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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命运的定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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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家文和莫玉婉之间生出来的情愫,把两个年轻人紧紧地拴在了一起。而几年前,普家文无意遇大雨而得的、长得像如意的木疙瘩,在经年后,被师父济远方丈斫成琴。这段被雷劈的断木,便是难得的霹雳琴之材料。而这张可遇而不可求的古琴,一如古琴明珠一样,成为普家文和莫玉婉各自的宝贝。

关于霹雳琴,却是有着很多的传说。最具戏剧性的便是“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的残雷琴,而谭嗣同专为这张琴所题的《残雷诗》无意间却暗示着主人过早结束的一生。

题诗是:

破天一声挥大斧,

干断柯折皮骨腐。

纵作良材遇已苦,

呜咽哀鸣莽终古。

谭嗣同的这张残雷琴,在当时的古琴界内,颇具盛名,济远方丈不仅有幸见过,更是在这张琴上弹过一曲《广陵散》,其悲壮之声,不像是人在抚奏,而像是这残雷琴本身发出的哀鸣。令当时在场听者无不动容,啧啧称奇。那残雷琴呈优美的自然波浪式,黑栗色漆,螺钿徽识,轸和雁足为牛角,岳山内雕有梅花,龙池、凤沼均作圆形。龙龈雕灵芝云纹,龈托雕藤蔓纹,左右对称。琴背面刻行楷阴文填绿地上述“残雷”诗一首,落款刻有“壮飞”朱印一方。琴腹内刻有阴文“霹雳琴第式,光绪十六年浏阳谭嗣同复生甫监制”字样。推算当时的谭嗣同仅二十五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偶得这琴却写下如此悲壮的《残雷诗》,使人不得不相信,有许多的事情,真的是命运所定,倒不是说人们个个袖手听天由命,只是有许多事命中注定了,你无法更改。仅一个琴铭,便已暗示着谭嗣同变法失败的过程,“呜咽哀鸣莽终古”时,谭嗣同仅三十四岁。一生走过,唯留下这古琴见证,独自哀鸣。

济远方丈在当初见家文无意抱得断木跑上山来,便知道这家文与古琴将有着不解之缘。当晚留下家文时,便是用一曲《平湖落雁》安抚惊魂未定的家文。果然,少年家文听得那古琴悠悠传来,心里顿时升起许多的熟悉感。那天晚上,济远方丈除了为他弹琴外,并没有多说话。而家文也静静地听了许久的琴,就那么一个晚上,这古琴好像是开启家文的钥匙,只听“叮咚”一声,把个顽劣的家文的心门及智慧打了开来。而这块断木,自然就在济远方丈心里有了预见性的打算,只看时机成熟,便会物归原主。而就在这当口,家文又在梅树下挖得金徽玉轸,更是让济远方丈感叹家文的造化,许多的东西前前后后,安排好了一样一一出场,令人不得不顺其自然,不能违背。济远方丈对着这霹雳木,想起宋代鲜为人知的词人李廌所作的一首五绝《霹雳琴》:

老桐初无异,憔悴辈散木。

良材固自信,终岁委空谷。

孤根听霜霰,厥命寄樵牧。

虽云具宫徵,谁意望琴筑。

天公怜冤愤,霹雳驱怪伏。

蛟龙出苍干,电火燃裂腹。

造物一愍吊,为惠在反覆。

神驰变废物,瞻赏改旧目。

裂为君子琴,日奏太古曲。

因知物兴废,尚尔转祸福。

志士抱孤操,来者怳未卜。

壮年昧筹算,奚用定荣辱。

济远方丈此时回味着这些古诗,忽然感觉这家文正如这首古诗所云“神驰变废物,瞻赏改旧目。”但是,后面的那句“因知物兴废,尚尔转祸福”和“志士抱孤操,来者怳未卜”又意味着什么呢?“壮年昧筹算,奚用定荣辱”是不是又意味着家文的坎坷与不得志?济远方丈被这一念的胡乱思绪干扰,忽然地烦躁了起来,隐隐感觉着家文的前途遭遇,心里不免担忧。只是那么一会儿,济远方丈又释然开来,嘲笑着自语:“儿孙自有儿孙福啊。”便不再说话。

霹雳琴斫成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一大早,家文和玉婉被济远方丈唤到了禅房,只见禅房内并排着两张琴桌,一左一右并放着两张古琴,禅房内焚的香也不是平日的檀木,而是济远方丈很少享用、老和尚留给他的千年沉香。家文和玉婉长这么大,好像只是见师父焚过一次。就那么一次,这气息就深深地震慑住他们年轻的身心,不可能再忘记。

今天,如此之隆重地焚香请出新琴,可想而知新斫之琴在济远方丈心目中的地位。同时,还请上莫家家传的“明珠”来陪伴,这古琴着实太过珍贵。当济远方丈手指古琴让家文去抚奏时,家文站在原地,好像被施了定身术,没有敢前行半步,倒是玉婉精灵,一看就知道师父将这金徽玉轸的霹雳琴要赠予家文,心内一阵狂喜,推了推呆着的家文,大声说道:“还不快去给师父叩头谢恩!”

家文此时方才惊觉,忙不迭地跪倒在济远方丈面前,连磕三个响头。喜滋滋地跑到那琴前,轮指滑过,音色绝美,还未抚奏,已是先声夺人。这天设地造的尤物,赫然如宝,哪怕就是静态之姿,也同样有着震撼之力。而最为神奇的是,那“明珠”与它合奏《流水》一个段落后,在滚指展开之时,豁然如深锁涛涛之江河,掘开一处,澎湃而出。玉婉手抚“明珠”,竟听到自己指下从来未有的澎湃之声,知道这物与物也是有千年的缘分,只在此时狭路遇见,怎么不欢喜雀跃?两张古琴都是世间少有的灵物,自然不同凡响。

家文的这张霹雳琴名“雪吟”,琴铭为:雪落三千院,琴动随人听,清泠蕴寒香,片片释冰心。济远方丈亲题琴名,亲赋琴铭。面对爱徒,他希望一切随缘,哪怕在最寒冷艰难的日子,一定保持自己的冰心一片,只等春来雪溶,又是一片天。

雪吟琴与明珠琴,就这样被家文和玉婉两个年轻的后辈所得。他俩携琴下山去莫若风的琴馆,第一次合奏《普庵咒》,顿时在当地古琴界轰动了起来。其原因有二:一则两张名琴本就来历不凡,音色自然非同一般;二则家文是济远方丈的弟子,玉婉是莫若风的女儿,在传承有序的古琴界内,这两个人的身份也就非同一般。如此的人、如此的琴,加之两个又娉婷玉立、初长成人,一男一女,眉目传情,琴瑟合鸣,那分情趣、味道,几人得见?几人又能懂?自然是传为佳话,成为趣谈。

对于两个人的你来我往,玉婉相对要主动一些,不是家文不喜欢她,而是家道破落后的家文,也有着寄人篱下的自卑,自从那次玉婉掉进陷阱,他一直紧紧地抱着玉婉的那一会儿起,心里早就发愿:一定不要再让这个女孩子受到惊吓!在玉婉还没有醒过来的时候,他用身体紧紧地护着她,他看到她身体最美最隐秘的地方,就在那一刻,他就已然把玉婉当成自己这一生的爱侣。只是种种的心理障碍,让他从来都不会显示太多的热情与主动,甚至每次玉婉有些主动和亲密的要求,他也会稍稍被动地回避一下。玉婉对普家文的这些举动,很有些不解,说他不喜欢自己吧,他与她的琴声那么天然一体,只有心心相印的人,才会做到这一点。说他喜欢自己吧,每每她渴望有一些亲昵举动时,他又会躲闪,他究竟在担心什么呢?这个问题,玉婉一直想不明白,可这个问题却又一直困惑着她。

一个要爱,一个要躲。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可普家文却没有感觉到什么,只是发现玉婉使小性子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和他生气不自在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有时一连好几天,玉婉没有找他来玩,而玉婉不找他的时候,他就待在禅房练琴,浑然不觉。

一天傍晚,普家文听到门外有玉婉的声音,便打开禅门,见玉婉往常宏的禅房走去,便叫住玉婉。玉婉停了停,看了看他,不知道为什么,头也不会回地扭头出了寺院,这会儿,天已经有点煞黑,家文没有明白玉婉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再看天气已经晚了,一个女孩子这会儿出山门,肯定是让他不放心的,他叫了几声玉婉,见她不理,只好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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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婉匆匆冲出山门,本想着家文会追了出来。没有想到,跑了很远后,回头看,并不见家文,心里不觉有些怨尤。这时,天也慢慢黑了下来,玉婉没有想到,这一气跑出来,竟也有了一些路程,回头看回寺院的路,竟黑煞煞的,刚才的气被惊吓消除了一大半,便急着扭头往回跑。

其实,家文并不是没有跟上来,他知道玉婉的小性子上来了,越哄会越气,还不如偷偷地跟在后面,见机再行事。果然,跑累了的玉婉见天黑了下来,又没有人跟上来,自觉无趣,噘着嘴往回走。天虽黑,但从她的慌忙神态,感觉得到她因天黑而产生的恐惧。

山道旁的草树密密的,时有一些不知明的小动物窜出窜进,每有一点小动静,玉婉便惊恐地瞪着眼睛,停歇一会儿再走。家文躲在树林里,尽量保持着一段距离,每走一步,也尽量让踏踩的声音小点,再小点。但是,这样时间稍久了,玉婉竟有了一些觉察,本来就害怕的她,加快了步伐,但是她也隐约听到或是感觉到,每当她的步伐加快时,一种无形的跟随也加快了起来。她开始真的害怕了,这山大且野,什么怪事没有过?即使她没有看见,听也听说了不少。强烈的恐惧袭击了上来,玉婉开始一路的奔跑起来。

跟随的家文哪里敢怠慢,自然也跟着跑了起来,这奔跑的动作就不像是偷偷且小心的压低声音了,这动作所发出的声响,在空旷的山谷里,就连家文自己,若是一个人也会有几分的惊悚,何况前面还有一个一路狂奔的女孩子。玉婉听到了声响,回头看,树林里被月光映照并拉得极长的影子,正和她一起在狂奔,这情景在如此的黑夜如此的山道上,就是男人也会受到惊吓,何况是一个女子?再则,玉婉一向胆小,和她身体病弱也有关。这不回头看还好,这一看之后,只听玉婉发出一声尖叫:“鬼啊!”便晕倒在地上。

家文本来是个好心,也是怕吓着了她,没有想到,还是把玉婉吓得晕了过去,急忙奔跑过去,一把抱起了她。他知道,人受过度的惊吓,是会出人命的。看着玉婉在月光下映得白煞煞的脸,因惊吓而扭曲的身体,还有一口没有喘上来的气,家文也被吓得不知所措,急忙捏掐玉婉的人中,看玉婉还没有醒过来的样子,本来因急救是可以重掌拍打玉婉的头脸,他几次举掌却下不了手,性急之下,家文只得一手抱着玉婉,一手按在玉婉的胸前,用师父教的急救之法,一下又一下地重压急救。

玉婉在晕厥的一瞬间,只觉眼前一黑,缓过来的时候,感觉有只手正压在自己的胸口,这女孩子的胸部是禁地,家文情急之下哪里顾得了这么多,但是醒过来的玉婉却不这样想,她见家文的一只手在自己的胸口按摩着,羞得无以言表,又气又急地推着家文,家文见玉婉醒了过来,并没有在意自己刚才急救行为的不当,停止了重压的手法,把手从玉婉胸口拿了开,并抬手擦了擦因为紧张,因为用力而渗在额头的汗,玉婉见推了几下没推动家文,自己的胸也无端被他摸了,本来就气的,这一下又惊又恼又羞,挣扎着大哭起来。

这女孩子一哭闹,家文就没有了办法,不知道是把玉婉丢下呢?还是继续抱着?看着玉婉在怀里挣扎,他本能地更紧地抱住了她,把脸深深地贴在玉婉的脸上,他感觉凉凉的湿痕,嘴角触碰到的却是咸咸的味道。本来糊涂的他,骤然明白,玉婉在哭,而且哭得很伤心,就在这一下,他也骤然明白了玉婉的心思。他的心狂跳,他一遍遍地说:玉婉是爱我的,玉婉是爱我的啊。这一刻的觉醒,使得他更用力地抱紧了玉婉,并不顾她的躲闪和挣扎,深深地吻住了她。本来拼命挣扎的玉婉,在这一吻之下竟然出奇地安静,山林间,也忽然的一片寂静,只听到两颗年轻的心,疯狂地跳动。

恋爱中的男女,总是甜蜜满满,时光在这时也过得特别快。家文和玉婉经过那一夜肌肤相亲之后,自然地明确了恋爱关系。那个时候,这般的自由恋爱已经是非常出格的事情,虽然那一晚,两人因为特殊的缘由而有了一些亲昵之举,但作为当时的男女,即使这般也是从内心定下了这门亲事,更是不会在身体上再越雷池半步。后来,两人常常是出双入对,眉目含情,原来的那点朦胧羞涩经过那一夜后,反倒明朗了起来。家文凡事都会叫上玉婉,玉婉更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家文,济远方丈看在眼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让两个孩子随缘自由发展。

常宏其实也看在眼里,虽出家多年,侍奉在师父济远方丈左右,闻思修佛法,但是从他第一次见到玉婉后,内心便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在涌动。他也时常告诫自己,作为一个出家僧众,应恪守清律。但是,每想到玉婉,对他,便是喜悦与折磨。如今,见玉婉与家文已然小夫妻一般的人前双双对,人后对双双,心里如刀绞般,不能自制妒火中烧。有的时候,他见两个人手牵着手,当他是空气般只顾自己开心玩乐时,他更是有冲上去拆开他们的念头。更可怕的是,如若手边有一枚利器,他都可能做出可怕的事情来。在如此倍加难受的煎熬之下,常宏不敢上山砍柴,不敢上山采药,只怕手握利器的自己,无法掌控。这期间,他更多的是待在自己小小的禅房里,一心的念佛,让自己瞬间升起的各种念头瞬间熄灭,观想中,修习着自己的禅定功夫。就这样,时日一晃也就过去了。

这一天,家文下山去看父母,母亲虽从迷乱中清醒了不少,但是,还是少不了人的照顾。这次回家,看见侍奉在父母身旁的除了何阿贵,那个被父亲救过来的何阿贵的女儿何晴,也娉娉婷婷的成了大姑娘。可惜的是,从背后看她苗条的身段还犹可,回过身来,那一脸的坑凹令人无不惋惜。虽如此,当家文看见何晴对母亲温言相待,前后照料时,内心不禁还是升腾起许多的感谢与温暖,想着当时父亲的慈悲,如今成就如此善果,更是对佛教因果缘分有了更深的认识。在每次回家时,他也会主动地和何晴说上几句话。何晴因为自己丑陋,总是唯唯诺诺的,不敢多应一声。这使得家文对何晴有了一丝说不出来的怜惜,有时候甚至会带琴下山,说是弹予父母亲听的,其实,是希望这琴声能给小何晴带来几分的愉悦。后来他发现,这还真是起到了作用,不敢在家文面前多说一句话的何晴,在家文又要回山上寺院时,怯怯地问他,何时再回来,家文心里很高兴地应承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