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也不全是!”何重九直言不讳地说:“我在认识你之前,就与孔凡修有来往,言谈颇为投机。我认准了他是个大丈夫,因此主张他收购上海的两大报业,心甘情愿地扶持他成为上海报业界的巨擘,而这么些年来,孔凡修没有让我失望,没有让全华夏的国人失望。他的一颗爱国心,他的正义气,可以从每张报纸上看出来。许多报纸、杂志不敢发的言论,不敢发出的正义之声,孔凡修独敢为之,就凭这个,我何某人也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啊!”
“当然,更主要的是,孔凡修与那唐沫影心意互通,才智相当,十分相称登对,成全一桩好姻缘也是美事一桩啊!”事已如此,钱友山再无话可说,也顺了个人情,落了个大气。
只是孔凡修也是有家室的男人,像他这样的商界巨子,除了正室,偶尔在外风流也正常。但是一直以来,孔凡修却对女人有着极高的要求,他不是那种见了漂亮女人就上床的男人,或者说,他需要的精神愉悦远胜过身体的欲求,哪怕偶尔也逛逛烟花柳巷,多半都是陪同僚,自己顺便沾染一下脂粉而已。如果没有遇到唐沫影,或者,他会一直做个这样的好男人。
唐沫影也如此,如果没有孔凡修的出现,她要么傻傻地痴等那陶晋升来兑现诺言,要么真的嫁到钱家做个三房太太,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归宿。哪怕她已然委身于陶晋升,她也始终认为,只是一时特定环境下的冲动。她感觉自己从来都没有燃烧过,她以为自己真的是被冷冻了千年,再也融化不了的冰。但是,当她见到孔凡修后,她发现,其实,她内心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她之所以一直没有融化,那是因为,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她的沸点。
这样的爱情对两个人而言,都好似恰好遇见,只是不合时宜。搬到孔凡修住处的沫影姑娘,除了教教普家文琴技外,更多的时候就是和孔凡修相守在一起,他们也没有想到,双方竟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双双坠入爱河,不可自拔。
就在沫影和孔凡修恋得如痴如醉时,以镇江都督身份突然冒出来的陶晋升,在两人坠入爱河之际,忽然一个回马枪,杀了回来。
陶晋升的归来,不仅让刚为他们解了围的何重九无法预料,就是老谋深算、见惯酸风醋雨的绿绮琴馆的妈妈翠珠,也是措手不及,张皇失策。
唐沫影波折的人生,刚风平浪静,又波澜再起。
那天,是暖春里难得的好天气,慵懒懒的湖风,一小阵一小阵的,送来桃杏一般的暗香气息。如此春意盎然的时节,孔凡修几乎夜夜和唐沫影相守在一起。早晨起床的他,看着还在睡梦里的唐沫影慵懒恬静的睡态,更是怜爱不已。走到琴桌前,见沫影昨晚用蝇头小楷题的一首《西江月》,词曰:
对酒不言萧瑟,看花偏惹闲愁。人间何处有琼楼?筵上琴声如旧。
骤雨一霎儿远,凉风一价儿柔。翩然一曲小梁州,恰在销魂时候。
作为报业才子,孔凡修从来恃才傲物,别说女子,就是普通男人,胸无才智也是难得与他对上几句话,但是,自从认识唐沫影后,他几乎完全被唐沫影深深打动与吸引,两人在一起品茗听琴,雅鉴诗文,如神仙眷侣。
这天,也是何重九家大公子创办的兴华中联馆开业的日子,富贵之人办事,连老天都要以艳阳的笑脸来映衬。
为迎接兴华中联馆开业,唐沫影特地与姐妹们煞费苦心地编排了一个古琴长袖舞,何重九为她解围之恩,她一直念挂在心,所以,这次何家公子会馆开业,她是用着心、尽着力想弄出些彩头来。所以每天和姐妹们一遍遍地排演、磨合、勤练不辍。
孔凡修自从得了唐沫影,便是极不情愿唐沫影再抛头露面。但兴华中联馆是何重九的公子爷的产业,何重九又再三邀请唐沫影助兴开业盛典,而唐沫影也正想借此机会好好报答何重九成全之恩,所以对开业盛会显得前所未有的兴致勃勃。孔凡修不仅重义,更重情,对唐沫影的宠爱,以各种方式得以呈现,这其间包括唐沫影的自由。
但是,善解人意的唐沫影,依旧敏感地洞察到孔凡修隐藏的不舒服,几经询问,得知他的心病,微微一笑,表示愿意在那天的表演中,佩戴上面纱。这样既不失信于何家,又不至于自己抛头露面,总算减少了孔凡修的一块心病。
城里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冲着兴华中联馆开业庆典而去了,没有来头的小人物,也是打探着请人捎带进去,在如此上层的集会中混个脸熟、凑个热闹。长清里弄的烟花之地,一下显得门庭冷落,大部分青楼,就剩几个老妪领着几个出不了局的黄毛丫头守着门面,擦擦抹抹地做着一些清洁的活计。
绿绮琴馆倚仗着唐沫影的名气,几乎大半人都出席了这次的庆典活动,留下妈妈翠珠及几个小丫头,吃着瓜子点心,倚着门侧各想各的心思。
一阵阵的暖风,带着青草与花儿混和的清新,像软香的唇舌舔着她们的颈脖和脸颊,一阵阵倦意袭来,妈妈翠珠懒懒的,渐渐进入到香甜的梦乡。
突然,急疾而沉重的脚步声,从远而近清脆响亮地震荡着她的耳膜,她压根也不想睁开眼睛,所有的姑娘都出局了,再来身缠万贯的客人又与她何干,与绿绮琴馆何干?
然而,不是她想不想睁眼,而是她不得不睁眼。因为,她几乎听到一旁的小丫头彩芝惊呼:“妈妈,妈妈,是陶大爷回来了。”
翠珠睡得正舒服,也不知道那陶大爷是谁,懒洋洋地睁开眼睛,一看不知道,看了,别说瞌睡,神魂都吓得出了窍。看着一身戎装,仪态威严的陶晋升,翠珠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
“你,你,你,你是,你是,你是陶大爷?”与唐沫影有关的男人,就关系着绿绮琴馆利益的得失,每日进馆一掷千金买春买笑的虽大有其人,在翠珠眼皮底下进出的男人不计其数,但与唐沫影有交情的男人,都属上乘,令人过目难忘。
“哈哈,你的记性真不错!”陶晋升一把将头上的帽子抓在左手里,右手则不停地摸着头顶,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室中央的椅子上,两位荷枪实弹的军士,立即闪在他背后,一左一右地保护着他。这架势,令没见过世面的彩芝吓得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刚买的瓜果撒了一地。
陶晋升环视了一下周围,从他眼神里,看到一抹的温情,这眼神与他身上的军装形成不协调的反差。他吃惊翠珠的惊恐,以为是经年不见,如此忽然回来,又是一身军戎之装,并携兵士持枪荷弹惊吓着了她,于是,给旁边的士兵使了一个眼色,让局面缓和了下来。然后从一个军士手里接过来一袋银钱,“咚”地一声掷在桌面上。
“唐沫影,你的命儿可真好!”翠珠妈妈的目光盯着钱袋,可是想着如今的唐沫影已非往夕,她与孔凡修情定绿绮,已是城里城外公开的美谈。至于这陶晋升,有谁还会把一个爷们在烟花柳巷许下的诺言当个事,还真指望着带着银钱来兑现?但是,现在,陶晋升不仅回来兑现了,还是如此架势地回来,这不得不令妈妈翠珠害怕得上下牙齿直打颤,不知该如何应付眼前这个来头不小的武夫。
3
安稳下来的陶晋升,在环视了一下周围后,回过神来问妈妈翠珠:“沫影在哪?”翠珠一直看着,颤颤的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们陶都督问你话呢!”另一个军士拔了拔拴在腰间的枪,瞪了一眼翠珠。这一吓,翠珠更是不知道如何应付才好。她急速地思考:老天爷,今儿个来的,可是携枪带弹的都督,绝非钱友山那样好打发之流。
“妈妈今儿怎么啦?我说了,我回去安顿好后就来娶沫影,没有想到父亲北上带上我,南征北战耽误娶沫影,但我也确实在乱世干出了点名堂,今儿也算是衣锦荣华地回来,没有让我的沫影白等,陶某人虽是武夫,也算是一个君子,既出此言,定会兑现,妈妈别害怕,请出沫影就好了,也谢谢您对沫影的照顾。”陶晋升豪气万丈地一指钱袋,“只多不少,妈妈看看够还是不够?再请沫影快快出来。”
翠珠哪里敢动,定在原地,如被施了定身术,这时陶晋升才发现,整座绿绮琴馆虽说宁静,没有生意兴隆的嘈杂,但窗明几亮,新增添的华贵摆设秩序井然,也不似生意败落的迹象,但他对此时的冷清局面不解,颇疑惑地看着翠珠:“然不成今天琴馆知道我要回来,已闭门谢客了不成?沫影呢,她去了哪里?”
“沫影,沫影,她,她……”翠珠想着与唐沫影成双成对的孔凡修,大汉口,大上海报业界的巨擘,更是不好惹的主,加之他平日里也没亏待绿绮琴馆,出手大方,举止得体,深得琴馆所有人的喜爱,就为难地住了口。
陶晋升终于从翠珠的神态里看出点端倪,不祥之感骤然而起,急切地问道:“你怎样了?沫影怎么了?”陶晋升情急性起,几乎逼近到翠珠面前,“你是不是见钱眼开,不顾沫影死活,将她卖给了猪狗不如的男人?”
“不,不!”翠珠瘫软在地,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那你说说,沫影怎么了?她现在哪里?你说你快说!”陶晋升此时的威严与霸气,把翠珠逼得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越急越是语无伦次,两个人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才好。
一旁的军士们可不是吃素的,见陶晋升几次发问,翠珠都没有回答,根本没有了耐心,英姿勃勃地掏出枪,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她:“再不开口,就休怪得枪子儿不长眼睛!”陶晋升从护军手里拿下枪,对着枪口气定神闲地吹吹气,猛地调转枪口,指着彩芝,厉声道:“说!唐沫影现在哪里?如敢撒半句谎,别怪我像杀一只小鸡一样宰了你!”
彩芝哪见过这种世面,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姐姐,她,她,她去了兴华中联馆……”
陶晋升长吁了一口气,将枪扔给护军,蹬蹬地离开了绿绮琴馆。翠珠回过神,听到长清里久久还没有散去的马靴声,喃喃道:“沫影,这是你命中的劫,是福是祸,你逃不掉,躲不了的,怪不得任何人!”
再说何家大公子的兴华中联馆的开业,与其说这是何家私事,还不如说这是轰动大汉口、影响到全中国的大事,因这会馆将是国内乃至国外所有巨商的集合、雅聚之地。会馆建在大汉口,也是把九省通衢的武汉作为巨商们商贸流通的重要之所。因此开幕仪式,更是何家集政界、商界、经济界融为一体的巨大实力的呈现。大汉口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无不前往捧场。首先是奏乐、鸣礼炮,由国民党中央委员升旗,国民政府代表行启门礼,代表和来宾由军乐队前导入场,接着,奏国歌、致礼、致开会词,由何重九报告兴华中联馆筹备,历经六年的建设经过。
开幕仪式上由国民政府的嘉宾代表在致辞中说:“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而我们大汉口,出现了何重九这样的商业奇才,实业大家,实乃是国民的幸事!”把个何重九捧上了天。
如此盛大的开业庆典,一时成为传说,在万人攒动的参观者中,不仅有全国各地各行各业代表,还有海外商人、华侨团体,有美国华侨参观团、美国记者团、日本考察团、日本教育考察团、英国商务考察团、朝鲜考察团、支那考察团、万隆考察团等前来参观、考察、洽谈业务。
而民间艺人的展示,更是吸引了海内外游客的眼球,其间的武术展示拳、剑、鞭、棍、枪、刀、钩、戟等各项表演,真是大大开拓了金发碧眼、说话叽里呱啦,似是没有进化好的外国人。
入夜,分别举行京剧、歌舞、音乐、电影、杂技、跑驴、跑冰、交际舞、新式游艺、清唱等表演,并举行水陆法会,施放焰火,超拔先圣。
在这些所有的节目里,唐沫影的古琴演奏,可谓是独树一帜。
在金碧辉煌的舞台中央,身着一袭白色裙衫的唐沫影,怀抱古琴,款款而出,虽然罩着薄如蝉翼的面纱,但摇摇曳曳、飘逸的风姿,如出尘之荷。
她遗世独立,绝尘而出的俊逸风采,隐隐绰绰的面容,令人滋生出无限遐想。
而她宠辱不惊的淡定气魄,与面前那架古色古香的古琴,那么和谐,那么人琴合一。
随着她指尖轻轻地滑动,天籁般的弦声透过耳膜,丝丝缕缕穿越过来,泛音犹如润泽明珠,轻清松脆,拨音犹如风中铃铎,明亮铿锵,撮音犹如敲击玉磬,浑厚有力,声声悦耳,连绵起伏,一双素手在拨弹间牵住在场所有人的心弦。
“琴者,情也;琴者,禁也。”济远方丈被邀作为当晚法会的主法,也到了现场,跻身于万头攒动的人流间,听着这琴,和着这音,他的心渐渐平静,清澈起来。能将这首曲子弹得如此行云流水般的人,实在不多!一声声,一曲曲,似是无形之中,在拉扯着他的思绪,这操琴者是谁?琴声如此熟悉。
济远方丈不敢多想,微闭上眼,双手合上,默念着阿弥陀佛,不敢再睁开眼睛。舞台上的琴女,俊朗的风姿,娴熟的琴技,像极了妹妹若雪!他觉得这像个梦,他愿意闭紧双眼,让此情此景无限延长,让妹妹若雪的气息在眼前多作停留,即便是片刻也好!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济远方丈听到身边轻轻的吟诵,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耳边掌声雷动,呼喝声四起,济远方丈睁开了眼睛,只见一群女子,身着仙女一般的彩衣,踏着古琴曲,轻歌曼舞,用她们的柳眉,妙目,纤指,腰肢,用她们髻上的花朵,腰间的褶裙,用她们细碎的舞步,繁响的铃声,轻云般慢移,旋风般疾转,演绎出世间的悲欢离合。
在这样的舞台前,还有两个人也在这人群之中,一位着香云纱长衫,另一位如济远方丈一样,也是一位僧人,他们比中国人还中国人一般,立在舞台边的另一隅,欣赏舞台上琴舞合一,很享受地微闭着双目,随着琴曲轻轻地吟唱着《凤求凰》。左右两边紧紧贴身而护的两个人,短褂紧腿裤,所有的人看不出他们是日本人。着香云纱长衫正是来自日本的左藤将军,而他身边的日本僧人名叫岗次太郎,他们就在济远方丈身旁,如同济远方丈一样,被舞台中的琴音、曼舞所吸引。打动是各人的感受,但可以确切地说,他们都被打动了。
“旭日一转身变落日,青丝一转身成白发,今天同一万个昨天一样,一成不变,可是这一刻,完全有别于所有的岁月。”左藤将军感慨万千。
身边的岗次太郎接着左藤将军的话:“日常的喧嚣,战争让彼此疏远,这个不完美的世界,让我们彼此戒备,可此时,面对这天籁之音,面对这浑身洋溢着纯真自然气息的中华舞蹈,或许就可以让我们静静地坐一会儿。”
“大师的话太对了,看来懂我者,唯大师也。”左藤将军望着岗次太郎说着。
这些话传到了济远方丈的耳朵里,因为岗次太郎也是一个僧人,佛教是没国界的,他自然便对岗次太郎投去赞许的目光,岗次太郎似乎有意也似乎是无意,望着左藤将军说:“真正的大师在这里。”说着,指了指济远方丈。
济远方丈一怔,不过很快双手合十,称声佛号:“阿弥陀佛。”
“大师可是济远方丈?”岗次太郎赶紧回了一个双手合十的礼节后,望着济远方丈问。
“正是在下。敢问大师贵姓?”济远方丈也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