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斯顿在约定的时间之前到了胜利广场,绕着一个有沟槽的大柱子的基座走了一圈。柱子顶上是老大哥的雕像,他正凝视着南边的天空,那里,在一号空域的战场上,他打下了好几架欧亚国的飞机(几年前曾是东亚国的飞机)。前面的大街上有一个骑马的人像,据说是奥立佛·克伦威尔。整点巳经过了五分钟,那个姑娘还没来。可怕的恐惧感又抓住了他。她不会来了。她变卦了!他慢慢地走到广场北边,认出了圣马丁教堂,心里有种苍白的喜悦,当那教堂的大钟还在的时候,曾经敲出过“你欠我三法寻”的声音。这时他看见那个姑娘站在纪念碑的基座旁,正在读或者假装读一张斜斜地贴在柱子上的海报。现在过去不安全,要等人聚集起来。基座周围全是电幕。就在这时,从左边传来一阵喧嚣的叫喊声和重型车辆的轰鸣声。突然,人人都往广场另一边跑去。那姑娘敏捷地绕过纪念碑基座旁的石狮子加人了人群中。温斯顿一边跑,一边从别人的叫喊声中得知正有一队欧亚国的囚犯经过。
密密麻麻的人群巳经挤满了广场的南边。温斯顿平时是那种一见混乱就往后躲的人,可这次他却又推又搡地往人群里钻。很快,他离那姑娘只有一臂之遥了,可是前面挡着一个大块头的无产者,和一个几乎同样大块头的女人,可能是他老婆,两人形成了一座无法通过的肉墙。温斯顿侧过身猛地一挤,终于把肩膀插进了两人之间。一时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那两个壮硕的屁股挤成肉酱了,他总算挤了过去,出了一点汗。他站在那姑娘身边。两人肩并着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一长串卡车慢慢驶过街道,车上的每一个角落都站了一个拿着冲锋枪面无表情的警卫。车里蹲着一些穿着破旧的绿军装的黄种人,紧紧挤在一起。他们悲哀的蒙古脸透过卡车的两侧向外望着,但是丝毫不感兴趣。卡车偶尔一颠簸,就传来金属的碰撞声:所有囚犯都戴着脚僚。卡车满载着满脸愁容的囚犯一一驶过。温斯顿知道他们在那儿,但他只能断断续续地看见他们。那姑娘的立即控制了局面,像上次在餐厅一样。她开始用同样不动声色的声音说话,嘴唇几乎不动,含糊的声音很容易被周围的人声和卡车的轰鸣声淹没。
“你能听见吗?”
“能。”
“星期天下午有空吗?”
“有。”
“那就听好。一定要记住。先到帕丁顿车站缘要一”
她向他交代了路线,那军人一般的精确性让他颇为惊讶。先坐两个小时的火车;出站以后向左拐;沿着马路走两公里;通过一个顶上没有横梁的大门;顺一条小路穿过一片田野;走上一条长满青草的小路曰沿着小路穿过灌木丛曰到一棵长满了苔藓的枯树旁。她的脑子里好像有一幅地图似的。“你都记住了吗?”最后她小声说。
“是的。”
“先向左,然后向右,然后再向左。大门顶上没有横梁。”
“知道。什么时候?”
“大约十五点。你可能要等一会儿。我从另一条路去。你真的记住了吗?”
“是的。”
“那就赶快离开。”
她不用交代他也知道。可是这时,他们根本没法从人群里脱身。卡车还在驶过,人们还在贪婪地看着。开始还有一阵嘘声,是人群中的党员发出的,很快就停了。主要的感情是好奇。外国人,不管是欧亚国的还是东亚国的,都是奇怪的动物。人们从未真正见过他们,除了囚犯。即使囚犯也只能匆匆一瞥。没有人知道那些囚犯的下场,除了那几个被作为战犯绞死的之外。其它的只是失踪了,也许被送到劳改营去了。圆圆的蒙古脸换成了欧洲人长着大胡子、肮脏疲惫的脸。一双双眼睛从胡子拉碴的颧骨上方看着温斯顿,有时带着奇怪的专注,但又一晃而过。车队快到尽头了。在最后一辆车里,他看见一个被乱蓬蓬的花白头发遮住了脸的老人,他笔直地站着,手腕交叉放在胸前,好像巳经习惯了这样绑着手。快到温斯顿和那姑娘分手的时候了。在这最后一刻,当人群把他们围住的时候,她的手摸到了他的手,给了他匆匆一握。
他们双手相握还不到十秒钟,但似乎又是很久很久。他有时间了解她手上的每一个细节。他摸索着她长长的手指,形状很好的指甲,干活磨出了一排老茧的手掌和手腕下面光滑的皮肤。这样一摸,他巳经想象出她手的样子了。这时,他突然想起他还不知道那姑娘眼睛的颜色。可能是棕色的,但有些黑发的人有蓝色的眼睛。回头看她实在太愚蠢了。他们紧握着双手,在拥挤的人群中没有人注意得到,他们的目光却坚定地注视着前方,他没有看见那姑娘的眼睛,却见那个老囚犯的眼睛透过一头乱发悲哀地望着他。
温斯顿走上了那条树影斑驳的小路,每到树枝分开的地方,就好像踏进了一片金色的阳光里。左边的大树底下长满了风铃草,连成了雾蒙蒙的一片。空气好像在亲吻着人的肌肤。正是五月的第二天。树林深处传来了斑鸠的啁啾。
他来得早了点。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困难,看来那姑娘非常有经验,他也不像平常那么害怕了。也许他可以信任她,她找的地方一定是安全的。一般来说,不能认为在乡下比在伦敦更安全。乡下当然没有电幕,但到处都有隐藏的麦克风,能窃听并且识别你的声音。另外,一个人出门很难避人耳目。去一百公里以内的地方不需要签发通行证,但有时巡逻队会在火车站里转悠,检查党员的证件,问一些尴尬的问题。然而,温斯顿没碰到巡逻队,从火车站出来时,他小心地回头看了看,确定了没有人跟踪。火车上都是无产者,因为初夏的天气而高兴得像过节一样。他坐的那节有木头座位的车厢里挤满了一大家子,从没牙的曾祖母到刚满月的孩子,他们要到乡下去与“亲家”共度一个下午,而且,他们对温斯顿直言不讳地说要去弄一点黑市黄油。
小路变宽了,不一会儿,他就走上了她说的那条小径,其实,那只是一条牛踩出来的小径,一直延伸到灌木丛里。他没有表,但是应该还不到十五点。脚下的风铃草厚厚的,惹得人忍不住想踩上去。他蹲下来摘风铃草,为了打发时间,但也隐约地想摘一束花见面时送给那姑娘。他摘了一大束,正在嗅着那略微有点让人不快的味道,突然从背后传来一种声音使他怔住了,没错,那是脚踩在小树枝上的声音。他继续摘风铃草。这是最好的办法。也许是那姑娘,也许他还是被人跟踪了。回头显得心虚。他摘了一朵又一朵。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抬起头。确实是那姑娘。她摇了摇头,显然是警告他别出声,然后分开灌木丛,迅速地领着他沿着狭窄的小径走向树林深处。她显然走过这条路,因为她绕过泥坑的样子似乎驾轻就熟。温斯顿跟在后面,手里还拿着那束花。他的第一感觉是轻松,可是当他看见走在前面的那个强健修长的身体,腰上的红腰带系得松紧适度,恰好勾勒出了臀部的曲线,他心里的自卑感又沉重了起来。即使现在,当她转身看他的时候,也很有可能退缩。甜美的空气和绿油油的树叶使他胆怯。从车站出来的时候,五月的阳光巳经使他觉得自己肮脏苍白,他是个长在室内的生物,毛孔里满是伦敦的煤灰。他想到,至今为止,她可能还没有在光天化日之下见过他。他们到了她说的那棵倒下的大树旁边。那姑娘跳过大树,把看起来没有路的灌木丛硬生生地分开。温斯顿跟着她,发现他们来到了一片天然的空地上,这是一个长草的小土丘,周围被高高的小树完全遮蔽了。那姑娘停下来转过身。
“我们到了。”她说。
他离她还有几步远。可是他暂时还不敢靠近。
“在路上我不想说话,”她继续说,“恐怕有隐藏的麦克风。我想没有,但也说不定。那群猪总他还是没有勇气靠近她。“在这儿就安全了?”他傻傻地重复着。
“是的。看这些树。”四周都是小白蜡树,被人砍倒过,冒出的新枝形成了一片林子,每一根都不及手腕粗。“没有一根树枝大得可以藏下麦克风。再说,我以前来过这儿。”
他们只是在说话。现在,他终于走近了一点。她笔直地站在他面前,脸上挂着有点嘲讽的微笑,好像在想他为什么动作这么慢。风铃草掉在了地上,好像是自己掉下去的。他握住了她的手。
“你相信吗?”他说,“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他发现它们是棕色的,一种浅棕色,睫毛很黑。“现在你看见我真实的样子了源你能受得了吗?”
“是的,这很容易。”
“我巳经三十九岁了,有一个甩不掉的老婆,有静脉曲张,还有五颗假牙。”
“我一点儿也不在乎。”那姑娘说。
紧接着,说不清是谁主动,她巳经在他的怀里了。起初,他除了怀疑以外,什么感觉也没有。那个年轻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浓密的黑发摩擦着他的脸,而且,没错!她仰起了脸,他便亲吻她鲜红宽厚的嘴唇。她用手臂搂着他的脖子,叫他亲爱的、宝贝儿、心肝儿。他把她拉倒在地,她毫不反抗,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事实是,除了抚摸她,他没有别的欲望。他所感到的只有怀疑和自豪。他享受着眼前这一刻,但他没有任何身体的欲望。这来得太快了,她的年轻和美貌吓住了他,他巳经过于习惯没有女人的生活一不知为什么。那姑娘坐了起来,从头上摘下了一朵风铃草。她挨着他坐着,用手臂搂着他的腰。
“没关系,亲爱的。不用着急。我们还有整整一个下午呢。这个藏身的地方是不是很棒?我是在一次集体郊游的时候找到这儿的。如果有人来,一百米以外就能听见脚步声。”
“你叫什么名字?”温斯顿说。
“朱丽亚。我知道你叫什么。温斯顿一温斯顿·史密斯。”
“你怎么知道的?”
“我比你更善于发现,亲爱的。告诉我,在我给你纸条那天以前,你是怎么看我的?”
他不想对她说谎。从最坏的说起甚至是一种爱的表示。
“我一看见你就讨厌,”他说,“我想强暴你,然后把你杀了。两个星期以前,我还认真地考虑过用鹅卵石砸开你的头。如果你真想知道,我以为你和思想警察有关系。”
那姑娘高兴地笑了起来,显然把这当作了对她出色伪装的恭维。
“可别说思想警察!你不会真的那么想吧?”
“那样说也许不准确。但是从你的外表来看一只是因为你又年轻、又有朝气、又健康,你明白吗一我就想也许一”
“你以为我是个好党员。言行纯洁。旗帜、游行、口号、运动、集体郊游一所有这一切都与我有关。你还认为,我只要有一丝机会就会把你交给思想警察,让他们把你干掉。”
“是的,差不多。很多年轻姑娘都这样,你知道。”
“是这个该死的东西让你这么想的吗?”她边说边扯下了那根青年反性团的红腰带,扔到了一根树枝上。这时,一摸着腰,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她从工装裤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小块巧克力,掰成两半,把其中的一块给了温斯顿。温斯顿还没拿到就闻出这不是一般的巧克力。它的颜色很深很有光泽,还用锡纸包着。一般的巧克力是棕灰色的,一碰就碎,那味道如果可以描述的话,有点像焚烧垃圾的烟味儿。但是曾几何时,他也尝过像她给他的这块一样的巧克力。一闻到这个香味就勾起了他的回忆,这回忆虽然难以名状,但是很真切而且令他不安。
“黑市,”她毫不在乎地说,“实际上,我表面上是那种女孩。我擅长运动,是小小间谍队的领队。我每周三个晚上在青年反性团义务工作,花好几个小时把他们那些该死的垃圾贴满伦敦。在游行中我总是举着旗子。我看上去总是兴高采烈,从不开小差。我总是和人群一起叫喊。只有这样才安全。”
第一块巧克力在温斯顿的舌头上融化了。味道很好。但是记忆还是在他的意识边缘游荡,他强烈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却又无法确定它的具体形象,好像用眼角余光看见的东西一样。他将它从脑海里推开,知道那是一件他后悔莫及的事。55“你很年轻,”他说,“你比我小十岁或者十五岁。我有什么地方吸引你?”
“是你脸上的某种东西。我想碰碰运气。我很善于发现那些另类分子。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和他们不是一·路的。”
他们看来指的是党,尤其是内党,她说起他们时带着公开的嘲弄和仇恨,这使温斯顿感到不安,虽然他知道这里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另一件使他惊讶的事是她粗俗的语言。党员不应该骂人,温斯顿自己很少骂人,至少很少大声骂人。可是,朱丽亚一说到党,尤其是内党,就不能不用那些只有在湿淋淋的小巷的墙上才写的语言。他对此并不反感。那只是她厌恶党和党的所有做法的症状而巳,在某种程度上,这似乎很自然很健康,就像马闻到不好的干草会打喷嚏一样。他们走出那片空地,又来到斑驳的树荫里散步,只要有足够两人并肩行走的地方,他们就揽着对方的腰。他发现没有了那根腰带,她的腰似乎更加柔软了。他们用耳语交谈。朱丽亚说,出了这片空地他们最好别说话。他们很快来到了小树林的边缘。朱丽亚拉住了他。
“别到开阔的地方去。可能会被人看见。躲在树后面就没事了。”
他们站在榛子树的树荫里。阳光透过无数的树叶洒在他们脸上还是那么热。温斯顿向外面的田野望去,奇怪地慢慢认出了这个地方,使他吃了一惊。他见过这个地方。一个古老的经常放牧的草场,一条小径从中穿过,到处是鼹鼠洞。在另一边歪歪扭扭的树篱中长着一些大榆树,树枝在微风中轻轻摇动,茂密的树叶像女人浓密的头发一样摇曳生姿。虽然看不见,但附近一定有一条小河,雅罗鱼在绿色的河湾里游来游去。
“这附近是不是有一条小河?”他轻声说。
“没错,是有一条河。其实就在那边那块田野的边上。河里有鱼,很大的鱼。你会看见它们在柳树下的河湾里,摇着尾巴游来游去。”
“这简直就是金色田野。”他喃喃地说。
“金色田野?”
“没什么,真的。这是我梦里见过的风景。”
“看!”朱丽亚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