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庄建成后,终日寂寂无声。无人踏足的宁静,恰恰与兴华中联馆门前的车水马龙,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
与沫影山庄相伴的,除了孔凡修对沫影缠绵悠远的思念,就是他的几个推心置腹的朋友,偶尔会前来小坐。面对湖水的山庄,几只莲船停泊岸边,大家却都没有上去过,都知道这几只貌似普通的小船承载着孔凡修无尽而沉甸甸的思念。因为唐沫影非常喜欢泛舟湖上,从沫影山庄修建成,这几条小莲船就一直安静地停泊在湖边,从来没有驶入过湖心。空空的小船,明白的人都知道它之所以不能走,是因为载不动许多愁啊。
何重九第一次接受孔凡修之邀,前来沫影山庄时,便见那山庄横在英式铁门的格条间,里面有着热烈的生之气息,其情灼人。
呆立良久,四处张望,才让他颇感天与地的无限空旷。他暗暗叹息,沫影山庄这样的一幢建筑,是为缠绵而筑的;而他的兴华中联馆,是为赚足富豪们口袋里的金钱而建。这两栋同样令大汉口、令国人瞩目的建筑,其实是有着本质的区别。
人世间的真情,无须寻觅,便已在芭蕉的冷峻、格窗的有序和卵石的幽深中,侧身幽探出来。何重九在孔凡修的陪同下,绕着沫影山庄兜转着,叹息着。稍纵即逝间悟出了人生的禅机,他说:“你要建的不是一座普通的庭院,而是一出戏,上演在睡眠里,沫影如果永远不回来,你的梦将永远不会醒来。”
孔凡修仰望蓝天,两行清泪从眼中溢出,他的心他的情被沫影扎成风筝带走了,他却不知道收回那只风筝的线在何处?拉扯风筝的那双手在何处?他只能是牵肠挂肚地独自在天空飘零,等待着,渴望着收回他这只风筝的那双手。
或许真是上苍垂怜他的深情,让孔凡修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沫影山庄终于等回来了他的沫影。
2
这天,清晨的水雾,如丝如缕,在湖面上飘荡。
何重九因忙于生意,一大清早就坐船过湖,常常失眠的孔凡修便起床相送。
刚到湖边,坐上船时,何重九看着孔凡修失神的双眼,忍不住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不属于自己的,要学会遗忘。”
“道理我懂,可是一想起她,我的痛苦就没有边际。”孔凡修道,一想起她,他就分不清时间的长短,一想到她,他干涸已久的眼睛,便又开始湿润了起来。他背过身微闭着眼,不想让何重九看到自己难受的模样。
突然之间,在混沌的湖面,一曲天籁,穿透层层薄雾,如同温润的珍珠,撒落在湖面上,由远及近,愈来愈清晰。
我又在做什么白日梦!孔凡修虽然什么也没看见,鼻尖却闻到了一股芬芳清冽的气味,很好闻,像极了沫影的气息!
沫影,真的是你吗?在他睁开眼的瞬间,仿佛凝聚了他前半生的时光,那些痛苦的,快乐的,无法述说的哀怨和委屈,在这一刻,全然凝聚成他一生的心酸!他深潭的眼眸里有一种哀伤,在琴声中慢慢碾磨。
没错,《阳关三叠》!是沫影常常弹与他听的曲子!不是沫影,弹奏不出这样扣人心弦的调子!不是沫影,无人能通过指尖,将情人之间的离别之情,刻画得如此细致入微!
他回转身,屏住呼吸盯着湖面,只见翠珠带着绿绮琴馆的一群女子,划船而来。薄雾里,他的沫影仿佛女神一样端坐在船头,轻抚七弦,轻启朱唇,一曲《阳关三叠》的弦歌,由远至近,在湖面温润的气息里久久荡漾,那画面美得不可亵渎。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她低垂的脸明媚若晨阳,凤目若晨星,美得让他一瞬间忘了呼吸,不,是心疼得忘了呼吸。没错,真的是他的沫影归来了!她那洁白如雪的超凡脱俗的模样,在如此的清晨,在如此的湖面,真如凌波仙子一般!
何重九看在眼里,感叹在心,他终天明白为什么孔凡修,对这唐沫影念念不忘,若换了自己,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实在是一个奇女子,她的才情足够征服男人,包括他何重九自己!
一曲告终,沫影微微抬起头,与孔凡修目光相对的一刹那,她浅浅地一笑,依旧是让他感觉那么熟悉,好像他们二人,从来没有分离过。从天而降的喜悦,像漫天飞舞的柳絮,令孔凡修一时有点眩晕,他的惊呼,是那么本能地发出来,像一阵旋风,将她吞没。
“沫影——”
何重九和翠珠妈妈,体谅地招呼着其他人,同坐一只船返回,将烟波浩渺的世界,留给了孔凡修与唐沫影。
所有的语言在此时,都好似多余的,唯有那一曲又一曲的旋律,如涓涓细流,在这条爱情的长河里,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相逢的喜悦总是很短暂的,是年,大批日军驻军汉口,武汉人民深切感受到,在自己的家园里却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每家每户人人自危,朝不保夕,武汉陷入水深火热的境地。
唐沫影离开了绿绮琴馆,妈妈翠珠虽是不舍,却也为沫影有一个好归宿而高兴。
沫影在回到武汉没有多久,本想把养母请到沫影山庄养老,却伤心地发现,养母本如狂风暴雨中摇摇欲灭的生命之灯,在担忧惊吓中,终于在见到沫影的第一时间,戛然而止。
她看不到女儿从良后,过着平凡人家少妇的日子了,她无法在黄泉之下对自己的好友交待了,她死得那么的不甘心、不安心,她甚至都没有把女儿好好地交代给谁,她没有能力把沫影交代出去,她撒手的片刻,实在是不轻松。
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死亡,沫影好像麻木了,在她的眼里,离开的亲人只是去旅行,终有一天会换一张面孔与自己相遇。
从良后的沫影住进了沫影山庄,令所有的姐妹羡慕不已。但与孔凡修高山流水,互诉衷肠的日子过了不到一个月,沫影就发现孔凡修再来山庄的时间,越来越少;住的时间,越来越短。哪怕是来过后,也不时流露出一副疲惫至极的样子,时常的不舒服,脸色蜡黄,极度衰弱,在她再三询问之下,孔凡修才道:“沫影,我这段时间因公务琐事缠身,冷落你了!”沫影并没有问孔凡修的一切事情,看到孔凡修解释,倒安慰起他来:“没有关系的,知道你忙,我有古琴相伴,还有佛菩萨护佑,只要你好,我就很好!”唐沫影垂下长长的睫毛,嘴上虽如此说,却明显的欲言又止,孔凡修看得明白,他握着她的手,思忖着,任何的搪塞和谎言,于心思玲珑剔透的她,都是一种更深的担忧和伤害。于是起身关紧了院门,推心置腹地道:“你知道,我的事业从发展至今,是民众的支持。《国民新生》和《时代心声》已成为国内最有影响的大报,日销量达20万份。在现今,作为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面对外强,我要做的不仅是用财力支援十九军抗战,更重要的是要运用我手中的舆论,让世界关注,给日本人施压。我最近少来这里,也是怕给你带来危险。其实,每晚,我已经不习惯你不在身边,所以最近休息得极不好!”
唐沫影这时才意识到,孔凡修不仅是因为公务繁忙,更是多了一份保护自己的心。她内心的感动,使得她紧紧地抱住孔凡修,内心轻叹:苍天,你没有薄我,我何德何能,能让如此英才厚爱于我?!
孔凡修感觉着沫影拥抱的力量,轻拍她的脸蛋,传达着一种爱怜及信任。
沫影于是开始撒娇,天真地抬起头问:“现在的战况需要老百姓做什么吗?我可以女扮男装上前线吗?”
孔凡修实在是喜欢沫影时而的聪明、时而的扮傻,于是也逗她:“上前线,你只可能添堵添乱,后方的事,你倒是可以用心做一做。比如现在,把我这个爱国抗战英雄伺候好,也是对抗战的支持。”说完哈哈大笑,把唐沫影窘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倚在他怀里,随着他的笑声起伏,沫影享受着这一刻的温情。
孔凡修也很享受这一刻的温情。但是他更知道,国不在,家岂存?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哪里有时间过多地儿女情长?!他必须要让沫影理解并支持他。他把沫影松了松,握住她的手,继续说:“我还参加了宋庆龄等爱国人士发起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聘请并联络了一大批进步文化人为《时代心声》《国民新生》撰写文章。《国民·自由谈》成了开一代风气的副刊,许多爱国文人的重要言论,我都是顶着风头刊发的,我虽没有枪,但是我却要用我的笔,把民众的声音,大声地呐喊出来。”
唐沫影听着,微微地笑了笑,美丽的面容之下,是对孔凡修深深的爱慕与敬仰。
“凡修,沫影以你为荣!但是,凡事,要智慧行事,保全自己就是一股力量啊!”沫影在说话的时候,心里微微有些不安,这不安的信息,使得沫影一时惧怕了起来,她说:“最近,多来陪陪我吧,日本人来了也不是好惹的,你还是要小心言行和作为,不能太引起日本人的不满,他们既已打进我们的国土,还有什么道义可讲,他们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啊!”
孔凡修听唐沫影如此说,内心一愣,看来沫影真不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肤浅女子,他更为有沫影这样的红颜理解支持而欣慰。
孔凡修不仅在汉口筹组抗日救亡总会,还与上海、北平文化界的一些爱国进步人士,共同起草发表了《文化界救国运动宣言》,组织文化界救国会,积极团结文化界人士,投身于火热的抗战中。
这一天,作为“文化界救国会”的执行委员,在一所大学演讲的孔凡修,突然感觉胸肋处一阵剧痛,顿时一个踉跄使得他差点跌倒,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滴了下来,他捂住痛处,强撑着身体演讲完,与大会负责人打了招呼,便急急地离开现场,径直赶往沫影山庄。
唐沫影见孔凡修拖着病体回家,火速差人请租界的洋医前来诊治,洋医诊断为此病是因长时间的起居饮食不规律,引起严重的胃病,开了一些药丸,让孔凡修坚持服用。
而忙于抗日救国运动的孔凡修,依旧忙碌无序,胃病时时发作。唐沫影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向前来探望她的绿绮琴馆的翠珠妈妈道出了心中的担忧。
翠珠颇为老到地说:“西药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唯有中药慢慢调养,才能标本兼治。原来帮你母亲治病的凤岐山上济远大师的小徒弟普家文,你还记得吗?你被劫持后,他也失踪了。不过听说最近又回来了,你可以去请他来替孔先生治病。”
沫影怎么会不记得普家文呢?就是他护着自己回武汉的啊!但是她没有对妈妈讲这些,怕引起她的误解,更怕引起孔凡修的误解。
翠珠见沫影没说话,继续说:“济远法师请的人较多,有时候分不开身,而他的弟子普家文承袭了济远师父的全部本事,人称小神仙,而胃病需要慢慢调理,所以,不如请他下山,一定药到病除!”
“好的,谢谢妈妈。我立即差人前往凤岐山,请济远大师和他弟子下山如何?”唐沫影望着翠珠说。
翠珠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姑娘啊,自古真人多傲气!济远大师,差一个下人去请,我看未必请得动啊!”
唐沫影思忖良久,点点头:“我明白了,为根治凡修的病根,我愿意亲自去一趟凤岐山!”
于是,唐沫影为了孔凡修的病,亲自坐着轿子前往凤岐山。当她的轿子上山时,济远方丈却正为一场法事活动下山。他在与轿子擦身而过的时候,唐沫影正好被山中静谧而清新的气息所吸引,忍不住伸手掀开了轿帘,她立即被满山遍野开得肆无忌惮的野花所吸引。
正欲擦轿而过的济远方丈,在唐沫影掀开帘子的一瞬,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让他驻足睁大了眼瞳。
有所察觉的唐沫影见一个和尚盯着自己目不转睛,忙放下了帘子,把伸出的半张脸缩了回去。
但是,哪怕只是这一掀一放的片刻,却令济远方丈内心发生极大的震动:这是谁?怎么如此的神似妹妹若雪?若雪妹妹现在在哪里?一连串的问号,使得济远方丈停留在原地,久久不肯离去。最后,定了定神的济远方丈挪开了步子,自己开解自己:那只不过是一个前来烧香的贵夫人而已,自己是太思念自幼就离失的妹妹而产生错觉罢了!济远方丈自嘲地想着,虽然加快了脚步,但还是忍不住将母亲临终时,分别留给他们兄妹三人的一段残玉,从怀里掏了出来,细细端详抚摸。
唐沫影来到寺庙,焚香祭拜完佛祖,说明来意,才知道济远大师已下山,侍者常宏解释道:“施主莫急,师父这次下山走得匆忙,没有交代何日回寺,要不,让家文师兄陪你们前往可好?”
“好的,麻烦小师父去请你家师兄,我在这里候着。”唐沫影尽管有些失望没请到济远方丈,但却有普家文在山上,她就能安心一些。不过,她不敢说自己认得普家文,她担心又引起没必要的误会。
而此时,济远方丈走着走着,轿子里那瞬间闪过的女子的脸,依旧还是那么亲切如故,到底是在哪儿见过?他努力寻索着过往记忆,脑子里灵光一闪,她,是不是曾经在兴华中联馆开幕仪式上抚琴、而被神秘武人挟持而去的传奇女子?
她,会不会就是曾被母亲送给唐姨妈抚养的妹妹莫若雪?
想着,想着,济远方丈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把残玉揣进了怀里,开始往山上急奔。他边走边想,会是妹妹若雪吗?他决定这次一定要弄个究竟。他疾步如飞,往山上奔去。
济远方丈刚到山门口,却见唐沫影的轿子正走出了山门,济远方丈愣在那里,不知道是叫住还是放行。他就这样一直站着,眼睁睁地看着花轿颤巍巍从他的眼前、身边晃悠悠地走了过去,他居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济远方丈就这样屏声静气地看着轿子在山岚间时隐时现,耳边突然回响起妹妹被唐家姨妈抱走时,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若风哥哥,若云哥哥,你们一定要记得来看我啊,你们一定要来看我啊……”
3
普家文被常宏带到沫影面前时,他惊了一下。可沫影暗暗给他使眼色,才让他努力地装着不认识她。他赶紧和常宏打了一声招呼后,跟在沫影身后,下了山。
普家文生怕玉婉此时出现了,他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玉婉安抚好,当然关于他为什么不回山里的原因,普家文一直不敢如实告诉玉婉。要是被玉婉知道自己被母亲指定了结婚对象,以她那性子脾气,不知道会是伤着他还是伤她自己,他现在可是怕了玉婉。所以,他跟着沫影下山时,一如做贼一般。
尽管这些年来,普家文跟着济远师父寻药看病,跟着若风琴师学琴表演,还是见过不少世面的,然而到了沫影山庄,还是被它独特的气势所震慑,这气势非华丽而可言之。
正是因为这让人震慑的气势,使得家文有点小心,有点紧张。他怯怯生地在仆人的带领下,走进了一间华贵的卧房,在卧室的偏厅,他一眼瞅见客厅一角那一张枣红色的古琴,心绪顿时放松下来。
爱琴之人,见到好的古琴,就会有一种上去弹几曲的冲动。何况家文是那么的酷爱古琴,当仆人请他稍候之时,他情不自禁地走过去,信手拨动着琴弦,弹的正是唐沫影平素最喜欢也最拿手的那曲《广陵散》。
“家文的琴技又见长。”一年没听过普家文弹琴的沫影,听完《广陵散》时,深感讶异,说了一句。
唐沫影什么时候推门进来的,普家文没有感觉到,听她说话,他才发现她进来了。站在古琴前的普家文一愣,稍顷又粲然一笑,望着沫影说了一句:“全靠师父你指点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