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济远方丈的侍者,小和尚常宏匆匆来报,省府来了一位官员已进三门,马上就到方丈室了。济远方丈正端着青花盖碗喝茶,看了慌乱的小和尚一眼,吹了吹浮在盖碗面上的茶叶,很有滋味地品了一口后说了一句:“来就来了吧,慌个什么慌?”便不再哼声,弄得常宏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去迎接好,还是不迎接好。
不过,正是因为济远方丈的这种淡定,倒让常宏小小年龄,见识了不少世面,领悟到了不少道理,见怪不怪凡事淡然处之,该来的会来,留不住的则一定会走,缘来缘去,都是有定数的。济远方丈如此这般,更是增加了凡夫俗子对他的崇敬,想见他并不是那么容易,但是普家是宝莲禅寺的大功德主,所以普家文常随家人前来,时间久了,与年龄相当的小和尚常宏玩到一块,成了不亲也不远的朋友。
现在,常宏带着一名女子出现在茶庄里,而且那表情满是对女子的讨好,这就让普家文的疑惑遍地开花一般,搅得他坐立不安。他甚至有几次冲动地想要站起来,走过去和常宏打一声招呼,却碍于父亲目光中的严厉,不得不乖乖地坐着,不敢轻举妄动。
而就在这时,普家文看到那名女子解开背在肩上的布囊,把布囊在桌上解开了,一张和济远方丈送给普家文一般式样的落霞式古琴一下子撞进了普家文的视线之中,他的目光不由得被这张古琴所吸引。远远看去,这张古琴与普家文的还是有些不同,哪怕不近距离地端视,也能感觉琴体的浑厚,鹿角灰胎,从琴面漆灰的剥落处看,漆灰较厚,琴背以粟壳色原漆为主,琴背断纹隐约可见。一看,这琴就不是一般的普通的古琴。如此衣着朴实的农家女子,怎么会独自背着这么张名贵的古琴呢?
普家文着实吃惊不小。当然关于对古琴的认识,还得从他那次离家出走说起。
普家文离家出走之后,想着要干一番大事业,就想先去宝莲禅寺拜拜佛,希望在佛陀的护佑下,诸事顺利,那种干一番大事业的心情异常地浓烈。
这天,疯玩了一天的普家文决定上山拜佛,之所以选在黄昏,一则是玩够了,二则上山后可以在宝莲禅寺留宿一晚。在上山的途中,天一直阴沉着,事先他也没注意,继续往山上赶着,只是走到途中,天竟下起雨来,先是豆大的雨点滴下来,眨眼间,稀稀拉拉的豆点变成倾盆大雨,同时便见电闪雷鸣,普家文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忽然下这么大的雨,打这么大的雷,慌不择路地一头钻进了山路旁的一个旮旯洞里。
普家文在旮旯洞里只等着雨快些停了下来,不想老天竟像开了口子,也或许是天河到了汛期,把决了口的洪水分流了下来。这雨下得很大,同时轰天响的雷声震得山谷一阵阵地回响,普家文有些害怕地缩着身子,不时被飞溅进来的雨点打在身上,丝丝寒意渗骨。半个时辰过去,这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天却慢慢地黑了下来,普家文此时因害怕,有了想回家的念头,后悔独自的出走,想着在家的种种好处来。
就在普家文身心都瑟瑟发抖的片刻,一道把天照得通亮的闪电,伴随着轰天响的雷声,把凤岐山好像要震垮了一般,这不由得让人想起,这会儿是不是有什么狐怪正在亡命逃窜,以免遭天谴。这雷声刚炸过,只见闪电夹裹着一道火球在普家文栖身的不远处,对着一棵苍劲的梧桐树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瞬间把这梧桐树劈了开来,被天火烧着的一块木枝并没有被雨水浇熄,夹杂着奇怪的声音燃烧着,又一阵惊雷劈来,那被烧着的硕大木枝裹着雨水泥浆,脱离了老梧桐树,直奔普家文躲避的旮旯洞滚了下来。
普家文惊恐地看着这一切,没有见过如此阵势的他,捂着耳朵、闭着眼睛,一声惊呼,只觉身下两腿间一热,一泡急尿把裤子淋得透湿,同时大声嚎哭的声音在雷声中更显诡异。等他抽泣着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旮旯洞里多了一块冒着青烟的木块,大约半人多高,因被火烧焦,通体乌黑油亮,夹带着隐约可见的木纹,横躺在洞口处,静静的,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一样。
普家文被惊吓过后的大脑,像被雷炸醒了一样,看着这块木疙瘩,内心连连称奇。他虽只是十七岁的半大小伙子,但对事物也有一些自己的认识,这被雷劈的梧桐木,哪儿都不去,像知道自己躲藏在此,滚落进来,也算和自己有些说不清的缘分。
普家文此时灵光一闪,急忙起身,把木疙瘩抱了进来。这木疙瘩被雷劈火烧雨淋后,有了自己的形状,隐约见来,像只如意,普家文越看越像,不由欢喜起来。他想起济远方丈的方丈室内,供桌之上常年供奉着一块玉如意,每次,他都想去摸一下,总被母亲拦住。他想,待会雨停了,去宝莲禅寺把这木疙瘩送给济远方丈,也不失为一件意外得来的美事。
普家文把这木如意竖了起来,靠在洞壁,歪着脑袋反复地看来看去,越看越感觉神奇,不知道为什么竟有几分熟悉感,但又说不上来,感觉好像在一个梦境里,自己也曾这样端详过的某个物件,只是越想越记不起来,唯有自己此刻如此关注的神态还在记忆里。就这样过了好久,天真的黑了下来,雨也慢慢地下小了,普家文哪里敢多停留,抱着木如意,窜出了山洞,一路飞跑,直奔宝莲禅寺。
普家文低着头飞跑,好像怕谁追了过来,跑进山门,顾不得喘气,迎面差点一头撞倒一个和尚,他抬眼一看,正是济远方丈的侍者常宏,他还没有来得及问话,常宏已然合十问候道:“家文少爷,我们方丈正等着你呢。”
普家文被常宏这么一说,内心的那种惊诧骤然而升,他看了看常宏,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而是紧紧跟在常宏身后,往济远方丈的住处走去。
3
普家文被常宏带至方丈室里,指了指里面的禅房,意思是济远方丈就在里面,常宏丢下家文先行离了去。
家文原来和母亲过来参拜时,往往都是在方丈室的会客厅内,孩子的好奇心兴起时,有几次想去禅房探个究竟,总是被母亲用目光制止住。所以,方丈的禅房对普家文来说,一直就是不敢介入的神秘之所。而眼下,他就站在门外,禅房的门虽然紧闭,而他马上抬个脚就可以进了去。
只是一墙之隔的禅门外,顽劣的普家文像被施了定身术,抱着那块如意木疙瘩定定地站着,他闻到了一种很特别的气息,似香非香,弥漫在空中,使得方丈室里里外外都充满着庄严肃穆之氛围。这时,从禅房内传来低沉喑哑的琴声,这琴声如泣如诉,摄人心魄。当普家文完全被这琴声吸引时,琴声戛然而止,只听见禅房的木门“嗞”地一声拉了开来,济远方丈一身短褂僧服立在门口。这一次,不知道是因为受了惊吓,还是那琴声的作用,这时的普家文已然不似以往,见到济远方丈,感觉身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他一把,只见他“扑通”一下,结结实实地跪了下来,给济远方丈叩了三个响头行了一个大礼。济远方丈扶起家文,捧起那块如意木,进了禅房。
普家文在宝莲禅寺待了七天后,回到了普家。
这七天,济远方丈到底和普家文说了些什么,任何人都不得知晓,只是普家文回去时,抱着一张落霞式古琴。这落霞式古琴,是古代文人观赏晚霞之丰富变化,突发灵感,以此为参照而造的琴形。落霞式显着的造型特点是在琴的两侧呈对称的波状曲线,同时“落霞”也是古代名琴之一。南朝梁简文帝《登城》诗曰:“落霞乍续断,晚浪时回复。”而汉郭宪《洞冥记》卷三中有句曰:“握凤管之箫,抚落霞之琴。”可见落霞式古琴仅造型就是如此之美,对于没有多少艺术见识的普家文有很大的吸引力。也正是因为济远方丈送给了张落霞式古琴与普家文,居然使得他在七天的时间里学会了二三首小曲子,并皈依成了济远方丈的一名俗家弟子,同时带回家的,还有一本宋代禅书名家张即之的经帖一本。
回到家后的普家文,一改原来的顽劣不驯,每天除了抱着他那张古琴叮咚地弹个不停,就是临摹张即之的书法。同时,他对下人也礼数周全,对父母长辈更是顺从恩孝,一下子好像睡醒了的浑蛋开了窍般剔透,善解人意,普家上下逢人称奇。普家老爷更是惊奇于儿子翻天覆地的变化,虽不知道儿子经历了什么,却知道儿子在宝莲禅寺的七天,与济远方丈结了缘分,便五体投地地相信菩萨的能量,逢人便说济远方丈有神通,宝莲禅寺的菩萨灵验,使得家里的逆子换了性子,有了出息。
话一经传出,便被众人添枝加叶,说得玄乎其玄。一时,邻人家里有不听话的孩子或要应试的学子,蜂拥到宝莲禅寺,以为济远方丈摸一下孩子的脑门,便可以洞开灵性。
普家老爷,趁势又为家文请了一个好先生。这一次,普家文与先生之间相处甚为融洽,每天除了上课便是弹琴、习帖。
到傍晚,家文就会独自到家里后院一座安静的闲亭里静坐,少了原来少年的顽皮好动,多了一份成年人的稳重沉静。那闲亭旁有一棵一抱人粗的皂角树,天气晴好时,家文就会借树爬上屋脊,如若是夏日,那蝉鸣鸟啼是他最爱听的,他会头枕屋脊,看着一望无际的蓝天,见天上的白云悠悠,自由自在地飘游,伸出手来,好像随手可摘;他会看屋檐上蚂蚱打架,见斗得死去活来不可开交之时,他会举手间分散它们,他感觉自己的力量如此之大,可以平息一场生死搏斗;他看得见满目生灵的生活。
每到这个时候,普家文感觉世界好大,哪怕就是他一个人时,周围都有同他一起呼吸的、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草木与生命,世界这样的博大,实实地震撼着他,让他愈发感觉自己的渺小,越有这感觉,越是相信师父教诲的佛法之深奥,一事一物不敢轻慢,一点一滴愈发珍惜。他的这些改变,不得不说是佛陀慈悲的加持与智慧。
就这样,浪子回头的普家文,几乎成了乡亲教育子女的楷模,他依旧隔三差五去济远方丈那里,除了学习古琴和书法,也会帮师父打理一些俗务,而他与济远方丈好像前生就有的缘分,师徒的默契早超出平常的师徒,济远方丈虽表面没有过多地表现出格处的亲近,却骨子里异常喜欢家文。
也因为济远方丈的喜欢,让普家文对古琴多了一份天然的亲近,而那个钻旮旯洞的一瞬间,惊心动魄地偶得的一块焦木,却成为他后来一生的挂记。而这块焦木,如若不是因为宝莲禅寺的济远方丈,不是因为这倾盆的大雨,也许只会被人当作一块烧火的柴木,说不定在哪年的岁月里,被放牛的牧童发现,用做取暖或烘烤红薯,一把火烧成灰烬。可因为济远方丈,因为普家文,这块焦木成就了一段传奇,可想天下何止是人,就是物什也有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