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纸马释义
纸马作为中国民俗版画系列中的一个神秘多趣、古奥质朴的门类,集宗教、艺术、民俗于一体,或者说,它以艺术象征的方式,在民俗生活的层面上,表达人们的巫术信仰、宗教情感和各种神秘观念,旨在追求天、地、人的抱合和神、人、鬼的互通。纸马的文化功用主要就在于人们在祭祀仪式中能凭此接神、送神。纸马作为岁时祭祀和其他民间信仰活动中的纸质版印神像,其表现对象包括佛祖道仙、儒圣家先、行业祖师、英雄人杰、自然之精、造物之灵等,它们因时空、功用有别而形制不一、构图各异,可谓森罗万象,蔚为大观。
纸马自唐代在我国出现以来,伴随着宗教民俗而广为流布,成为各地民间信仰活动中最常见的俗信物品。在长期的传承中,其名称也多种多样,除常用的“纸马”、“甲马”之名外,在民间各地还形成了一些不同的俗称,诸如:“楮马”、“神马”、“神纸”、“神像”、“马纸”、“佛马”、“云马”、“马子”、“菩萨纸”,等等。
自魏晋有纸钱以来,及至唐代,其信仰与功用不断增广,除祭亡外又有了迎神送神的寓意。白居易《黑潭龙》诗云:“神之来兮风飘飘,纸钱动兮锦伞摇。神之去兮风亦静,香火灭兮杯盘冷。”从诗中可知,纸钱、香火的“动”与“灭”在时人观念上已同神之来去联系在一起。
类似纸钱,以祭供和焚化的方式迎神送神的“纸马”,其名称最早出现于唐代。唐谷神子《博异记·王昌龄》载:
开元中,琅琊王昌龄自吴抵京国。……舟人云:“贵贱至此,皆合谒庙,以祈风水之安。”昌龄不能驻,亦先有祷神之备,见舟人言,乃命使赍酒脯、纸马,献于大王。兼有一量草履子,上大王夫人,而以一首诗令使者至彼而祷之。《博异记》,旧题为唐人谷神子所作,“谷神子”为元和进士郑怀古之号。
上述引文是有关唐代用“纸马”祭神的较早而又明确的文献例证。清代王棠《知新录》曰:“唐明皇渎于鬼神,王玙以纸为币,用纸马以祀鬼神。”《知新录》虽为清人之作,但也是重要的参考,据此也可推断,唐代的纸马有类纸钱,或其本身就从纸钱化出,是用以一并焚化的祭鬼神之物。此外,唐代还见有“甲马”的名称。敦煌卷伯三八一○号载:
用甲马两个,上用朱砂写“白云飞升”四字,飞符二道,祭六甲坛下……可见,在唐代,“纸马”、“甲马”的名称不仅已经出现,而且进入了祝祷、祭祀的仪典。
在宋代,纸马的俗用已十分普及,甚至在都城汴梁还出现了专营性的“纸马铺”。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七“清明节”条目载:
清明节,……士庶阗塞诸门。纸马铺皆于当街用纸衮迭成楼阁之状。
此外,在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在运河北岸确实绘有两间门面的“王家纸马”铺和迭成楼阁之状的纸衮。北宋东京的纸马铺在清明节期间以印售纸钱为主,但纸马、纸钱相混并用。此外,宋人吴自牧《梦粱录》卷六又载:
岁旦在迩,席铺百货,画门神、桃符、迎春牌儿,纸马铺印钟馗、财马、回头马等,馈与主顾。
钟馗、财马、回头马之类,是当时新年纸马的常用品类,纸马铺既印又售,作坊多与店面合一,形成“前店后坊”之制。
财马(南通平潮)在南宋,也有专印纸马的“印马”坊。周密在《武林旧事》卷六“作坊”
条目中记录下临安的15个作坊,其中便有“印马”坊。在南宋文献中,还见有“吴妆纸马”的名称。宋人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十九载:
盖蜀人鬻神祠,所用楮马皆以青红抹之,署曰:“吴妆纸马”。
这“吴妆纸马”用青、红二色作渲染,恐与京师当时的黑白纸马不同,故另有地域性的别称。这正反映了南宋纸马的品类与风格已呈现出多样化的趋势。
从文献看,元代在使用“纸马”名称的同时,也有“甲马”之名。施耐庵《水浒传》第三十八回“浔阳楼宋江吟反诗,梁山泊戴宗传假信”云,戴宗“身边取出四个甲马,去两只腿上每只各拴两个,口里念起神行法咒语来”。施耐庵并写了一首《西江月》作为这“神行法”效验之证:
仿佛浑如驾雾,依稀好似腾云。如飞两脚荡红尘,越岭登山去紧。顷刻才离乡镇,片时又过州城。金钱甲马果通神,万里如同眼近。
此外,《水浒传》第五十二回还写道戴宗的“神行法”带得人同行,若把两个甲马拴在腿上,就能“要行便行,要住便住。”在施耐庵生活的年代,“甲马”作为神符仍普遍运用。实际上,这“甲马”同“财马”、“回头马”等名称一样,本是纸马系列中的一个类别。
所谓“甲马”,原指裹甲之马,后又印作无甲的单骑,专用于邀神除凶、赶路神行和替身逐疫,具有较浓郁的巫风气息。令人吃惊的是,在南京高淳县,当今的乡民们在元宵节赛龙灯时,舞者双腿上仍各绑甲马一张,信能随龙而游,疾走如飞。由于甲马仅为纸马的一个支系,因此,在整体上把“纸马”称为“甲马”,或因《水浒传》写了“甲马”,就说“元代纸马称‘甲马’”,都是偏颇的。
纸马,又有“云马”之称。所谓“云马”,即“风马”。“风马”在藏族地区随处可见。藏民的纸幡、布幡上常见有马纹图像,它们被称之为“朗达”(rlung-rta)。“朗”是“风”的意思,而“达”是“马”
的意思,“朗达”的汉译就是“风马”。所谓“风马”,实为中国古代神话中神马或神车的别称。《汉书·礼乐志》中的《郊祀歌》有“灵之下,若风马”
句。此外,唐元稹《长庆集》二十七卷《郊天日五色祥云赋》中亦有“羽盖凝而轩皇暂驻,风马驾而王母欲前”之咏。可见,“风马”、“云马”同“纸马”、“甲马”具有相同的邀神、导神的功能,实际上,它们是同一物类在不同时空应用中的传承衍化和异称。
用以祭祀的神像画何以称作“纸马”呢?其意究竟何在?古人的解释主要有二:
其一,纸马上往往印画马图,以作为神的乘骑。清人赵翼《陔余丛考》
卷三十“纸马”条曰:
然则昔时画神像于纸,皆有马,以为乘骑之用,故曰“纸马”也。
纸上有神有马,神们骑马交通,因此便有了“纸马”的名称。此说虽较直观、浅白,但也不无道理。
其二,有说印神像之纸为神所凭依,祭时、焚时迎送有序,快捷如马,来去无影。清人虞兆隆即持此说,其《天香楼偶得·马字寓用》曰:
俗于纸上画神佛像,涂以红黄彩色而祭赛之,毕即焚化,谓之甲马。以此纸为神佛之所凭依,似乎马也。
此说较为神秘,其“马”的存在仅仅是一种虚幻的想象,而“甲马”之谓,则为神像画的一种象征性称呼。在虞兆隆所称的“甲马”上,有神像的涂绘,实际上,它与赵翼所言的“纸马”相比并无区别。
其实,即使在元代,也多见“纸马”的名称。在宁希元校点的《元刊杂剧三十种》里,多种杂剧的脚本都使用了“纸马”的名称。例如,《岳孔目借铁拐李还魂》杂剧的第三折中有“是!是!我且认了是你儿子。父亲,将与我一陌马纸马马,去东岳庙上招魂……”的台词。此外,在《小张屠焚儿救母》杂剧的“楔子”中有这样文字:
我不合将人上了神灵的·纸马马,又将来卖与别人还愿。我卖的是草香水酒。
再者,该杂剧第一折又说:
到三月二十八日,将马纸马马送孩儿醮盆内做一枝香焚了,好歹救了母亲病好……可见,并非元代的纸马就专称“甲马”,元代不仅仍有“纸马”的名称,且“纸马”、“甲马”功用相近。可以判断,“纸马”仍是元代民间最习用的名称。
在宋辽时期纸马就已为少数民族所接受,《宋史·志第七十七》记契丹贺正使参加的丧礼程序有:“去杖,跪,奠酒讫,执杖,俯伏,兴,归位。焚·纸·马,皆举哭,再拜毕,各还次,服吉服,归驿。”其中,“焚纸马”已成为官方礼仪的一个部分。及至明清,“纸马”的名称相沿未改,在小说、笔记、方志、集成等文献中层出不穷。
纸马以纸本为载体,以神像为表现中心,自唐代以来,虽与纸钱混用,却有超越纸钱的特殊功能---往往以图像直观地表达延神送神、敬神如在的神秘观念。不论有无马纹的刻印,在民俗应用中,它都具有作为乘骑的象征意义。神秘的宗教观念、夸张的象征艺术,总是和实在的民俗生活联结在一起,使纸马亦圣亦俗、亦平亦奇、亦幻亦真,成为错综复杂的文化现象和多姿多彩的民俗艺术。
2.信仰背景
纸马作为信仰表达的载体,其应用属宗教民俗现象。不论是纸马包罗万象的神祇体系,还是以纸马通神的俗信观念,都具有浓郁的巫术与宗教的气息。纸马的信仰来源,既有原始宗教的成分,又有人为宗教的因素,对日月、山川、水火、动物、植物、岁时、神仙、鬼怪、祖先、英雄、教主、生死,以及对文化造物的神秘观念和宗教情感,都在纸马的天地里纠结在一起,成为民间俗用的信仰基础。
原始宗教,又称“自然宗教”,它在自然物的崇拜中,建立了物物、物人、物事的幻想联系,以及通过接触、感应使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间产生混融同一的因果想象。拿纸马来说,其信仰中的原始宗教因素就非常突出,尤其是有关“马”的信仰和“火”的崇拜支撑了纸马的名实认同与民俗应用。
马本自然之物,但在中国古代早就融入了天体信仰,成为与日相连的神物和象征太阳的“阳物”。所谓“天马行空”中的“天马”,就是太阳。《淮南子·天文训》记录了马引日车的神话,在描述太阳一天的运行时,有“爰息例如,明马罗贯中《三遂平妖传》第九回载:“……来如法摆设坛场,办下些马些马些香烛之类。
只留两个极小的家人答应。”
清马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二回载:“……浇蜡烛,炸果子,杀猪,央人写对联,买门神、马些马些,请香,送年礼。”
汉·王充《论衡·论死篇》
曰:“神者,伸也。伸复无已,终而复始。”
其马,是谓悬车”之说。再看其他古文献的载述,《白虎通·封公侯》曰:
“马,阳物。”《左传》曰:“凡马,日中而出,日中而入。”同时,马的无可替代的实际交通作用,又被古人视为“应阴纪阳以合功”的“地精”和“引重致远,以利天下”的宝物。由于马能上下天地,连接阴阳,交通神鬼,以利天下,所以被人们用来邀神送神。明人高启《里巫行》中有“送神上马巫出门,家人登屋啼招魂”的诗句,就说马为神的乘骑。显然,马的神话与信仰构成了纸马名称及其巫术应用的前提。
纸马在祭拜仪式之后,一概焚化,以送神归去。焚化时,纸燃快捷,迅忽化作一缕蓝烟,如马绝尘而去。这一效果来自对火的观察与崇拜。火作为工具和武器,对人类的进化有着决定性的意义。火帮助人类获取熟食、退避敌害、抵御寒冷、开荒种植、制作工具,被早期人类视作天赐的“圣火”。原始人十分重视火种的保存,火塘往往是原始居室的中心,也是形成家庭的生活基础。火的神赐幻想和有效神功诱发了人们对火的敬畏与崇拜,使火具有神物的性质。《春秋说题辞》曰:“火,阳精,物炎上。”火同马一样,均被古人认作“阳物”,而神作为“伸复无已”的自然化身,也是“阳”的象征。同时,火的“炎上”与神的“伸复”,具有相同的升腾、延展之性。因此,火的信仰也就与焚用纸马、纸马可送神上天的观念联系在一起。
在纸马的神系中,有“水神”、“火神”、“水土”之神、“天狗”、“白虎”等自然之神,它们都留有原始宗教和巫术信仰的遗痕。此外,山西临汾的“福水善火”甲马,江苏的“游魂”、“消灾”和“巫师”等纸马,也都显露出与巫术信仰的相伴相随。
人为宗教,作为比较成熟的宗教,有祖师,有经典,有固定的祭拜地点和神职人员,并有神者或圣者的系列,以及一套祀神的科仪制度。在中国古代,释、道、儒三教在社会生活中留下了深长的投影,成为古人的思想基础、伦理准则和信仰指南。释、道、儒三教不仅相互借取、相互融和,在正宗的寺庙信仰体系中常显现出三教的合一,而且还一起播化到民间信仰中,甚至在纸马里也有所反映,成为纸马在巫术之外的最重要的信仰基础。
佛教自汉代东传中土,就以丧葬礼俗为切入点,揳入中国的民间生活,最初在摇钱树、招魂瓶等明器上出现佛像的造型。在版印技术已趋于成熟的唐代,在武后时代的《佛说随求即得大自在陀罗尼神咒经》上出现了版印的彩色佛像,在咸通年间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和《陀罗尼经咒》中则见有黑白的佛像版画,而早在唐前已有纸钱之用,因此佛教因素进入纸钱、纸马本非难事。在江苏纸马的佛像系列中,有释迦牟尼佛、阿弥陀佛、弥勒佛、观世音菩萨(、地藏菩萨、准提菩萨、韦驮菩萨、十殿阎王、目连、泗州大圣、胎神大圣等多种图像。在丧葬、祭祀等仪式中,与纸马一并使用的,还有经咒、文疏、路引、纸镪袋、度亡赦文、还原赦文等版印之物,也烘托着纸马的佛教背景。
道教作为本土的宗教,与佛教文化间存在着相互融摄的关系,但在民间信仰生活中,与佛教通常做“往生”不同,道教则以“延生”为主旨,在度关、过寿、婚嫁、年节、建筑等民俗活动中常有所见。道系神是纸马神像体系中队列最为浩荡的一支,反映了道教在民间的兴盛,以及纸马广博而厚重的信仰背景。江苏纸马中的道系神有:三清、玉皇大帝、张天师、王灵官、刘海蟾、三茅真君、和合二仙、八仙、张仙、灶神、财神、斗姆、北斗星君、南斗星君、紫微星君、魁星神君、太乙星君、真武大帝、辛天君、雷祖、寿星、本命星君等。他们各有职司、各有所用,显示了道教信仰在纸马中的深长投影。此外,与纸马同用的,还有道符、星告、度关符等道教符纸。
儒教以入世的正统的面目受到历代的推崇,在民间宗教和民俗信仰中,它往往与佛教、道教混融,呈现出三教合一的局面。儒教讲伦理、宗法、孝道,倡导耕读、入仕、报国,于是追求家业兴旺、多子多福、读书做官、孝敬先祖等功利也以信仰的方式渗透到纸马中来。带有五子登科图像的灶神、刻印“孔圣”的众神图、保佑读书做官的文昌帝君、祈得高中状元的魁星神君、赐予子嗣的送子观音、慎终追远的“家堂香火列位高真”等纸马,都带有或明或暗的儒教气息。同佛教、道教一样,儒教文化也构成了纸马艺术的信仰背景,并成为其民俗应用的功利动因。
纸马虽产生于我国中古时期,但积淀了自原始社会以来的多种巫术观念和宗教思想,整合了自然宗教和人为宗教的成分,并将释、道、儒的因素融入了民间信仰之中,从而为其艺术表现和民俗应用开辟了广阔的信仰空间。
3.艺术基础
纸马主要是版印的各类神像,作为民俗版画,它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审美情趣,并以质朴、稚气、古奥、神妙、粗犷的特征展现其艺术的魅力。纸马是在尺幅不大的平面上,用墨线或加色彩渲染的简洁方式所勾勒的神祇天地,它用象征与联想的手段唤起人们“敬神如在”的神圣情感。
纸马作为人、神交通的艺术符号,是人们生活追求的表达,也是信仰与心理的寄托。
纸马在木刻插图、版印符经、版印纸钱、版印游戏图、木刻广告、门画、中堂画、年画等“版画家族”中,是最丰富复杂、最耐人寻味的一类,其艺术基础也超越了版画的范畴,呈现出多源头的特点。汉画像石、版印符经、佛教石窟、经咒绢画、宗教壁画、印染木版、印戳雕刻等,都为纸马艺术提供了范式与经验,成为纸马创作的艺术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