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晋升看着在自己身体下的女人,这个曾经一直不能忘怀的女人,为什么此时,却是如此的悲伤,他的心顿时剧烈地疼痛了起来,他没有再继续,他的心疼超过了身体的需求,他只是感觉着那疼,刺激着他不得不停下来。他抱起沫影,很轻地叫着她,但是沫影,好像睡着又好像死了过去,久久不睁眼,只有眼角边不停流出来的清泪,让人知道,她活着,她醒着。
他盯着她,她那双眼眸虽然紧闭,但密密的睫毛不停地闪动,依旧对他有着无法抵挡的诱惑,他忍不住却必须忍住自己的冲动,他如此地抱着她,却不敢再动一丝一毫。他忽然感觉自己不是一个武夫,他怎么会如此柔情满怀?怀里的女人真正是个尤物,让他如此地欲罢不能,如此地心疼心爱,他轻声说:“我们不是约好了的吗?我只是兑现我的诺言,为什么你却变了?你以为,我当初要了你,真的是一掷千金只为买春买笑?”
唐沫影这时才睁开了眼睛,那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更加的明亮,如星如梦,内心却激烈地波动着:是啊,抱着自己的男人,是自己原本终身相许的男人,他只是来兑现自己的诺言的,他没有错,错的是自己。错在以为自己的心死了,只需要一个墓地掩埋,却没有想到,还有一个人能将自己激活,活过来的自己,又贪心地想要属于自己的生活。错在自己,不怪他啊。
想到这里,沫影僵硬的身体,瞬间温软了下来,她回抱了一下陶晋升,这使得陶晋升激动不已,只有更紧地抱住她,亲吻她。他感觉这女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魔力,如果死在她的身上,他都愿意。但是,这种让他心旌荡漾的时刻没有一会儿,沫影从眼底浮现出一丝寒意,令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一个冰冷的嗓音宛如从冰封千年的寒窑中传来:“你是一定要了我?娶了我?”
“是,是的,想要你,想娶你很长时间。这几年,你完全没有想到,一想到你,我碰别的女人的兴致都没有了,没有你,沫影,我真的活不下去!”唐沫影一听这话,心里更加地悲伤起来,好像自己是一个欠债者。这债欠得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还掉。
无奈的沫影,抬起头,仔细地看着陶晋升,这就是自己第一次以身相许的男人吗?几年过去,已少了当初的青涩稚嫩,已浑然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的怀抱比原来更宽厚了,他的拥抱更有力了!他变了,自己也变了,一切都变了。唐沫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摸了摸陶晋升的脸,说:“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听到沫影提要求,陶晋升的心,好像开了一扇窗,透进来喜悦的阳光,他欢喜得不知道是把沫影放下好,还是更紧地抱着好。他一时手足无措,喜上眉梢,“只要你愿意与我成亲,不说是一件事,就是十件百件,我也定然依你!”
“此话当真?绝不反悔?”
“不反悔,莫说一件事,你现在要吃了我的心,我也会硬生生拿来刀,挖出来给你吃。”
唐沫影瞬间被这份深情打动,她的心有两个人开始互不相让地争吵起来,一个声音说:“罢了罢了,从了这个男人吧,他原本就是你的男人!”一个声音说:“你怎么可能与这样胸无点墨的男人生活一辈子?你那样只是活着,这样的活着与你在绿绮琴馆又有何不同?只是换了一间房子而已!”她听着两个声音在内心吵来吵去,她无奈这样的争吵,她拼命地摇头,无所适从。最后,她低下了头,几乎是下了决定似的,咬着牙对陶晋升说:“为我设佛堂一间,我要吃斋念佛三年!为自己忏悔!”
唐沫影说出此话,内心忽然轻松了起来。如果,她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孔凡修,这三年,她也有一个时间对自己的苦难做个超度,对陶晋升,他爱自己总归是没有错,她对他依旧是有过感情的,这三年,足够彼此缓冲与冷静。
“这……三年!这,这又是何必呢!”
“我必须要用三年的时间清心忏悔,来洗涤我满身的风尘味,才配得上做你的夫人!我不愿意以后你想到我的身份,就会生起嫌弃我之心。”她说着,长长的睫毛一眨,猛地酝酿出闪闪泪花。
“这,这,没有这个必要,我就是喜欢你,没有谁敢胡言!”
“堂堂男儿,已经答应于我,岂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陶晋升是在忽然间顿悟的,在战场上看到很多的生离死别,原来对女人只是身体上需要的自己,就在与沫影短短的这一个时刻,他超然了,他放下了沫影,头都不回地出了门。
陶晋升在把唐沫影掳回家后,就彻底地后悔了。不过是短短的几年时光,一切都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他不知道是放了她还是真正等到三年后,沫影能回心转意,他整个人陷进无法自制的痛苦中。家乡虽离大汉口很远,但是,从大汉口传来的寻找唐沫影的各种消息,毫无遗漏地传到他的耳里。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唐沫影如此地坚定,原来她已经是钟情于另外的男人了。他内心极度地纠结,他也知道,以唐沫影的才情,他陶晋升不是一片深情即可折服的,他现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佛堂设在陶府僻静的一隅,收拾干净,布置好香案供台,请来西方三圣佛像后,唐沫影就住了进去。在住进佛堂后,她整个身心轻松了下来,她没有想到跑,她知道,想跑出去是不容易的,就是强行跑了出去,回到大汉口也是有无尽的麻烦,还不如一心一意地念经,或许一切都会发生改变。
在搬进佛堂后的很长时间,唐沫影再也没有看到陶晋升了,她为自己可怜,也为他可怜。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感情上的贫乏者,应该是互相怜爱的。也就在这一段时间里,唐沫影非常的想念父亲母亲,非常想念她的两个兄长们,她甚至还想起自己叫莫若雪。每日,她一心一意念诵《金刚经》,发愿在读完万卷后,还清情债,即获解脱。她每天虔诚念诵着手中《华严经》的那章《菩萨开明品》:分别观肉身,此中谁是我,若能如是解,彼达我有无。此身假安立,往住无方所,谛了是身中,于中无所着。于身善观察,一切皆明见,知法皆虚妄,不起心分别。
慧馨如兰的禅语,伴随着丝丝缕缕、在眼前飘拂的檀香,脱掉华服与枷锁的唐沫影,身体仿如飞花落叶般,飘化于天地之间,若风,若云追赶着,叫喊着,欲用双手接住她的飘落:“若雪妹妹!”
“大哥,二哥,我是若雪,我想念你们!”唐沫影飘落着,不!是莫若雪飘落着,她感觉自己真好像从天而降的雪花,一触地面,即已溶化。幸亏有两个哥哥如莲的双手接住她,她欣喜地狂叫,她刚想再喊哥哥,回头一望,却是孔凡修那爱怨交织的眼神,他低语着:“沫影,你在哪里?我想你想得快死掉了!”
“凡修!凡修!”唐沫影喊叫着,猛地惊醒过来。才发觉刚才是梦,对着窗外飘飞的落叶,悲从中来。想着寄居篱下的日子,想着飘零的岁月,忆着绿绮琴馆如烟云般的浮华,思念着与孔凡修的一见钟情、共度的美好时光,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
尘封的记忆,一段一段闪现在眼前,像漫天飞舞的柳絮,将她吞没。
想她唐沫影,几回梦里梦到亲人,却均是梦醒肠断。如今她像一只小鸟囚禁入陶府的樊笼,何日得飞?三年吃斋念佛的日子一过,她再找何理由逃避离开陶晋升?还有,她如何忍心回避陶晋升的深情一片,他爱她,总是没有错啊!
昔人去时是今日,
今日依前人不来;
今既不来昔不往,
白云流水空徘徊。
唐沫影抄录着黄龙祖心禅师的这首佛诗,原本是想让自己突然泛滥的相思之苦平息下来、安静下来,殊料这不经意间的回味,却已酿成暗浪滔滔,她情不自禁地走向门边那架盖着大红绸布的古琴,猛地掀开绸布。沫影因长时间没摸琴弦而显得有点僵硬的指尖,在调试了几个音量之后,生疏的感觉瞬间消失,指法与琴弦和谐地碰触,强烈的情感借着弦音,丝丝入扣地流淌了出来……
陶晋升其实也不平静,以武力各占驻一方的军伐们,明争暗夺互不相让,回到家乡本想与唐沫影成亲后,再回到驻地开始更大野心的掠夺。不想,计划没有变化快,哪怕自己手握利刃,却也是千方百计不得解脱,无论自己在人前是多么的威风凛凛,一见到手无寸铁的唐沫影,哀哀地看自己一眼,心即刻如冰遇火,瞬间熔化。人与人之间,有时候真如一把锁,你别说打不开,只是你没有找对钥匙,找对了,不费吹灰之力,只听一声咔嚓,那锁自然松开。
陶晋升这把锁,遇到唐沫影,就完全是打开了再也锁不上,他老远听见传来《梅花三弄》的古琴之音,顿感心头一喜,迫不及待地觅琴声往佛堂而去。他在想,沫影终于肯在陶府弹古琴了,是不是已然回心转意?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曾经有多少次,他忙完公务,或应酬完毕后,他的三两执友,会慕名要求来都督府见见唐沫影这位色艺双绝的“嫂夫人”,唐沫影也因吃斋念佛脱去华服,洗尽铅华,更加的清瘦,因心无杂念的淡定,愈发显得飘然若仙,惹人怜爱。
唐沫影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倒也乖巧,从不当众驳陶晋升的面子,只是茶过三巡之后,就会要以念佛的名义下逐客令,根本不会满足他的朋友们要求听一听琴的愿望。
好在,他的朋友们倒也是粗中有细的人,他们敬佩唐沫影念佛三年洗却风尘的心志,更多赞叹的是她的才情,这让陶晋升不仅骄傲,内心里对沫影的爱意,又平添几分。
今日是何事,竟然让沫影主动在府中弹起了古琴?并且,是他最钟爱的《梅花三弄》。
陶晋升刚踏入唐沫影的禅房,一曲刚终,悲从中来的沫影并没有意识到陶晋升的到达,想着自己的种种境况,忍不住伏在古琴上哭泣起来。
陶晋升听到哭声几乎是奔了过去,每当见到沫影,他除了心痛还是心痛。更何况,很久很久,他没有见过沫影哭,应该说,没有如此这般的痛哭。他奔过去,抱住了她,握住她的手说:“沫影,你怎么了?”
唐沫影一惊,忙抬起头,立起身。不觉之间,陶晋升已风卷残云般把她的手和脸都摸了一遍,那慌乱那怜爱,从动作中不折不扣地流露出来:“你的手,你的脸,都是凉凉的,怎么会这么的凉?”不待唐沫影反应过来,陶晋升竟走到沫影的床边,摸了摸棉被,对着门外大叫起来:“人呢,人呢?怎么照护的,入秋这么长时间,被子这么薄,也不知道加厚一点。都不想活了吗?”几个仆人忙乱地跑进来,顾头不顾尾地忙了开来。
沫影拦住陶晋升,她知道陶晋升的好。但是,每次他们一起坐定,几乎就没有可谈的语言,这一点陶晋升也知道。现今看沫影哭成泪人一般,他知道,再强留,可能真是空梦一场。陶晋升的内心在激烈地斗争。
这时,他的副官急步走了进来,递上一个帖子叫道:“将军,陈部长在赏月楼的酒宴是今天,车马已备,您要出发了!”
陶晋升看了看沫影,出门后,又回来,他没有回头,他像对着空气又好像对着沫影说:“如果,你心里真的没有我了,等我酒宴回来,我派人送你回汉口!”他没有看沫影的惊讶和激动,他不愿意看到她在此时的欢喜,他走了三步又停了下来,最后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一声“等我回来”,让唐沫影内心充满了希望,而让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这首《梅花三弄》的琴声,竟然引来了一直在苦苦寻找她的普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