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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普家文和父亲一起去镇上的米庄查看经营状况时,普家文还是一脑子的不愿意。他这脑子尽管被济远方丈摩顶开光后开了窍,可是这开了的窍门,好像仅将琴、书搁置进来,他除了对这两样乐此不疲,对家族的生意没有丝毫兴趣。但是作为普家的长子长孙,普家老爷看到儿子日益的成熟稳重,慢慢有意带他游走于家族的生意铺面,想使他早早上手,接管部分生意。普家文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普家的家当迟早也是他要肩负担当的,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每隔一阵子,普家文都会随父亲去米庄,查看生意往来与账目。他由此明白,人的许多营生,并不是由愿意不愿意而经营,更不是因为喜欢不喜欢而作为。
每次去镇上的路途中,他们父子总会在路边的茶庄停歇会儿。一来喝口水休息,二来可带些新鲜的茶叶回家。这一次也不例外。他们常去的那茶庄名“来凤栖”,在小镇与各处交汇的一个路边,因此,常常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这天,父子俩又路经来凤栖茶庄,很自然随意地找个座儿歇了下来,普家文的父亲叫了一壶茶,和平日里一样,店小二给他们各倒了一杯后,父亲端起杯子,开始旁若无人地品茶。这茶是刚刚上市的新茶,刚冲泡开来,空气里立即氤氲清甜的草香气,那气味让哪怕是不懂茶的家文也忍不住吸了吸鼻翼,实在是很好闻。再见父亲微眯着双眼,独自品得津津有味,沉浸在新茶的色香之中,整个人完完全全地被茶汤润泽得心旷神怡。
普家文看着父亲如痴如醉的样子,笑了笑,没说话。他对茶没什么兴趣,对他而言,茶就是用来解渴的,若仅以解渴为目的,他更喜欢喝母亲为他冲泡的鸡蛋糖水,当然领会不到父亲的这种陶醉。但是他却对进进出出的过路客很好奇,每一张脸上都印着不同的表情,而每一种表情之下,一定会是一种不同的心情或者是不同的故事。这些,对于曾经离家出走的普家文而言,似乎才是最最吸引他的地方。当然了,镇上的热闹总是乡下那个大宅院所无法比拟的。这种热闹无论属不属于普家文,他都会在经过这个茶庄的时候,努力地与这种热闹融为一体。一如他现在,努力地跟着父亲去米庄打理普家的生意一样,他也必须与自己的家和家里的生意融为一体。
普家文正东张西望,却见宝莲禅寺济远方丈的侍者小和尚常宏,带着一名妙龄女子走进茶庄。那女子体态轻盈,背着瘦长的蓝花布囊,衣着也是粗布的蓝花衣裳,那蓝花布囊背在背后,不仔细看,竟分辨不得。她那细长的腰身摆动,那蓝花布囊显得格外多余,看过来的人都恨不得把那布囊掀下好一览细腰。那女子的漂亮从腰身开始,使得旁人更加注目这腰身之上的面目。只见那女子尽管是一副穷家小户的装束,可举手投足之间,又完完全全没有农家小女子那种出门时的怯意。特别是齐眉的刘海下,一对圆圆的眼睛,似乎被泉水浸泡过一般,闪着珍珠般的光泽,就算是在白昼的阳光之下,这样的一对眼睛还是让普家文内心深处灵动起来,更有意思的是她那翘翘的嘴角,哪怕生气都是一个笑模样,正是这笑模样,让普家文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只是他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子。于是,他就盯着那女子看,完全忘了这是在茶庄,这是在众目睽睽的视线之中。
这女子一脸的疲惫,她的风尘仆仆之态,好如长途跋涉流落此地,飘零浮动的气息使得她与茶馆悠然恬静的气息格格不入,劳累喘息的神情,如静置的一碗水,被一支木筷搅了搅,顿时流动混浊起来。这感觉让普家文好生奇怪,可就在他死盯着女子看时,那小女子恼怒地狠狠瞪了他一眼,瞪得普家文的脸“唰”地一下子涨得通红,赶紧把头扭到一边,装作看窗外的景色,不敢再朝女子这边看。
而常宏因为全身心地陪着这名女子,并没有注意到坐在角落窗边的普家文父子俩,只顾着和女子说话,他们有意地压低声音,显得有点神秘。茶馆本就是闲话之地,每个人都说着自己的闲话,因此,不管他们压低不压低声音,其实是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他们的,更没有人关注他们在谈什么,茶庄里人多嘴杂,声音喧嚣,旁人听不清也不想听。
其实,普家文和常宏是熟识的。常宏是宝莲禅寺方丈济远的徒弟,每年,普家文的母亲玉莲都会到宝莲禅寺进香,每次玉莲在大雄宝殿敬完香后,就会领着普家文拜见济远方丈,而济远方丈每次见到家文,都会摸着他的头,说几句吉祥如意的话。当然,每次都少不了在大厅内侧撞上常宏,两个人都会相视一笑。就是这种笑,让他觉得常宏就是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在普家发达后,普家太婆对济远方丈以及对宝莲禅寺的虔诚,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禅寺的许多活动,老太婆都会亲自上山参加。每年,供养寺院佛、法、僧三宝的功德钱,是一笔令人瞠目结舌的大数字。当然,普家文不会知道这些,他也不懂老太婆的良苦用心。
因此,普家是宝莲禅寺名副其实的大功德主,普家文一家和济远方丈,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交情深厚了。因这份交情,普家文对济远方丈天然地有几分熟悉与亲切。也因为这份交情,他和常宏之间虽然话语不多,但却有一种熟识的朋友之情。只是这天的常宏,被眼前这名对普家文来说似乎相识的女子所吸引,完全忽略了茶庄其他的人和事。他的眼里、他的心里只有这名女子。
因为这女子,也因为常宏的表情,令普家文此时的兴趣全部被吸引到这两个人身上。只是,普家文不敢再盯着女子看,而是在一旁偷偷地打量着他们。
普家文的神情倒引来不少人注目,不仅是因为普家文衣着的华贵,更因为普家暴富的神秘,每次只要普家父子一进这个茶庄,就会引来无数好奇的目光。普家文对这种目光早已见怪不怪,只是今天,他特别烦这帮盯着自己看的人群,他想尽情地打量这名女子,他更想知道这名女子是谁,为什么会和常宏在一起。
在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普家。普家原本只是乡下普通的农户,祖祖辈辈过着普通农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不知什么原因,普家就在所有人还没有觉察间暴富了起来,几年后成为富甲一方的地主。这其中的秘密,只有普家的太婆知道,那时的普家太婆还是没有熬成婆的小媳妇,天天在厨房里负责家里的柴米油盐,也算是当家的媳妇了。
那一年大旱,地里收成无几,普家上下也有十几号人,每天就那么点粗米杂粮,还要尽可能地多加些菜叶糟糠,尽管这样,依旧是混了上顿没下顿。
有一天,普家太婆又去米缸掏米,心里惦记着快见底的米缸装的那么点口粮,还能支撑普家上下几天的生活?她发着愁揭开米缸,却不想缸里竟是满满的白米,吓得普家太婆跌坐在地,半天回不过神来。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又揭开米缸,真的是白花花一缸子米,反复三次,她才知道这竟是真的,跌坐在那里思忖了老半天后,普家太婆像什么事儿没有发生一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着米缸深深地叩了三个响头,然后把米缸移进了柴房最隐秘的地方。
那天晚上,普家太爷碗里的粥,不是白晃晃可以照得见人影的汤水,而是稠稠的一海碗。
普家上下只听见一片欢快的喝粥声,生怕吃慢了,锅子里会没有了,虽是刚端出锅的粥,实在烫口,但是大家都急急地吃进口,争着赶着去添下一碗,直到发现锅里还满满的,足够一家人吃个三两碗后,才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等一家子人吃得肚皮滚圆滚圆时,只听得普家太爷把手里的瓷碗“砰”地摔得脆响,对着媳妇大叫:“这家怎么当的,只管今儿吃得痛快,明天还过是不过了,真的是吃了去死啊!”普家太婆这时出奇地镇定,拍着本就硕大的胸说:“今儿起,我保证大家天天都有稠粥吃,只是要约法三章:第一,除了我,以后任何人不得进柴房半步;第二,以后家里吃饭,必须关起门来,不能像原来那样三两个蹲在门口,更不能串门子;第三,今天家里发生的事,不许任何人到外面去说。如若谁不听,没有饭吃就怪不得我了。”
饿绿了眼睛的家人,只要有饭吃,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自然一致响应。从那以后,普家真的是天天都有稠粥喝,偶尔还有白米饭吃。
再后来,普家爷们到镇上开了一家米庄,普家长子也娶进媳妇。很快,普家长媳挺起了肚子,普家文就这样含着把饭勺子出生了。说含着饭勺子,是说普家文从出生就有饭吃,普家文出生后,普家愈发地殷实起来,米庄越开越大,只是乡下人都不知道普家是如何发达的,只知道普家在镇上置了房产,但就是不搬出乡下,宁可车马劳顿地跑出跑进。后来又在乡下置起一个大园子,地也收了不少,租给没有地的农户,真正成为当地的富绅地主。总之,普家的发达,外人竟没有一个人知晓缘由,包括普家自己的人,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更是不会对任何外人说起任何事情。
普家文出生之前没几个月,他的母亲玉莲大着肚子常去宝莲禅寺礼佛还愿。普家发达后,对长媳的挑选慎之又慎,玉莲算是百里挑一的人家出来的好姑娘,只是当时,普家太婆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玉莲虽识字,最重要的是她的贤德操行。她笑不露齿,语不惊人,在普家静悄悄地来去,这一天,她无意中翻开在宝莲禅寺请得的一本诗卷,听说在上海有位着名的诗僧曼殊病逝,他的诗卷一下子就被好多的佛门弟子关注,玉莲更喜欢读佛经,但作为平常的女人,也有一份赶热闹的心,看到一首诗不禁入迷了,诗曰:“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玉莲文化虽不高,但还是被诗里的那句“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感动了,这个时候,忽然肚子一阵一阵地痛了起来,她丢开书卷,唤来家人,普家文也就在这一番思量与折腾中生了下来。是时,正是民国初年,玉莲并不想自己的儿子后来也如那曼殊,与佛教寺院不能分离,是命是缘,自是后话。
普家文作为普家长子长孙的出生,足可体现在普家的分量,自然是捧在手上怕飞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宠坏了的普家文到十七岁时,叛逆至极。普家老太拿这个长孙一点办法都没有,虽说他不嫖不赌,但对没有一点书墨之气的暴发户普家来说,还是希望他能多读点书。但是普家文从生下地来,就顽劣不驯,家里请了几个私塾先生,不是被他气跑,就是被他骂跑。初时,先生教他握笔写字,从一二三写起,他不耐烦那先生的迂腐,还没等先生说完,就跑了出去,禀告父亲今天的课程全会了,只是不想再学下去。父亲急问他为什么,他故意当着先生的面说:“一写一画二写二画三写三画,要写万字,岂不写上十天半月?不累死也要去半条命,不学了。”
教书先生看着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普家老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意思是这孩子八成脑子有问题。
普家老爷不干了,自己的儿子自己怎么说都可以,怎么容得一个请来的外人说自己儿子的不是?顿时借题发挥、大发雷霆。可怜那先生,教了几天的学生,没得半文工钱,还受一番呵斥,无可奈何地离开了普家。
再一次,普老爷又请了一位先生来教家文,据说这位先生着实是有水平,无论多顽劣的学生都能被他教育出几分礼数来。果然这一次,这先生倒是多待了几天,普家文在戒尺的敲打下,倒也真乖了几天,在先生软硬兼施之下,还硬是把《弟子规》的“入则孝,出则悌”背得烂熟,喜得普家老爷逢人就夸儿子的聪慧灵光,只要来人都要叫儿子出来,摇头晃脑地吟诵几句。那普家文刚开始还觉新鲜,趁这新鲜劲,学习起来还有几分热络,再加上普家太爷太婆与父母亲在他表演完后,总会给些赏赐,更是来劲。不想越到后来越难,先生更是越来越严厉,稍有不对,就戒尺侍候,新鲜劲已过的普家文,哪里是受得了这架势的主儿?!
有一天,普家文一反常态,很殷勤地为先生奉茶,先生很是得意,以为打怕了的家文有意悔改,揭开盖子凑上嘴,正准备美滋滋地吮上一口茶汤,只见一条黑色的小蛇“嗦”地探出头,吐着信子,扑脸窜了出来,先生哪里受过这般惊吓,当时便晕厥了过去。普家文知道祸闯大了,顾不得前后,收拾了些简单的衣物,跑出了普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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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出走的普家文没有带多少值钱的物什,起初只是为了躲避父母的责罚,觉得玩上几天就回家,想不到外面的世界虽然无奈,却有更多的精彩。对于一个被关在家里、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乡下少爷来说,在这花花世界游荡,如脱缰的野马在一望无际的田野撒欢奔跑,一时半会儿怎么可能收得住缰绳?他决定在江湖上闯荡出点名堂再回家见父母,让他们看看普家没有白养他这个儿子。于是趁着一天傍晚天刚煞黑,他在自家门口附近拉住一个小叫花子,给了他几文钱,差使他往家里送了一封平安信,告之父母双亲不要担忧,豪言壮语夸下海口,请父母双亲耐心等待他成就大业回家尽孝。这时的普家文,十七岁的少年心,大得不着边际,只当自己是可救世济民的英雄,如果他此时也能遇上刘备、关羽、张飞,不管梨园还是桃园,来个盟血结义,也定是做得出来。
这一天,普家文忽然想着在自己,开始轰轰烈烈的人生之前,去一趟凤岐山。每年,他都会陪母亲在大年初一前来山上的宝莲禅寺敬香,祈求佛菩萨的加持。母亲每次带他上一次山,就会唠叨一次,每次大体是一个意思,说他是送子观音慈悲她的哀求,送来的贵子。对于这些,普家文从小就听着母亲唠叨,久而久之,也认为他和凤岐山,和宝莲禅寺以及济远方丈有着不可分割的渊源。
这样的渊源,一旦种进普家文的内心深处,便如一粒种子种进大地一般,开始发芽、成长。而这样的成长,使得普家文从小对佛陀、对宝莲禅寺有着说不出来的敬畏。
这宝莲禅寺坐落在凤岐山的半山间,左青龙、右白虎占尽了地利。虽说在山上,却因与县镇有半个时辰的路程,所以,真正是闹中取静,香火鼎盛。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香火鼎盛的道场自然总是车水马龙、热闹繁华,少了禅门的许多清静。而禅寺的济远方丈对风水颇有研究,于是,人们前来宝莲禅寺除了求菩萨便是来求他。县镇大小事务,只要有点头面的人物,搭得上一点关系的,都会找机会拜见济远方丈。
这宝莲禅寺便因有了济远方丈而更加的闻名遐迩,而这济远方丈也是很奇特的一个修行人,不管你大小人物,多大来头,凡来寺院,不亲临三门接迎,更不亲陪斋堂用斋。对任何来访者总是一个表情,平淡且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