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文母亲在清醒过来的很多时候,还是会犯糊涂。有时候还有狂症的现象,比如把何晴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特别是在夏秋交季气温变化的时候,症状尤其的明显。每次清醒过来的母亲,便会拉着何晴的手一个劲地吹气,一个劲地问何晴在哪里摔成这样子。出现这样的情况次数多了,母亲心里也明白了许多,便很配合家文的治疗,在一次完全清醒时刻,她从檀木老箱里拿出一包青花布裹着的一堆首饰,拨拉几下后从中拿出一支银钗,那银钗乍看以为只是普通的银饰,其实不然,仔细看,就会明白,这银钗还真不是平常小户人家所拥有的,单是钗头绿得能滴出水来的翡翠,就不是凡物。她把银钗交给家文,她并没有说这银钗做什么用,送与他又是做什么。而是从箱里又找了一块很小的青花布片,包了起来送给了家文。
普家文接过银钗,感觉有几分眼熟,可是他又一时记不起在家里见过。不过,家文没有去问母亲突然给银钗的用意,只是在回宝莲禅寺的路上,他却一直在想,这银钗与他又有何因缘呢?
直到回到禅寺,普家文也没想明白他与银钗的因缘。
3
回到宝莲禅寺后,普家文和莫玉婉仍旧喜欢一个抱着“雪吟”,一个抱着“明珠”,你情我愿地对着弹奏。
当然了,“明珠”与“雪吟”在当时的琴界,可以说名噪一时。慕琴而来的人,络绎不绝。每每这个时候,济远方丈就会找出各种理由,打发着慕琴而来的人。他越这样,越让“明珠”与“雪吟”变得神秘起来。
古琴一神秘,自然就显出珍贵来。何况这两张古琴,本来就是上苍赐给普家文和玉婉的宝贝,只是被济远师父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两把名声越传越大的古琴,也招来了日本人的艳羡,差点就落入日本人之手,当然这是后话。
普家文和玉婉这两个人作为古琴大师莫若风的女儿、济远方丈的徒弟有幸得此名琴,本也就让当时很多的琴家非常的羡慕与妒忌。而两个人每当去莫若风的琴馆去合奏时,定会涌来好多的古琴爱好者,一听为快。两个年轻人,就这样,在当时已然如现今的明星般火暴。这样子的时光,是玉婉最快乐的。
玉婉天生秉承父亲莫若风的遗传,对古琴有着天然的领悟力,早在十多岁时,就熟知诸多的琴论、琴谱及名曲。而家文相对而言,便逊色玉婉许多,家文对玉婉的爱早就超越了男女间的卿卿我我,他感觉玉婉就好像一本充满了智慧的书,以他的阅历,怎么读都读不完。于是两个人私下也不尽是柔情蜜意,时常还会做些古琴方面的交流。玉婉这时担当了家文课外的老师。从玉婉这里,家文知道了许多不为人所知的琴学知识。玉婉更是把自己心仪的琴论教于家文,规定了时间,必须熟读强记,这个学习的过程,对家文哪里是什么负担,真正是天上人间,神仙一般愉悦。
玉婉对东汉时蔡文姬之父蔡扈的琴赋非常欣赏,只是可惜那名为《琴操》的琴赋大部分已佚,而流下来的一段却是玉婉极其喜爱的,是因为其赋是以诗歌形式论琴,诗句优美却奥妙不仅于此。
其赋曰:仲尼思归,鹿鸣三章。梁甫悲吟,周公越裳。青雀西飞,别鹤东翔。饮马长城,楚曲明光。楚姬遗叹,鸡鸣高桑。走兽率舞,飞鸟下翔。感激弦歌,一低一昂。
这词赋介绍了早期许多着名琴曲,就这么短短的一节赋,其间就有《思归》《鹿鸣》《越裳》《青雀》《别鹤》《明光》六首当时流行的古琴曲,可想为什么玉婉如此着迷于此了。玉婉教授这些给家文,让家文在琴学理论上有了飞跃般的提升。同时,他们在一起,常以猜琴谱为乐子,两个人时时会在一炷香之间,猜些琴谱的出处,若谁胜出,负者便去寺中古井挑水十担。其实,无论胜负,挑水的总是家文。
这一日,济远方丈得两张名琴之图,请玉婉与家文观品,只见图片上的两张琴,蜗壳为徽,三面尤绝异,由无数菱形小块拼凑而成,外形流畅华美。家文见得,心中暗叹,还有如此这般的古琴。不等开口问上话来,玉婉便惊叹起来,她叫道:“师父,这不是唐代李勉用桐梓之木,碎百片而拼粘的百衲琴么?”济远方丈缓缓地点头,表示赞许与肯定。其实这两张琴,在玉婉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不止一次地谈过,印象中好像父亲也得过此图,爱不释手,惊叹不已。至此,让玉婉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因此,叔父一拿出此图,玉婉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济远方丈看玉婉能懂几分,便追了一句:“那你可知,这两张琴如何名号?”玉婉笑嘻嘻地看了叔父一眼,脆生生地答道:“一张为韵磬,一张为响泉,据父亲言,为当时李勉珍藏,上弦可十年不断,父亲一直仰慕许久,不得一见。”济远方丈看了看爱徒与侄女,目光久久没有离开,话欲说出,又停了下来。玉婉和家文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特别请他们过来,仅只是看看韵磬与响泉的图片,后面却硬生生好像吞下去了一句什么话。
两个人面面相觑,又不好多问什么。
这时济远方丈又开口了,他看着两个含情脉脉的年轻人,忽然说道:“你们近来,往来亲密,我自是看在眼里。但是,人生之路很长,有缘无分,有分无缘的事,多之如粟。你们现今深情,只怕将来有一日,终也是劳燕分飞。在此,为师的只好劝诫你们,一切随缘就好。”
两个年轻人正在热恋之中,被济远方丈当头一盆冷水泼来,都郁郁寡欢起来,不明白师父为什么无来由说出这样的话来。于是没有待多久,都没有了趣味,一起动身告辞。玉婉先离开了一步,济远方丈便叫上了家文,要他稍留片刻,家文停下,目送玉婉背影,轻叫玉婉去他禅房稍等。他垂下双手,静候着师父的吩咐。
济远方丈把那图片给了家文,交代家文好好保管,日后有必备之用。这时,家文有种从祖母手中接过锦囊之沉重感受。他想,师父之所以这般,定有隐情后话,师父不说,他是断不会多言的。于是接过有些泛黄的图片,低下头,不再言语。济远方丈盯着家文良久后,挥了挥手,说:“去吧!”
家文从师父禅房出来后,飞快地赶回到自己的禅房,只见玉婉闷闷不乐地坐在茶案前,独自喝着茶,见他过来,便不言一语,至琴案前,疾手一曲《梅花三弄》,停下手后便问这曲谱出自何处?家文一时答不上来,玉婉便把气由此撒了出来,连连嗔怪道:“还弹什么琴,梅花都不知道,白白学琴了。”
玉婉说完这话,一边跺着脚,一边转身准备离开。家文知道她是因为师父的几句话,弄得心情不爽,就在她转身之际,他从身后一把搂住了她,在她耳边轻轻叫了一句,“婉儿。”
这一声“婉儿”,叫得玉婉的骨头顿时醺柔了一般,任由普家文从身后抱着自己,她不再挣脱,而且顺势软进他的怀抱里。
此时,普家文说:“婉儿,不管世事如何,我对你的心,会是一直不变的。”
玉婉被家文的话甜得如喝了蜜一般。她没有说话,此时的她也不想说话,只是把头深深地埋在家文的怀里,很久都不肯抬起头来,家文也就这样一直地抱着她,舍不得松开。
时间静止了一般。天与地瞬息只剩下普家文和莫玉婉的爱情,那么傻傻地、那么纯洁地爱着彼此。
普家文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抱了玉婉多久,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抱着玉婉,一步步走到自己的收纳柜前,腾出一只手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蓝花布包,解开来,正是母亲送给他的那支银钗。
普家文擎着银钗,轻轻地别在了玉婉头上。这一别,让莫家文顿时想起了梦中的情形,那银钗,那梦中的女子,不正是此时此刻的写照吗?
可是,另一名女子呢?她到底是谁?普家文的心一惊,可他没有多想什么,因为玉婉已经知道家文心意,反过来,紧紧地抱住家文,生怕一松开,便是生离死别。
这个夜属于普家文和莫玉婉,这个夜也属于他们的爱情。莫家文在以后的岁月中,有意无意之际,总会想起这一夜。
4
很多人总是感觉自己很努力,而命运却总是不济,眼睁睁地看着本是应该属于自己的人或物,没有来由地就落到了别人的手上,心里自然是忿忿的。其实,许多事情,人只是在做,结果却不在于你。一如普家文和莫玉婉的爱情一样,他们爱得那么的旁若无人,可是命中的变数却悄然走近了他们。
一天,普家文接到父亲传来的消息下山去,那时已经是初冬的时景,凤岐山飘落下一片的金黄枯叶,让人望去,自然生起几分的凄零。父亲送信过来,是因为何阿贵忽然头风发作,疼痛难忍,正在家里要死要活。
家文忙带着药箱下得山去。今年春上,何阿贵也是发过一次这样的头风,当时家文赶回家去,几根银针下去,阿贵便缓过劲来。这次发作,来势凶猛,一家人都正手足无措地折腾着时,家文奔进家门。只见何阿贵正平卧在草床上,双手抱头,不停地打滚。女儿何晴嘁嘁地抽泣着,父母在一旁来回地走动,搓手跺足,使不上半点力,见家文回来,好像遇到了救星般,一拥而上,你一句我一句,只想把病情表达个清楚。
家文来不及听他们多言,也来不及与父母串查寒暄,叫上何晴与父亲,扶住何阿贵,眼疾手快地在他头部天柱、百穴处各下一针。何阿贵顿时像触电般从床上几乎要跳了起来,幸亏家文父亲使得上劲,一把按住了他,家文才能继续下针。
当家文下到第五根针后,何阿贵方感觉疼痛稍缓,舒服许多,拉着家文的手连声道谢。家文抚着阿贵的手,看着阿贵常年劳作的手,内心很是难过。想着自从家道败落后,家里的奴仆都一窝子里做鸟散状,唯有这忠实的老仆人不离左右,才使得自己的父母有了落脚之地。不仅如此,还是如原来那样,以仆从身份侍候父母不离半步。如今,自己仅只是施手救护,又是止不住的感谢,让他从内心里感受到了何阿贵的忠厚与善良。那发自内心的感动,深深地撼动着家文的内心。他扶住何阿贵,叫了一声阿贵叔,要求他静躺休息,自己便拉着何晴出了门去。
何晴这时已经习惯家文对自己的亲昵,这份亲昵是那么的自然亲切,好似自己一母所生的兄长。原来不敢和家文多说一句话的她,后来熟悉后,有时候还会逗逗家文。只要听说家文要下山回家,她总会备上一桌子的鱼肉,让常年在寺院里吃素的家文,好好地吃上一顿。而这一顿丰盛的牙祭,得何晴起早摸黑做好多的女红才可以换得。但是,不管多累,何晴只要听说家文下山,那份欢喜劲儿,全屋里的人都看得出来。阿贵见家文对何晴也好像亲妹子般,也生出许多的宽慰。
家文在何阿贵病情稍稳定后,连续几天都为他把脉问诊。看到何阿贵发病时的痛苦,家文决定用自己的所学医术,为何阿贵彻底根治一下,他想以此来报答何阿贵一家对父母的照顾。
这次针灸后没有几天,还没有等得家文喘过气来,何阿贵的头风又发作了。这次家文除了用上银针之外,又用上清代温热学派创始人叶天士的一味药方,此药方为:羚羊角一钱、钩藤、桑叶、菊花、白蒺藜各三钱,白芍五钱,赭石、龟板、鳖甲、石决明各一两。此药方用柔肝熄风法治疗肝阳上亢的头风。据说,济远方丈把此药方传授于家文之前,已治愈过无数患者。每用此方,必是药到病除,奇效无比。这次何阿贵犯病不仅间歇时间短,而且来势汹汹,家文以平日对何阿贵的了解,决定加了一味开窍平肝的羚羊角,心中生怕不妥,又把药方拿给济远方丈审看,济远方丈深被家文的用心良苦所感动,同时,又为家文勤学活用的聪慧感到高兴,对于头风这样的病情,这药方服下后,定会在短时间内,不会有复发之兆。
家文与何晴匆忙为何阿贵抓了药来,在服下去的当晚,情况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先是何阿贵出现抽搐症状,接下来陡然晕厥,面色苍白,冷汗淋漓。何晴与家文一下子慌了手脚,家文更是急奔回山,请下师父济远方丈。
人命关天,济远方丈见情形不妙,背上药箱,带上几味急救之药,赶到何家,但也已然回天乏术,何阿贵已命若游丝,仅留下一口气。原来这次阿贵犯病间歇短而频繁,病情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久病虚寒,肝风挟痰饮上,阻塞清窍。话说这痰饮在此时危害极大,又有肝阳相煽,为害尤烈。家文原本用的是金玉之方,但在此时,面对这样急症和已绝然发生了变化的病情,此药方偏寒,寒主收引,何阿贵就在家文一片好心的治疗下,症状急化而成痰厥坏症,病情急转直下,令家文师徒束手无策。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惊吓的家文,与何晴一起,眼睁睁看着何阿贵的生命之火,如疾风暴雨前的一支残烛,摇曳着微光,即将熄灭。
济远方丈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急救,终于把再次晕厥的何阿贵救治醒来。这次醒过来的何阿贵,尤其的精神,双目炯炯地看着家文,好如死里逃生一般。家文见此景况,心里一喜,唯有济远方丈,叹了口气,对何晴说:“孩子,为你爹准备后事吧。”何晴不敢相信济远方丈这话是对她说的,拼命地摇头,一头扎进父亲的怀里,无法自制地嚎哭了起来。清醒着的何阿贵摸着女儿的头,看着家文说:“少爷,晴儿命苦,自生下来,就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她妈嫌家里穷,生下她不到一年,就跟着别人跑了。晴儿还是在少爷家用米汤喂养大的。这都是老爷一家子人的慈悲。到后来,又遇上出天花,一村子的孩子都死掉了,如果不是老爷把晴儿送去看洋医,这孩子怕也是早都不在人世了。如今长大,本应该早就嫁个人家,可是,晴儿这一破相,哪个愿意要她啊?若真是有人要了她,我还担心,她过门后会不会受人的欺凌。”何晴听父亲好像临终叮嘱般,更是伤心欲绝,不停地摇晃着父亲,哭叫着:“爹!爹!您别说了,您要是死了,晴儿也不活了。”
何阿贵摸着女儿一脸的泪水,继续说:“少爷,本来这话,我是不应该说,但是,现如今,我只有把晴儿托付于你了,你就娶了她,做妾做小都可以。晴儿唯有跟着你,我才会放心啊。少爷,求求您娶了可怜的晴儿吧!”
此时的家文也已经是哭成泪人一般,见哭成一片的何家父女,更是乱得全无方寸。他一把牵过何晴的手,对何阿贵承诺道:“阿贵叔,您老对我们一家恩重如山,晴儿就是我的妹子,我会娶了她,照顾她一辈子,您老放心吧。”何阿贵没有想到家文会如此这般回答,那份欣喜使得他脸部痉挛扭曲,他最后看了一眼女儿,又向家文看了去,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点了点头,表达着他的感恩与信任,松开了女儿的手,松开了对这人世间所有的留恋、爱恨,静悄悄地离去了。家文扶起扑在何阿贵身上的何晴,看着何阿贵面带微笑的安详遗容,紧紧地把何晴揽在了自己的怀里,这紧紧的拥抱不是儿女情长的缠绵,是家文对承诺付出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