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古文精典
27296000000037

第37章 名人名文精典集锦(1)

答客难——东方朔

题解

东方朔(前154—前93)字曼倩。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民)人。西汉文学家。武帝时官至太中大夫、给事中,故后世人称东方太中。他滑稽诙谐,被视为俳优,但富有正义感,能“直言切谏”,然上未重其才。因此作散文赋《答客难》,设客难己,表达郁郁不得志之情。“用位卑以自慰渝”。讽刺了汉武帝愚弄群臣的把戏,全篇义愤激昂,却见于诙谐风趣之中。

原文

客难东方朔曰:“苏秦、张仪壹当万乘之主,而身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记,著于竹帛,唇腐齿落,服膺而不可释。好学乐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为智能海内无双,则可谓博闻辩智矣。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意者尚有遗行邪?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故何也?”

东方先生喟然长息,仰而应之曰:

“是故非子之所能备。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夫苏秦、张仪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擒以兵,并为十二国,未有雌雄,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说得行焉。身处尊位,珍宝充内,外有仓廪,泽及后世,子孙长享。今则不然,圣帝德流,天下震慴,诸侯宾服。连四海之外以为带,安于覆孟。天下平均,合为一家,动发举事,犹运之掌,贤与不肖,何以异哉?遵天之道,顺地之理,物无法得其所。故绥之则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渊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虽欲尽节效情,安知前后。夫天地之大,士民之众,竭精驰说,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悉力慕之,困于衣食,或失门户。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侍郎?传曰:‘天下无害,虽有圣人,无所施才;上下和同,虽有贤者,无所立功。’故曰时异事异。

“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哉?《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苟能修身,何患不荣?太公体行仁义,七十有二,乃设用于文武,得信厥说;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此士所以日夜孳孳,修学敏行而不敢怠也。譬若鶺鴒,飞且鸣矣。传曰:‘天不为人之恶寒而辍其冬,地不为人之恶险而辍其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讲其功。《诗》云:‘礼仪之不愆,何恤人之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枉而直之,使自得之,优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盖圣人之教化如此,欲其自得之。自得之,则敏且广矣。

“今世之处士。时虽不用,块然无徒,廓然独居,上观许由,下察接舆,计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与义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宜也。子何疑于予哉?若夫燕之用乐毅,秦之任李斯,郦食其之下齐,说行如流,曲从如环;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内定,国家安:是遇其时者也。子又何怪之邪?

“语曰: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筵撞钟。岂能通其条贯,考其文理,发其音声哉?由是观之,譬由鼱鼩之袭狗,孤豚之咋虎,至则靡耳,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处士,虽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适足以明其不知权变,而终惑于大道也。”

译文

客人诘问东方朔道:“苏秦、张仪一逢万乘之国的君主,就身居卿相的地位,恩泽留到后世。现在大夫您学习先王的学说,喜好圣人的道理,熟读《诗》《书》和诸子百家的文章,记不清有多少,著书立说见于竹帛,磨破嘴唇、磨掉牙齿,全都记在心里永不忘记。您喜好学问乐守圣人之道的功夫,是非常清楚的。自以为才能天下无双,可以算是知识渊博才智出众了。可是竭力尽忠,来侍奉皇帝,空废时光持续长久,累积数十年,官位只不过是个执戟的侍从官罢了。想来您可能在行为上还有什么过失吧?兄弟姊妹,都无处容身,这是什么缘故呢?”

东方先生长叹了一口气,抬头回答他说:

“这种原因不是您所能全部了解的。那时是一个时代,现在又是一个时代,怎么能同等看待呢?那苏秦、张仪的时代,周王朝崩溃,诸侯不朝贡,都尽力征战,争权夺利,互相攻伐,以至兼并成为十二个国家,不分胜负,谁得到士就会强大,谁失去士就会败亡,因此游说能够流行。于是他们得以身居高位,内则珍宝充足,外则仓库盈满,恩泽留传到后世,子孙可以长期受用。现在却不是那样,圣上恩德流布,天下畏惧,诸侯服从,国内同海外如衣带相连,比倒扣着的小盆还要安稳。天下到处一样,全国合为一家,举办事情,就像在手掌上摆异东西一样容易,有才能和无才能又有什么区别呢?遵循着自然之势,人们无不各得其所。被抚爱就安宁,被驱使就劳苦,被重视就为将军,被轻视就成俘虏,被提拔就可以到青云之上,被压抑就可到深渊之下;用时就像得势的老虎,不用时犹如潜藏的老鼠。即使想要尽力保持节操,献出忠心,哪里知道怎样去作呢?天地那样广大,士民那样众多,竭尽精力去游说,聚集并进的数也数不清。全力想得到天子的恩宠,结果却是有的困于衣食,有的找不到门路。假使苏秦、张仪和我生活在当今这同一时代,可能连一个管理档案一类小差事也得不到,哪里还敢想到当侍郎呢?古书上说:‘当天下没有灾祸的时候,即使圣人,也无法施展他的才能;当朝廷上下和睦相处的时候,即使贤才,也没有办法建功立业。’所以说,时势不同事情也就不会一样。

“尽管如此,我又怎么可以因此而不努力加强自身的修养呢?《诗经》上说:‘仙鹤在水边长鸣,声音上闻于天’,如果能够加强自身修养,又何愁不能显荣呢?姜太公亲身以仁义行事,七十二岁时,才得到周文王、武王的重用,施展了他的谋略,最后被封于齐,后世七百多年不曾断绝。这就是士日夜孳孳不倦、努力学习勤勉修身而不敢懈怠的原因。就如同鶺鴒鸟一样,一面飞行一面鸣叫。古书上说:‘天不因为人厌恶冷而去掉冬季,地不因为人厌恶险阻而去掉广阔,君子不因为小人大吵大闹而改变德行。天有正常的规律,地有正常的形状,君子有正常的德行。君子正道而行,小人则只考虑得失。《诗经》上说:‘按礼义行事没有差错,何必担心别人的闲话。’‘水过于清澈就没有游鱼,人过于明察就没有伴侣。礼帽前面垂旒,是用来遮蔽视线;两旁是黄绵,是为了堵住耳朵。’眼睛应该有所不见,耳朵应该有所不听。要用大的长处,要放过小的错误,就是对一个人不求全责备的意思。‘弯曲的要让他直过来,使他自有所得,要优柔宽和地对待他,要揣情度理地诱导他,让他自己探索追求它。’圣人的教化就是这样,要让他自有所得。自有所得,就敏捷而且广大了。

“现在的没有出仕的人,虽然不为当时所用,孤独无伴,空虚独处,但是上学许由,下效接舆,智同范蠡,忠合子胥,在天下和平之时,按道义行事。没有相合的人,本来是应该的。您何必怀疑我呢?至于乐毅被燕王重用为将军,李斯被秦王任用为丞相,郦食其用言辞取得齐七十余城,他们游说进言,像水流那样顺利,人主听从他们的话,就像圆环一样转动;他们所想的一定能够得到,他们的功绩就像山一样高;他们使海内得以平定,国家得以安宁:这些人之所以得志,都是由于他们遇到了好的时机呀。你又何必感到奇怪呢?

“常言道,‘用竹管看天,用葫芦瓢量海,用竹枝撞钟,怎么能够弄清星辰的分布,测出大海的浩瀚,考究出钟声的宏亮呢?’。由此看来,譬如让小鼠去攻击狗,让小猪去咬老虎,一去就会没命,有什么用处呢?现在以最愚笨的人来非议不出仕的人,即使想要不受到困窘,也一定办不到。这正好足以表明他不知道变通而终于不明白大道理啊。”

赏读

《答客难》以“客难”开端,以不能“惑于大道”作结,所阐述的就是“知人论世”的道理。

文章起始,“身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与”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强烈的对比,先给了东方先生一个下马威。但东方先生只是“喟然长息”。“仰而应之”。意态之平静,令人惊讶。且言“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为下文之论述打下了良好的铺垫。

“客”以苏秦、张仪为例来同东方朔作对比。东方朔不但从“时异事异”即战国同汉朝时代情势的不同来说明自己同苏、张不可同日而语。对“客”的“尚有遗行邪”的推测加以反驳:同时还进一步就如何对待荣辱富贵来说明“修身”的重要。为了加强自己的论点,作者不仅以古代的吕尚为例,同时又征引了许多圣人的言论,以及“遇其时者”的典故,指出客之所难毫无道理,显得非常有说服力,从表面看,作者是在回答客之诘难,实乃自我解嘲。说战国时“得士者强,失士者亡”,士人可以身处尊位,而现在国内一统,天下太平,虽有才能也无处施展,故贤与不肖没有什么区别,“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这样,作者怀才不遇之忧愤便溢于言辞。并借“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筳擅钟”的比喻,来进一步阐释其对现实政治和修身处世之态度。此文含蓄隐喻,怨而不怒,含而不露,且多采典故,有条理而富辩才,使东方朔之心情和态度隐于言辞之中,对后世造成很大影响。扬雄《解嘲》、班固《答宾戏》、张衡《应问》等均为仿效之作。

与曹公论盛孝章书——孔融

题解

此文是孔融写给曹操的一封书信,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盛孝章,名宪。《会稽典录》说他“器量雅伟”,曾任吴郡太守,因病去官。“孙策平定吴会,诛其英豪,宪素有高名,策深忌之。”盛宪一直和孔融要好,孔融担心他不免于祸,而且这时他对曹操也还寄有较高的理想,因此写这封信,希望曹操能解救并重用他。曹操果然为信所动,“征为骑都尉”,但“制命未至”,盛宪已被害于孙权。

原文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公为始满,融又过二。海内知识,零落殆尽,惟会稽盛孝章尚存。其人困于孙氏,妻孥湮没,单孑独立,孤危愁苦。若使忧能伤人,此子不得永年矣!

《春秋传》曰:“诸侯有相灭亡者,桓公不能救,则桓公耻之。”今孝章实大夫之雄也,天下谈士,依以扬声,而身不免于幽絷,命不期于旦夕,吾祖不当复论损益之友,而朱穆所以绝交也。公诚能驰一介之使,加咫尺之书,则孝章可致,友道可弘矣。

今之少年,喜谤前辈,或能讥评孝章。孝章要为天下大名,九牧之民所共称叹。燕君市骏马之骨,非欲以骋道里,乃当以招绝足也。惟公匡复汉室,宗社将绝,又能正之。正之术,实须得贤。珠玉无胫而自至者,以人好之也,况贤者之有足乎!昭王筑台以尊郭隗,隗虽小才,而逢大遇,竟能发明主之至心,故乐毅自魏往,剧辛自赵往,邹衍自齐往。向使郭隗倒悬而王不解,临难而王不拯,则士亦将高翔远引,莫有北首燕路者矣。

心所称引,自公所知,而复有云者,欲公崇笃斯义也。因表不悉。

译文

岁月不停留,时光像流水一样逝去。恍忽之间,人就到了五十岁的年龄。您是刚满,而我已经超过两岁了。四海之内相知相识的朋友,差不多都要死光了,只有会稽的盛孝章还活着,他受到东吴孙氏政权的困辱,妻子儿女都已死去,只剩下他一个人孑然独立,忧愁孤闷,处境危艰。假使忧愁可以损害人的健康,孝章恐怕不能长寿了。

《春秋公羊传》里说:“诸侯之间有相互并吞的,齐桓公没能加以救助,自己则感到是一种耻辱。”盛孝章的确是当今的男子中的雄杰,天下一些善于言谈议论的人,常要依靠他来宣扬自己的名声,而他本人却不能避免被囚禁,生命朝不保夕,这样看来,孔子早就不该论朋友好坏的问题,也无怪乎朱穆所以要写他的《绝交论》了。您如果能赶快派遣一个使者,再带上一封短信,就可以把孝章招来,而交友之道也可以发扬光大了。

现在的年轻人喜欢说前辈的坏话,或许有人会对孝章加以讽刺评论。总的说来,孝章是一个闻名天下、为天下人所称赏赞美的人。燕君购买骏马的骨头,不是指望它在道路上奔驰,而是通过他来招致千里马。我想您正在拯救和恢复汉朝王室,使将要覆灭的政权重新安定下来。天下要安定,关键在于得到贤才。珠玉不生脚,却能够到人的身边来,就是因为有人喜欢它们,贤士生有脚却不来,是君主不求贤的缘故。燕昭王筑了黄金台来推重郭隗,郭隗虽然是一个才能不高的人,但却得到隆厚的礼遇,终究能传播明主的诚心,所以乐毅从魏国前去,剧辛从赵国前去,邹衍从齐国前去。假若郭隗处于困苦危急之中,当初昭王不去帮助他,正像落水将要淹死的时候不去救援他,那么其他贤士也都将远走高飞、没有人肯向北踏上到燕国的道路了。

以上所说的一些事情,原来就是您所熟悉的,而我还是要再说一下,无非是想请您对交友之道加以推崇重视罢了。这件事表白我的意见,不再一一详述了。

赏读

此信名重当时,流謦千秋,妙不可言;其内容之丰富,语言之精粹,实乃一篇富有时代特点的旷世杰作。要而言之,其妙在以下四端:情沛,理充,言约,义丰。

从“风月不居”到“友道可弘矣”是以情感动曹操。其中,有对人生易老、岁月如流的感慨,有对故旧日稀、知交凋零的哀叹,有对幸存者孤危悲苦处境的忧愁,还有对世态炎凉、人情日薄的愤激,这些都是从人类的通情共性出发,旨在让“古直,甚有悲凉之句”的曹公产生共鸣,使其伤时忧生悯乱重友的美德再度唤发,激发起对于当前幸存者和朋友的同病相怜和拯救之心。这些情,既是对人类真情的再现,更是作者崇高的志趣、真诚执著而又美好的心灵的外化,它们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曹操果为所动,不久便发出“制命”,前去召见盛宪。

从“今之少年”到“弱路者矣”重在说理,旨在以无可辩驳的道理使曹操从理智上接受盛宪的恳请。其理有三:一是盛宪有“天下大名”,足值一救:二是救盛宪,必招致天下人才同往,这是匡复汉室之必须。这理条条服人,步步深入,对曹操自然非常重要。到此,表和理便都说透了。

信的末二句既是必要的自谦,又是一个美妙的补充,既见出作者的人情练达、高深修养,又得古代文人互敬互重、互知互谅之美德,同时使文意更加完美,天衣无缝,真是一石数鸟,得一箭多雕之妙。

在语言上,此信受时尚影响,以四字句式为主,骈俪生花,但其言约意丰,简洁明快,极富表现力。而文中对于典故的驾驭更是要言妙道,其精粹典丽的造诣,让人叹为观止。

理乱篇——仲长统

题解

《理乱篇》本作《治乱》,唐人避高宗李治之讳,改“治”为“理”。本文是《昌言·理乱篇》的节录。

原文

汉兴以来,相与同为编户齐民,而以财力相君长者,世无数焉。而清洁之士,徒自苦于茨棘之间,无所益损于风俗也。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诸城。琦赂、宝货、巨室不能容;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妖童美妾,填乎绮室;倡讴妓乐,列乎深堂。宾客待见而不敢去,车骑交错而不敢进。三牲之肉,臭而不可食;清醇之酎,败而不可饮。睇盼则人从其目之所视;喜怒则人随其心之所虑。此皆公侯之广乐,君长之厚实也。苟能运智诈者,则得之焉;苟能得之者,人不以为罪焉,源发而横流,路开而四通矣。求士之舍荣乐而居穷苦,弃放逸而赴束缚,夫谁肯为之者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