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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沫影山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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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沫影又将面临一次告别,就在陶晋升转身离开的一瞬,不知道为什么,唐沫影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不舍得。或者真的等他回来送走自己,以后就再也难得见面了。或者她与他也正是这露水的情缘,在这一刻,她的感激与曾有过的、对他的依赖,从心头一起升腾,混杂着很多的情绪,令唐沫影一时百感交集,不能自禁。她冲上前一步,从身后紧紧抱住了陶晋升,把脸死死地贴在他的后背,从嘴里挤出来的声音是那么的小、那么的弱,但,陶晋升却听得真真切切:“谢谢你!谢谢你!”

唐沫影却是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她与陶晋升最后的诀别。

陶晋升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在同僚所设的鸿门宴上被乱枪打死的。是时,日本侵华,军阀混战已日趋激烈。大汉口沦陷几乎是在一夜之间。

孔凡修麾下《明报》、《国情报》对武汉会战做了连续而详细的报道:

1938年10月25日,抗战以来最大的一场战役——武汉会战结束。4个多月来,中日两军在数千里的战线上,进行着激战。10月11日,日军第十一军司令官左腾将军抵广济第六师团司令部视察,决定该师团自16日起向汉口发动攻击。17日,日军第六师团牛岛大队即沿松阳桥(广济西五公里)、西河泽、浠水大道进攻汉口。20日,日军波田支队攻陷大冶。

21日,国民政府第九战区鄂南部队奉命撤向湖南沅陵、常德一带,汤恩伯第三十一集团军总司令部自鄂南通山西撤,第五战区江北各部奉令撤向鄂西。同日,湖北省政府迁移宜昌。

22日,日军第十三师团突破大别山。24日,第十六师团亦越过大别山。两师团先后进抵麻城地区。中日两军战况惨烈。据日方统计,在战斗中,日军伤亡约4400余人,中国军队遗尸约15万具。

同日,日军第一一六师团攻陷鄂城。

24日,国民政府统帅部下令放弃武汉,撤退武汉外围部队:长江以南各军撤至湘北及鄂西一带;长江北岸部队的第二十三集团军撤至荆阳门、宜城一带,第三十二集团军撤至襄阳、樊城、钟祥一带,第十一集团军撤至随县、唐县镇、枣阳一带布防。汤恩伯第十三军进入桐柏山,刘和鼎第三十九军进入大洪山打游击,第二十一集团军及徐源泉第十军统由廖磊指挥进入大别山发动敌后游击战。第五战区长官司令部移往樊城。

25日,汉口弃守,武汉会战结束。上午,日军第六师团佐野支队在飞机大炮的火力配合下,向汉口市郊之戴家山进攻。下午6时,日军强行渡河,攻陷戴家山。次日全部进入汉口市。武汉会战历时四个半月。大小战斗数百次,日军使用12个师团,死伤达10万人以上。中国参战部队133个师又13个团,伤亡1434万余人,被俘官兵9500余人。

几天的时间武汉沦陷,大汉口,虽还是原来的繁华,但是,却是日本人的天下。

沫影哪里知道这些情况,在陶晋升忍痛前脚离开她,普家文后脚就循琴声而来,沫影在见到普家文的一瞬间,竟然如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结结实实地痛哭了一场。

普家文没有见过如此悲戚的哭声,他手足无措地安慰她:“沫影师父,您不哭了,不哭了,我带您回汉口。”

唐沫影哭过之后,终于非常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普家文,重重地点了点头。

在普家文的护卫下,沫影回到汉口。可她却不知道是先回绿绮琴馆,还是去找孔凡修,离开的时候虽不是太长,但是,却恍若隔世。这时天有点微黑,处处的警报声,让她感觉心惊肉跳。她一时不知道何去何从,一脸茫然地望着普家文。

“沫影师父,我们先一起去宝莲禅寺,等找到孔先生的下落,你再下山好吗?对了,我师父就是济远法师,我为了找你,一直和他们失去了音信,想必他们一定正在担心我。”普家文回望着沫影姑娘,并且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

沫影姑娘听了普家文的话,想想也有道理,她虽然和普家文素昧平生,可她却总有一种感觉,这年轻人和莫家一家有着极深远的渊源。

就这样,普家文领着沫影姑娘一起回到了宝莲禅寺。在上山的路上,因为沫影多日的劳累,已经显得特别地疲惫不堪,她基本上靠普家文扶着行走。

普家文正扶着沫影很缓慢地登山时,从树林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人,普家文本能地把沫影往自己怀里拉着,企图去保护她。

“你们,你,好你个普家文,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玉婉从树林中冲了出来,一边去抓普家文,一边在他身上拳打脚踢着。

“婉儿,你听我解释。”普家文一见是莫玉婉,赶紧一边喊她,一边想解释。

莫玉婉根本不听普家文在说什么,只顾着在这个她日思夜想的男人身上暴打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解除她此时的恼恨。

自从普家文下山说是替普家仆人治病后,他就如失踪了一般,不见人影。她多次逼着济远师叔问普家文的下落,他都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他越这样,玉婉越是怀疑普家文是不是移情别恋了,可她又是那么不甘心啊,他可是对她承诺过的,而且他还送了她定情礼物,他怎么会一句解释没有就移情别恋呢?无论是不是她的错,无论普家文是不是不再爱她,她都要亲自问问原因。她几乎每天都要来这条路上逗留,她就是想在这里遇到回宝莲禅寺的普家文。

普家文现在真的回来了,可是让玉婉难以相信、难以接受的是,他身边多了这么个漂亮的女子!并且,他们竟然是如此的亲密!玉婉想忍着不发火,想忍着等回山上后,亲自听听普家文的解释。可是她没有忍住,一见两个人这么相扶着上山时,就冲了出来,就把所有的怒气发在了普家文身上。

沫影没想到半途会冲出这么一位姑娘来,她知道姑娘肯定是误解了,于是就说:“姑娘,姑娘,你误会家文了,你听我解释可好?”

沫影不解释还要好一点,一张嘴喊出“家文”这两个字的时候,玉婉更加暴怒了,却又故作镇定,轻蔑地哼哼道:“你是谁?家文也是你叫的吗?”

沫影没想到这位姑娘不仅听不进解释,还如此气恼。无奈地看了看普家文说:“家文,我下山去找翠珠妈妈,你不必担心我,先和这位姑娘回山上去吧。”说着,猛地一个转身,用尽气力,急步往山下走去。

沫影越是这样,玉婉的误解越是猛烈。刚才这女子还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整个靠在普家文身上,现在却又这么有精神地急匆匆走开,分明就是不清不白。

玉婉这么想着的时候,落在普家文身上的拳头,就更加密集起来。正当玉婉与普家文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常宏来了,一见玉婉这么怒打普家文,一见消失了一年的普家文突然出现,既高兴又震惊,他赶紧上前把玉婉扯开了,一边扯开她一边责备她说:“玉婉,你疯了吗?”又望着普家文,困惑不解地问:“家文,你这一年去哪里了?”

普家文没有回答常宏,就要下山去追沫影。家文不放心让她这么下山去了,这兵荒马乱的,万一她遇到坏人怎么办?

玉婉见普家文又要下山,赶紧说:“常宏常宏,你快、快抓家文,不要让他再跑掉了。”

常宏不知道这一对冤家闹什么,但是他一向听玉婉的话,赶紧冲到普家文身边,紧紧地抱住了他,不让他下山。

普家文没办法,几乎是被常宏和玉婉抱拉着回到了宝莲禅寺。

普家文被常宏和玉婉拖拉着带到了济远师父面前,济远师父一见普家文突然回来了,不由得又惊又喜地说:“家文,你总算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济远师父话一落,示意常宏和玉婉放开普家文,玉婉一松开家文后,就奔向济远方丈,一边摇着他的手臂,一边说:“师叔师叔,他,他……”玉婉气急败坏得如同一个小孩子,话说一半,居然再也说不下去,“哇哇”地大哭起来,似乎要把这一年来的担心、思念以及种种猜测全部哭出来一样。

“婉儿,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子。唐姑娘也是我师父,你瞎闹个什么呢?”普家文的话一落,玉婉更加生气,指着普家文骂:“你,你,还这样子和我说话,怎么误会你了,你明明带着别的女子,你,你却说是师父,我永远不要再理你了。”说着,玉婉便捂着脸,哭着跑开了。

玉婉一走,常宏赶紧在她身后追了出去。普家文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地看着济远师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家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婉儿为何哭得这么伤心呢?”济远方丈也被绕迷糊了,望着普家文问。

普家文便把唐沫影的事情讲了一遍,他这一年都在寻找她,主要是担心她被坏人劫持,所以就没来得及回山和师父通报一下。再说了,沫影也算是他的师父之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落入坏人之手吧。

济远方丈一听普家文讲完唐沫影的事情后,越发感觉这位唐姑娘就是莫若雪,不由得关切地问:“唐姑娘现在去了哪里?”

“被婉儿一闹腾,她下山去了。”普家文很内疚地说了一句。

“她不会有事的。你赶紧去安慰安慰婉儿吧。”济远方丈让普家文出了他的方丈室,他需要静静地回忆一下他记忆中的莫若雪,到现在为止,他只是感觉唐姑娘会是若雪,可是他不敢确定,甚至是不愿确定唐沫影就是他的妹妹,她怎么就步入了青楼呢?

而沫影被玉婉一刺激后,转身往山下跑,可越跑越担心,她这么赌气下山,能找得到妈妈吗?能找得到孔凡修吗?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对她牵肠挂肚的,除了孔凡修,还大有其人——绿绮琴馆的翠珠,就是其中之一。

对于沫影的行踪,偌大的汉口,心知肚明的,除了绿绮琴馆的翠珠心里有一本账外,再没有其他人。

翠珠之所以在军界、警界的人介入调查沫影劫持事件时,只字不提陶晋升携带巨款来过绿绮琴馆为沫影赎身的事情,源于两个方面的原因:这其一,陶晋升为河南巨富之家,现又兵权在握,与孔凡修这个报业巨擘相比,虽然在经济及声名上不占优势,但他却有军队,有枪作护卫,既然他能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抢走沫影,那么孔凡修如果想从陶晋升手里抢出沫影,却是万万不能的事情。

两龙相斗,必有一伤,何况,沫影在陶晋升手里,并不会有性命之忧,而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两个人真斗了起来,伤了谁都是断了绿绮琴馆的大财路。她愿意沫影不出现的日子永远延长,延长得成为世人的谜,到孔凡修失去等待的耐心。为此,她再三以死威胁没见识的彩芝,并将琴馆里的最好的姑娘,隆重地介绍给了孔凡修,希望孔凡修能移情别恋,忘了沫影,不再惊动军警界。同时陶晋升丢下来的一笔为沫影赎身的钱,也能算一笔小财富,用来照料唐云娟,还是绰绰有余。她只要守住自己的嘴,就能守住几条人命,就能守住绿绮琴馆。

第二个原因,沫影在中华兴联馆开幕式上绝色的姿容,如行云流水般的古琴艺技,引起了众多参观者的兴趣和关注。尤其是她被突如其来的“天外来客”,在众目睽睽之下挟走,已成天下奇闻,众人将无法捕捉到她踪影的目光,渐渐集中到绿绮琴馆,他们以喝喝唐沫影喜欢的茶,摸摸唐沫影曾动用过的物品,参观一番唐沫影的房间,抚一抚唐沫影钟爱的古琴为荣,因而绿绮琴馆的生意,显得从未有过的兴隆,妈妈翠珠知道沫影平安无事,自然不会和钱过不去。绿绮琴馆反倒因为唐沫影的失踪,意想不到而又轻而易举地大赚了一把。

只要沫影不归,在外省河南与那陶晋升逍遥自在,绿绮琴馆也依旧会生意兴隆,盆满钵满!

只是,孔凡修每次来绿绮琴馆独自坐在沫影房间的叹息,总是让翠珠心有不忍。她不想再额外多收孔凡修的钱,但孔凡修每次来,总会丢下一笔小费。妈妈翠珠于是信誓旦旦地发誓,要将天下最好的姑娘寻觅到绿绮琴馆,以解孔凡修痴情之苦、寂寞之愁。

孔凡修见翠珠如此这般发誓,一笑过后,再也不愿意去那绿绮琴馆。

孔凡修如此地执着,有几次都让翠珠感动不已,好几次想供出陶晋升。但想想近一年的时光,或许沫影早半推半就地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若说出陶晋升,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同时或许是另一个悲剧的开始。翠珠忍了又忍,终是没说。

只是翠珠千算万想,都没有想到,在一个不冷不热的傍晚,从山上飞奔而下的唐沫影,竟然又独自回归到琴馆。

这天深夜,翠珠安顿好琴馆里的所有事务,正准备关门休息,但见一白衣女子,头蒙白纱飘然而入,在昏黄的灯影之下,若不是在琴馆大厅,而是在一个昏暗的小房间,一定会把人吓死。翠珠在沫影掀开面纱的那一刻,哭了。她抱紧沫影,没有问出种种所有,只是一句:“孩子,你回来了!”两个人已然泣不成声。

第二天天刚亮,绿绮琴馆就爆出天大的新闻:失踪一年之久的名艺伎唐沫影回来了,并且回到绿绮琴馆了!

沫影环顾着整洁的华丽房间,所有曾在绿绮馆生活过的喜怒哀乐,在一瞬间又重新来过,在眼前一点点地流淌着,而追逐它的人,只能向前,不能向后!

她是在这儿认识孔凡修的,她也只能先回到这里!虽然她清楚,这儿是绿绮琴馆,不是她的娘家,她自幼就没娘家!

沫影思忖着,感觉心里又刺痛起来,虽短暂,却刻骨。

当翠珠问及陶晋升时,一时间,沫影竟低低地抽泣,半天才简短地吐出三个字:“他死了!”

当陶晋升忽然离世的消息传到沫影耳里时,沫影已经不知道哭了,她握紧了拳头拼命地捶打着自己,为什么自己身边的亲人总是早早的就离去,空留她一个人为他们悲伤?到底是他们欠自己的,还是自己欠他们的?难不成自己真正是传说里的扫帚星,带给自己亲人的是一个接连着一个的厄运?

沫影在这样的悲痛中不能自拔,在七天的时间里,她静坐佛堂为陶晋升诵读了七天的《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她相信轮回,她希望用自己七天诵经的功德,报答陶晋升对自己的深情,使得他早生善处。他爱她,如此深情地爱着她,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出生的时代不对;错的是,相遇的时间不对。总之,从头到尾,便是错!错!错!

陶晋升已死,妈妈翠珠反倒松了一口气,她一把搂住沫影道:“孩子啊,这一年多你是怎么过来的啊,真正是让你受苦了!陶晋升已死,看来你和孔凡修的缘分,是老天特意早早就安排好了的!听妈妈的话,我自有安排和主张!”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沫影知道了孔凡修竟然为她修了一座沫影山庄。沫影山庄的整个造型、选材和色彩均别具匠心,完全按照江南小桥流水、垂柳依依、亭阁楼台系列园林风格所修建,静静地立于东湖山水一隅,庄重而神秘。

山庄几乎是在不到一年的时间落成。落成时,唐沫影却依旧像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一般,杳无音信。孔凡修在自己徘徊的身躯和山庄的叠影里,一次次品味着对沫影牵肠挂肚的思念。同时,他把这山庄以沫影命名,除了怀念,还有两种原因:一则,不管他与沫影如何相爱,始终是不能给沫影一个夫人的名分的;二则,作为一个男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被人掳走而无能为力,他是要负很大的责任的,何况现在沫影生死未卜!他的心硬生生地每天内疚得不能自已。他夜以继日地建造着沫影山庄,实则是筑建一个爱巢。以一种物质的明证,来明证自己、来明证唐沫影、明证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两个人,曾经爱过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