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家文这么说的时候,目光便落到了沫影身上。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沫影一头瀑布似的长发,然后是一袭月牙色的旗袍,上好的面料质地,在阳光下展出无限柔和的光,金银丝线缠绕出的一片花海滚边,细碎雅致,飘逸脱俗。
那姿态和风韵,宛如出水凌波,优雅迷人。这种装扮的沫影,还是普家文第一次见到,他不由得一阵阵紧张。
“家文,你过谦了,你对古琴的练习已有很深的造诣,不妨你接着弹完刚才那曲《广陵散》!”沫影没注意到普家文看她的眼神,很自然地说了一句。
“师父,学生就班门弄斧一番,还望师父再指点一二!”普家文坐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拨动着琴弦。
唐沫影聆听着,指点着,普家文紧张的心情随着曲子,渐渐气定神闲。
普家文又沉浸于琴声之中,完全忘了别的事情。其实这个时候的家文无法知道,他来沫影山庄为孔凡修看病,玉婉逼着常宏告诉她地址后,偷偷地下山找家文来了。虽然这次回来的家文一直在安抚她,可是她老感觉家文的心不如以前那般专一。以前的家文,心在她身上,她能够感觉到。可现在的家文有意无意地冷落着她。
普家文越这样,不明就里的玉婉内心越是痛苦异常,但是作为女孩子的矜持,她又不好意思问半句。
今天,当她听说普家文下山替人家看病,就一直尾随而来。这时从豪宅内隔湖隐隐绰绰传来的琴声,令玉婉伤心不已,泪水从她的眼里,悄然滑落。外行人听不出来,可玉婉心中有数,这琴音先是由杂乱到零散,由生疏到流畅,最最令她深感讶异的是,以前普家文总也掌握不好的从低音区到高音区的过渡,几经磨合后,再次传来时,高低音的衔接竟然是天衣无缝!很显然,坐在他跟前指点的,必定有一个高手!
玉婉绝望了,难怪家文总是有意无意地冷落自己,回避自己,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打着治病的旗号溜下山,进了沫影山庄,实则是为了山庄里天仙一样的女主人!
家文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山庄的女主人,果真是传说中的那样才艺双绝,魅力非凡?如果不是,他普家文怎么会如此这么快地移情别恋?
普家文在给孔凡修开好方子后,与唐沫影就古琴又聊了半天,孔凡修见两人聊得开心,就没有打搅他们,他们也难得重逢。再说了,知音难觅,从来古琴就是一个曲高和寡的乐器,平常人总说它是“稀稀疏疏三两声,难学易忘不中听”。所以,真正喜欢古琴的人,能遇到和自己一样喜欢古琴的人,立刻在瞬间拉近了距离,这一点孔凡修非常懂。以前,他留普家文在家里居住,除了替沫影母女治病外,就是想让沫影有个古琴上的知音。现在见两个人谈得这么投机,便请家文有时间就来山庄,一来为自己熬药,二来可以和沫影切磋琴技。沫影哪里不知道这是孔凡修的用心良苦,内心充满了对孔凡修的感谢与敬爱。不过她和普家文谁也没有在孔凡修面前提,家文这一年找她的事情。
替孔凡修看完病、又与沫影聊了半天琴的普家文,走出了山庄。他刚下船,一抬头见玉婉立在离他不远的路边,身影孤独而凄清,一种内疚而怜惜的情愫油然而生。他走向她,真想一把搂紧她,然而想想自己对何晴的承诺,便想让玉婉对自己的误解更深一些,与其长痛,还不如让玉婉短痛一阵,早点忘掉他吧。于是,家文强忍住内心澎湃的情感,故作淡漠地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如此冷漠的语言,让玉婉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眼泪更是不听话地狂流了下来,她几乎是抽泣地问家文:“为什么?”
普家文故意莫名其妙地回问:“不懂你说的为什么,是什么意思?”
“一个生病之人,还有闲情雅兴教你弹琴?”玉婉质问着。
“不是!教我弹琴的,不是病人,是孔夫人!”普家文有意把孔夫人三个字强调了一下。
“这就对了!你自打给孔先生看病,结识了孔夫人之后,你的心整个就瞎了,谁都不认识!”玉婉泪流满面地一字一句抽泣着说。
“玉婉,你别胡搅蛮缠好不好?”普家文硬着心肠说出这句狠话,他知道这句话,对玉婉会是怎样的一个伤害,但是,他不得不说,因为,相对自己和何晴结婚,对玉婉的伤害,这几句话,仅只是练习承受痛苦的开始。
“到底是你瞎心不认得人,还是我胡搅蛮缠?”玉婉没有想到普家文会这样地说她,她感觉自己的心顿时被撕开了一样疼,疼得她回应的时候一直是闭着眼睛的,她以为眼睛闭上了,眼泪就会关在眼睛里,却不想,更多的眼泪如洪水,冲破紧闭的眼帘,更疯狂地流了出来,她心里被压抑的怨恨,此刻暴风骤雨般地爆发了。她虽然打小没得到多少父爱,但在琴声与佛堂里成长起来的她,也是一样的出尘脱俗,一直是在众人的注目与夸奖声中长大的,她有她的骄傲和自尊,从来不曾有人这样说过她。
玉婉说完,几乎有点踉跄地回头就走。
“玉婉!”普家文自感言重,内疚地正欲追上去,却不想常宏也跟随玉婉下山而来,面对他们的争吵,一直放不下玉婉的常宏,非常生气地对家文吼道:“你什么意思?你这种见异思迁的男人!玉婉对你这么好,师父对你这么好,你对得起他们吗?”
普家文刚想解释,常宏却已跑去追玉婉。家文只得止步,他望着玉婉的背影,和常宏追过去的身影,慢慢地低下了自己的头。
回到山上后,玉婉和常宏都没有理会普家文,家文也懒得再去解释。他甚至希望玉婉的误解更深一些,这样就可以断掉玉婉对他的念想了。虽然家文内心是这么想的,可是睹物思人时,玉婉的一言一行,特别是他把银钗插在她头上时的情形,总会不由自主地浮在他的大脑里,他的心就如被刀尖割伤一般,痛得他恨不得痛哭一场。可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啊,普家文把所有的痛苦埋在了内心最深处,每天还是下山替孔凡修看病。
孔凡修的胃病,在普家文几副中药的调理下,果然好了起来。孔凡修和唐沫影,也因而对年轻的普家文多了几许敬重和信赖。
孔凡修亲自叮嘱家丁和护卫,只要是普家文前来,不用再另行通报;而沫影山庄,吸引普家文的,除了唐沫影的点拨,矫正他古琴的不足之处外,还有孔凡修时常带回山庄的报纸,《时代心声》、《国民新生》,许多抗日的故事,许多民众的心声,都深深地打动着他。夫妻二人的言行举止,似乎是在无意之间,润物细无声地帮普家文开启了一道门,因而他对治疗孔凡修的胃病,更是尽心尽力。
然而,孔凡修的病情稍有好转,举国上下便掀起更为轰轰烈烈的抗日热潮。这让他本就忧国忧民的心难以安宁,他立即投入了抗日救国运动的洪流之中,组织财力、物力,发起成立了中华民国国难救济会,说服何重九等实业界友人,为国捐献财物,组织起各团体救国联合会、援助上海、北平等各大城市工人反日大罢工。
孔凡修的影响力,进入左藤将军的眼帘,不仅是因为他的激进的抗日情绪。早在一年多前,在那次何重九公子的会馆开幕之际,他就对孔凡修耳闻一二,听说,那被掳走的奇女子正是这孔凡修的爱妾,这使得左藤次郎判断,这孔凡修不是简单的一时热血沸腾起来的冲动青年,他一定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多情才子。一直对中国文化有着强烈兴趣的左藤次郎,忽然对这个孔凡修有了强烈的兴趣。
再说这左藤次郎,虽说是一个日本将军,但在日军还没有侵华前,他就常来中国旅游私访,应该说,对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他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对唯楚有才的武汉,更是有些特别的关注。他不仅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还会说非常地道的武汉话,这是因为,他非常喜欢大汉口这个地域,自那次开业庆典大会后,他便时常去拜会济远方丈,关于古琴,关于中国文化,他会和济远方丈一谈就是半天时间,济远方丈非常惊讶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因为彼此的性情相投,左藤次郎早已是宝莲禅寺的座上宾。这是一年多前的事,而现在,这样一个座上宾,却反客为主,成为了大汉口的统治者。这令济远方丈对左藤次郎有了很复杂的感情。
接到左藤将军的邀请函,唐沫影首先预感不好,主张孔凡修放弃这次面晤。她阻止的理由简单:践踏中华土地的日本人,有几个好的?身为日本将军的左藤,他分明设的就是鸿门宴!
但是孔凡修反复掂量了轻重之后,还是决定前去。他的理由是作为一个男人,就得有男人的骨气,何况在如此民族劫难之时,更要有男人的担当气魄。如同他办报的风格一样,国有国格,人有人格,在中国人的土地上,在中国人缔造的城市里,如果一个中国人因为内心畏怯一个日本将军而失约,则滑天下之大稽,则为天下人所不齿!
这样的邀请,他孔凡修不仅要去,还应该单独去!
唐沫影知道孔凡修的主意已定,她再无法改变他的主张。她在灯下亲自将他的衣服一点点熨烫,将他的皮鞋擦得锃亮,她要让日本的将军明白,在中国即使是一个商人,一介书生,在气势上也绝对不比任何一个日本人逊色。
唐沫影坐船亲送孔凡修靠岸,目光注视着孔凡修坐进汽车,对她与平常日子一般,洒脱而爱恋地挥挥手,才令司机启程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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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凡修一进日本将军府,就深感气氛不对,堂堂的府宅,不见一个女眷,竟然全都是清一色、军装严谨的士兵,但他仍旧从容地在进门的玄关处换了木屐,弯腰行了日本鞠躬礼后,面带微笑地道:“左藤将军真是日理万机啊,就连府宅也俨然是座军营!”
“凡修君见笑了!”左藤将军装模作样地喝退了军士,话中有话地道,“没有凡修君的文武韬略,不能借报纸虚张声势,只有真枪真弹来实的。”
“想不到将军也是如此幽默,对付一个虚张声势的弱者,也值得动真枪实弹!”孔凡修从容地坐在沙发上,“我来将军宅邸做客,我也知道你不怕虚张声势的报纸和舆论,但是我提醒你最好不要将自己的府宅当成屠宰场,那样会很不吉利的。”
孔凡修举重若轻的轻描淡写,着实充满了智慧的自我保护,不管左藤如何的气恼,他还是颇为沮丧地坐了下来,他是一介武夫,不相信鬼神,他的取胜秘诀就是把握战机,心狠手辣,速战速决,他绝对不会愚蠢到在杀一个人之前,还要请相师来府上占卜一下凶吉,请高僧做个超度。他想杀人,处处时时都可以动手。
但问题是,他的宝贝女儿左藤席甜子居然在踏上这片土地,在听了一曲古琴后,天方夜谭地非要跟一位名叫莫若风的古琴大师学琴,一直也非常喜欢中国文化的左藤,倒没有完全反对女儿的求学欲望,特别是一年前在何重九会馆开幕时,见识过绝世遗风的唐沫影一曲琴乐后,更是对中国的古琴文化也产生了强烈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