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总是晚上来抓你,总是晚上。最合适的做法就是在他们抓住你之前自杀。有些人肯定这样做过。很多失踪的人其实都自杀了。可是,在这个根本搞不到武器,也搞不到任何速效毒药的世界里,自杀需要极大的勇气。他吃惊地想到,痛苦和恐惧在生理上是那么没用,身体恰恰在需要奋力一搏的时刻不能动弹,背叛了自己。只要他行动迅速,就能让那个黑发姑娘闭上嘴。可是正因为极度恐惧,他失去了行动能力。他突然想到,在危急关头,人的对手不是外在的敌人,而是自己的身体。即使现在,虽然喝了杜松子酒,肚子里的隐痛还是使他无法连续思考。他感到,所有看起来英雄或者悲壮的事情都是如此。在战场上,在审讯室里,在正在下沉的船上,你为之奋斗的东西总是被遗忘了,而身体膨胀起来,充满了整个宇宙,即使你没有被吓倒,或者痛得尖叫,生活中的每一刻你都在与饥饿、寒冷、或者失眠搏斗,与胃酸或者牙疼搏斗。
他打开日记本。他一定要写点什么,这很重要。电幕里的女人又唱了一首新歌。她的声音像碎玻璃一样扎在他的脑子里。他试着想奥伯良,这本日记正是为他而写的,是写给他的,可是,他却开始想象他被思想警察带走之后会发生什么。如果他们立刻杀了你,那倒没什么。本来你就盼着去死。可是在死前(没人说起过这种事,但是人人都知道)照例必须要招供院趴在地上求饶,骨头被打断,牙齿被打掉,头发都被血粘住。为什么还要忍受这一切,既然结果总是一个样?为什么不能缩短几天或者几个星期的生命?从没有人逃过侦查,也从没有人不招供。一旦犯下了思想犯罪,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死。那么,既然恐惧改变不了什么,为什么还要让它嵌在未来的时间里呢?
他又试着想起奥伯良,这次比刚才成功一些。“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奥伯良对他说过。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或者自以为知道。没有黑暗的地方就是想象中的未来,人们永远也见不到,但是通过预知,可以神秘地分享。但是,电幕里的声音鼓噪个不停,他无法继续想下去。他拿起一支烟放进嘴里。一半烟丝立刻掉在他的舌头上,这是一种发苦的粉末,很难吐干净。老大哥的脸又在他的脑海中出现,代替了奥伯良的脸。与几天前一样,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看了一会儿。那张脸凝视着他,严肃、冷静、保护着你。可是,藏在那黑色的胡须后面的是什么样的微笑啊?那几句话像沉重的丧钟一样在他心里响起:
战争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无知就是力量
上午过去一半的时候,温斯顿离开他的小隔间去上厕所。
一个孤单的人影从长长的明亮的走廊的另一头走来。是那个黑发姑娘。自从那天晚上在旧货店门外遇见她,巳经过去四天了。走近时,温斯顿看见她的右臂挂着吊带,从远处看不出来,因为那颜色和她的工装裤一样。也许她在摇一台大万花筒时压伤了手,那是用来草拟小说情节的机器。这种事故在小说处很常见。
他们相隔大约五米时,那个女孩绊了一下,脸朝下摔倒在地。她疼得尖叫了一声。肯定是压住了那只受伤的手臂。温斯顿突然停了下来。那个女孩直起身来跪在地上。她的脸色蜡黄,显得嘴唇更红了。她的眼睛盯着他,那种求助的神情看起来更像恐惧,而不是痛苦。
温斯顿的心里激起了一种奇怪的感情。面前是一个想杀他的敌人,面前也是一个痛苦的也许摔断了骨头的人。他巳经本能地走上去扶她。看见她摔倒在绑着绷带的胳膊上时,他似乎亲身感到了疼痛。
“你摔疼了吗·”他说。
“没什么。摔疼了胳膊。一会儿就好了。”
她说话时好像心跳得厉害。她的脸变得非常苍白。
“没有摔断骨头吧?”
“没有。我没事。只是有点疼,很快就好。”
她把那只没有绑上绷带的手递给他,他把她扶了起来。她的脸色恢复了一点,看起来好多了。
“没什么,”她简短地说,“只是摔了一下手腕。谢谢你,同志!”
她说完便朝原来的方向走去,步履轻盈,好像真的没事一样。整件事不超过半分钟。从不在脸上流露真实感情巳经成了一种习惯,进而成为本能,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就发生在电幕前。但是,温斯顿很难不流露出片刻的惊诧,因为在他扶她站起来的两三秒内,她把一个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毫无疑问是故意的。那是一个扁平的小东西。走进厕所时他把它放进了口袋,用指尖摸了摸。那是一张折成方块的纸。
站在小便池前的时候,他用指尖摸索着打开了它。上面肯定写了什么。一时他忍不住想立刻把它拿到马桶间里看一看。可他很清楚,那样做太愚蠢了。比起其它地方来,马桶间更有可能被人通过电幕持续监视。
他回到工作间,坐了下来,随手把那张纸扔在了桌上的一堆文件里,他戴上眼镜,把听写机拉到面前。“五分钟,”他告诉自己,“至少五分钟!”他的心脏撞击着他的胸脯,声音响得吓人。幸好他手头只是一件日常工作,更正一串数字而巳,不需要专心致志。
不管纸上写了些什么,一定有某种政治意义。目前他想到了两种可能。第一种比较大的可能是,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那个姑娘是思想警察的密探。他不知道思想警察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式传递消息,但也许他们有自己的理由。纸上写的也许是一个威胁,一个召唤,一个自杀命令,或者某种圈套。但是另一种更为荒诞的可能在不断抬头,他试图压抑这种想法,但是压抑不住。他想,也许这张纸条根本不是思想警察送来的,而是某个地下组织送来的。也许兄弟会真的存在!也许那个姑娘是其中的成员!这个想法无疑很荒谬,可是他的手刚一碰到这张纸条,这个念头就跳了出来。过了好几分钟,他才想到了另一个更加可能的解释。即使现在,虽然理智告诉他这张纸条也许意味着死亡一他还是不相信,那个不合理的希望还存在,他的心评评乱跳,他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在对听写机念数字的时候不至于发抖源怨他把写好的东西卷起来,扔进通风管。巳经过去八分钟了。他端正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叹了口气,又拿起了下一批工作,那张纸就放在最上面。他把它摊平,上面用大大的不太工整的字体写着:
我爱你。
他呆了好几秒,甚至忘了把这个害人的东西扔进记忆洞。他扔的时候,虽然非常清楚表现出过分的兴趣是危险的,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一遍,只为了确定那几个字是不是真的在上面。
在上午剩下的时间里,他无心工作。他很难在那些琐碎的事情上集中思想,更难在电幕前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他感到好像有一团火在体内燃烧。在闷热、拥挤、嘈杂的餐厅里吃午餐对他是一种折磨。他想在吃午餐的时候一个人呆一会儿,倒霉的是愚蠢的帕森斯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身上的汗味儿几乎压倒了炖菜的铁皮罐头味儿。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准备仇恨周的事。他对于做一个两米宽的老大哥的纸质头像特别热情,那是他女儿所在的小小间谍队为这次活动特别制作的。讨厌的是,在噪声中温斯顿听不见帕森斯在说什么,只好不断叫他把某些愚蠢的话重复一遍。他只瞥了那个姑娘一眼,她正和另外两个姑娘远远地坐在餐厅的另一头。她似乎没看见他,他也没有往那边再看一眼。
下午还好过一点。午饭一结束就来了一件细致困难的工作,要花上好几个小时,心无旁骛地完成。这项工作是篡改两年前的一系列产值报告,以使人们不再信任一位正在受怀疑的内党高级党员。温斯顿很善于做这种事,在两个多小时里,他成功地把那个女孩抛到了脑后。接着,她的脸又回到了他的脑海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折磨人的难以忍受的独处的愿望。只有独处时,他才能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想清楚。今晚是他去社区中心活动的时候。他在餐厅里狼吞虎咽地吃下了又一顿味同嚼蜡的晚餐,赶到中心,参加了一个严肃愚蠢的“讨论小组”,打了两局乒乓球,灌了几杯杜松子酒,坐着听了半个小时讲座,讲座的题目是叶英社与象棋曳。他的心无聊得都扭曲了,可这一次,他没有逃避社区活动的冲动。一看见“我爱你”这句话,生的欲望又在他心里膨胀了起来,为小事冒险突然显得那么愚蠢。直到二十三点,他回到家里上了床才能够连续思考一在黑暗中,你可以不受电幕的监视,只要别出声。
有一个实际问题需要解决:如何联系那个姑娘,并且安排与她见面。他不再考虑任何她设圈套害他的可能。他知道不是那样,因为当她把纸条交给他时,她确实非常紧张。她显然是吓傻了,这很有可能。他也从未想过拒绝她的主动表白。五天前,他还想用鹅卵石把她的脑袋砸碎,但那巳经不重要了。他想起她赤裸的年轻的身体,就像他在梦中见到的一样。他把她想象成了和别人一样的傻瓜,满脑子谎言和仇恨,满腹冰霜。一想到他可能失去她,那雪白年轻的身体可能会离他而去,他的心里就发烧。他最怕的是,如果不尽快与她联系,她可能会改变主意。但是,他们见面的实际难度太大了。这就像巳经被将军以后,还想走一步棋。不管你走到哪儿,电幕都盯着你。事实上,在读到那张纸条的五分钟内,他就想到了所有可能与她联系的方式。现在有时间了,他可以逐个思考,好像把一排工具一个一个摆在桌上一样。
今天早上的经历显然不能重复。如果她在记录处工作,那会相对容易一点,可他并不知道小说处在大楼的什么地方,而且也没有借口去找她。如果知道她住在哪里,什么时候下班,也许可以设法在她回家的路上和她见面。可是跟踪她回家不太安全,因为那意味着在真理部外面游荡,肯定会被人注意的。给她写信就更不可能了。所有的信都会在运输过程中被拆阅,这个惯例巳经不是什么秘密。事实上,很少有人写信。偶尔需要传递消息的时候有明信片,上面印好了一串词语,你只要删掉用不着的那些就行了。反正他也不知道那姑娘的名字,更别说地址了。最后,他决定餐厅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他见到她刚好一个人坐一张桌子,在餐厅中间,离电幕不是太近,周围的人声又足够嘈杂一如果这些条件能维持,比如,三十秒,他们也许就能说上几句话。
此后的一个星期,生活就像一个不安的梦。第二天,直到哨音催着他离开餐厅时,她才来。也许她被换到较晚的班次去了。他们没有对视一眼就擦肩而过。第三天,她按平常的时间来到餐厅,却和其他三个女孩坐在电幕的正下方。接下来难熬的三天她都没有出现。他的整个身心都被一种难以忍受的敏感折磨着,那是一种透明状态,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声音、每一次接触、每一句他不得不说或者听的话,都是一种痛苦。即使睡着了也躲不开她的影子。这几天他没有碰日记。如果有任何调剂,那就是工作,在工作中他有时可以连续十分钟忘记自我。他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他没法打听。她可能蒸发了,可能自杀了,也可能被远远地调到大洋国的另一个地方去了。最糟糕也最可能的是,她可能只是改变了主意,决定躲开他。
次日,她出现了。她巳经摘下了吊带,只在手腕上绑着一圈石膏。看见她,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好几秒。接下来的一天,他差点跟她搭上话。他走进餐厅时,她正独自坐在离墙很远的一张桌子旁。时间还早,餐厅里没有坐满。队伍徐徐移动,温斯顿快到柜台时队伍突然停了两分钟,前面有个人在抱怨没有拿到糖精片。可是,当温斯顿拿到餐盘开始向桌子走去时,那姑娘还是一个人。他若无其事地向她走去,目光寻找着她后面的桌子。她离他只有大约三米远了。还有两秒钟就到了。这时,身后有一个声音在叫院野史密斯!”他装作没听见。“史密斯!”那个声音又叫了一声,这次更响了一点。躲是躲不掉了。他转过身。一个名叫威尔沙的金发小伙子正在微笑着招呼他坐自己那桌的空位子。他长得傻乎乎的,温斯顿并不怎么认识他。拒绝他太危险了。既然被认出来了,他就不能再走过去和一个单身姑娘坐在一起。那样太引人注目了。他友好地笑了笑坐了下来。那个傻乎乎的金发的脑袋冲着他笑。温斯顿幻想着拿起一把鹤嘴锄一下敲开那个脑袋。几分钟后,那姑娘的桌上也坐满了。
但是,她一定看见了他向她走过来,也许她会把这当作一个暗示。第二天,他特意来得早一点。果然,她还坐在老地方,还是一个人。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小个子像甲虫一样的男人,他行动敏捷,扁扁的脸上长了一双疑神疑鬼的小眼睛。温斯顿拿着餐盘离开柜台时,只见那个人正径直向那姑娘的桌子走去。他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了。远一点的桌子上还有一个空位,但是从那个人的外表看来,为了自己的舒适,他一定会选择一张最空的桌子。温斯顿跟在后面,心里冰凉冰凉的。若不能和那姑娘单独相处,什么都完了。这时突然一声巨响。那个人趴在地上,餐盘飞了,汤和咖啡洒了一地。他站起来恶狠狠地看了温斯顿一眼,显然怀疑是温斯顿绊了他一下。可这没什么。五秒钟后,温斯顿坐在了那个姑娘的桌旁,心跳得像打雷一样。
他没有看她。他打开餐盘立刻吃了起来。他必须在别人到来之前马上说话,但此刻,一种可怕的恐惧感抓住了他。自从她第一次接近他,巳经过去一个星期了。她也许巳经改变了主意,她肯定巳经改变了主意!这种事不可能成功;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他差点完全放弃说话的念头,要不是此刻他看见安普夫,那个耳朵毛茸茸的诗人,正端着盘子无精打采地到处找座位。不知为什么,安普夫很喜欢接近温斯顿,如果看见他,一定会坐在他这桌。大约只有一分钟的时间可以采取行动。温斯顿和那个姑娘都在慢条斯理地吃着。他们吃的是菜豆做的稀稀的炖菜,其实和汤一样。温斯顿用低低的含糊的声音说了起来。谁都没有抬头,两人一勺一勺不紧不慢地把那稀汤寡水的东西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不动声色地小声交谈几句必要的话。
“你什么时候下班?”
“十八点三十分。”
“我们在哪儿见面?”
“胜利广场,纪念碑附近。”
“那儿到处都是电幕。”
“如果人多就不要紧。”
“信号是什么?”
“没有。看见我周围人多了再过来。别看我。只要别离我太远就行。”
“什么时候?”
“十九点。”
“好的。”
安普夫没看见温斯顿,在另一张桌旁坐下了。他们没有再说话,而且,作为两个面对面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人来说,也尽可能不看对方。那个姑娘很快吃完午饭走了,温斯顿留下来抽了一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