听到唐沫影哭叫着的声音,他听着“你怎么舍得你怎么舍得的”的哀鸣,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自己深爱的女子,他真想用手再摸摸她乌黑的头发,他想告诉她:“如果我还能再来,一定找到你,每天和你弹琴、焚香、礼佛,与你一起过着宁静如水的生活!”他知道,他说这些,她听不见,他任她把自己抱在怀里,他真的要走了,他最后一刻向下看了看,挥了挥手,在空中说:“对不起!”
他在沫影的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凡修,凡修!”沫影惨叫着,喉间迸溅出的液体炽热殷红,雾霭般弥漫开,沫影甚至还来不及感觉到那种尖锐的疼痛,席卷而来的黑暗,便将她拉入了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