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没有说清楚,”他说,“我想说的是,你活了这么大年纪,你的上半生是在革命之前度过的。比如说,在1925年,你巳经是个成年人了。在你的记忆中,你认为1925年的生活是比今天好,还是不如今天?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你愿意生活在当时,还是现在?”
老头看着飞镖板沉思了一会儿。他喝完了啤酒,喝得比刚才慢。他再次开口时,带着一种宽容大度的腔调,好像巳经微醉了。
“我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他说,“你想让我说我宁愿再度年轻。大多数人都想重返青春,如果你问他们的话。年轻的时候又健康又有力气。到了我这个岁数身体就不行了。我的脚不好,膀胱也有毛病。一晚上要起夜六七次。反过来说,人老了也有些好处。少了很多麻烦。不用和女人打交道了,这就是件好事。你信不信,我巳经三十年没有碰过女人了。再说,我也不想女人。”
温斯顿往窗台上一靠。不用再问下去了。他正想再买一杯啤酒,那个老头突然跳起来,迅速地向房间一旁臭气熏天的小便池跑去。那额外的半升啤酒巳经对他起作用了。温斯顿盯着他的空杯子看了一两分钟,不知不觉巳经走出了酒吧,来到街上。他想,最多不出二十年,那个又大又简单的问题一“革命以前的生活是不是比现在好”一将永远没有人能够回答。可是实际上,现在也没有人能够回答,因为那几个零零散散的从旧社会幸存至今的人没有能力比较一个时代和另一个时代。他们记得上百万件没用的事情一和工友吵架,寻找一只丢失的自行车打气筒,早巳死去的姐妹脸上的表情,七十年前的一个早晨风刮起的尘土:但所有重要的事实都在他们的视野范围之外。他们就像蚂蚁一样,只能看见小的物体,看不见大的物体。当记忆丢失,而记录又被篡改一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党说人们的生活条件改善了,人们也只好接受,因为没有一也再也不会有任何检验的标准。
这时,他的思绪突然中断了。他停下来抬头看了一看。这是一条狭窄的街道,有几家黑暗的小店嵌在居民楼中。头顶上挂着三个褪了色的金属球,似乎曾经是镀金的。他好像认识这个地方。没错,他正站在卖日记本的那家旧货店的门外。
他突然一阵恐惧。当初买下那本本子就巳经够冒失的了,他发过誓再也不靠近这个地方。可是,一任自己的思想驰骋,他的腿就自动把他带回了这个地方。他之所以记日记,正是为了抑制这种自杀式的冲动。同时,他发现,虽然巳经二十一点了,这家店却还开着。想到在路上徘徊比在店里更引人注意,他便踏进了店门。如果有人问起来,他就说是来买刮胡刀片的,这个借口听起来很可信。
店主刚点着一盏挂着的油灯,油灯发出一种不太干净但很友好的味道。店主大约六十来岁,身子不太硬朗,背也驼了,鼻子长长的,看上去很和善,温和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有点变形。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眉毛却粗粗的还很黑。他的眼镜,他温柔细致的动作,还有他穿的那件黑色天鹅绒旧上衣,隐约给了他一种知识分子的气质,似乎他曾经是个文人,或者音乐家。他的声音很轻柔,好像故意降低了音量似的,他的口音也不像大多数无产者那么粗俗。
“你在外面我就认出你了,”他立即说,“你就是买了年轻女士的纪念本的那位先生。那纸张真是漂亮。过去那叫白条纸。那种纸很早就停产了一我敢说有五十年了。”他从眼镜上边打量着温斯顿,“你想买点什么吗?或许你只想随便看看?”
“我刚才路过,”温斯顿含糊地说,“随便进来看看。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那也好,”店主说,“反正我也满足不了你。”他用柔软的双手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你都看见了。你也许会说,这个店里什么也没有。告诉你一个秘密,古董这一行完了。没有任何需求,也没有存货。家具、瓷器、玻璃一都多少破损了。当然,金属制品大多都回炉了。我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一个黄铜烛台了。”
店里窄小的空间其实被塞得满满的,让人感到很不舒服,但几乎没有一件有价值的东西。地上几乎没有什么空,围着墙堆了无数积满灰尘的画框。橱窗里有一盘一盘的螺帽和螺栓,旧凿子,刀刃断了的小折刀,失去光泽的手表,一看就知道不走了,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垃圾。角落里的一个小桌子上有一堆零碎的小东西一喷漆的鼻烟盒,玛瑙胸针等等一看起来好像能找到有意思的东西。温斯顿向桌子走去,目光突然盯上了一个圆圆的光滑的东西,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他把它拿了起来。
这是一块很重的玻璃,一面是弧形的,另一面是平的,形成了一个半球体。颜色和质地都特别柔和,像一滴雨水。在里面,被弧形的表面放大了的,是一个奇怪的、粉红色的、卷曲的东西,让人想起一朵玫瑰,或是一只海葵。
“这是什么?”温斯顿着迷地问。
“这是珊瑚,”店主说,“一定是从印度洋里来的。他们过去把它嵌在玻璃里。这是一百多年前的东西。看起来,也许更古老。”
“真漂亮。”温斯顿说。
“是很漂亮,”店主赞赏地说,“现在没有多少人识货了。”他咳嗽了两声,“那么,如果你真的想要的话,给四块钱就行了。我记得过去像这样的东西可以值八英镑,八英镑是一我算不出来,反正是很大一笔钱。可是现在谁还稀罕真正的古董一虽然留下来的巳经不多了。”
温斯顿马上付了四块钱,把那个他渴慕的东西放进了口袋里。吸引他的倒不是它的美丽,而是它所拥有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气息。那柔和的雨水似的玻璃与他所见过的玻璃都不一样。这东西因为没有明显的用处而显得越发吸引人,虽然他猜测这曾经是用来作镇纸的。那东西在他的口袋里沉甸甸的,所幸形状并不突出。党员拥有这样一件东西是很奇怪的,甚至会招来非议。任何旧的东西,而且任何美的东西,总是多少有点可疑。那个老头赚到四块钱显然很高兴。温斯顿意识到,即使只给他三块钱,甚至两块钱,他也会接受。
“楼上还有一间房,你想不想看看?”他说,“里面东西不多。只有几件。如果想上楼的话我们可以拿一盏灯。”
他又点起一盏灯,躬着背领着他慢慢走上了一段很陡的破旧的楼梯,沿着一条小小的过道来到一个房间里,这间房间没有正对着大街,而是面向一个卵石铺成的院子,窗外能看见像森林一样的大烟囱。温斯顿注意到家具安排得好像准备让人来住似的。地板上有一条地毯,墙上有一两张画,壁炉前有一个深深的邋遢的扶手椅。一个老式的钟面是十二小时的玻璃钟在壁炉台上滴答滴答地走着。窗前有一张巨大的床,几乎占了房间的四分之一,上面还放着床垫。
“我妻子去世前我们一直住在这儿,”老头有点歉意地说,“我正在把家具一件一件地卖掉。那是张漂亮的红木大床,至少如果除掉那些臭虫的话还不错。不过,我敢说,你肯定觉得它有点笨重。”
他把灯举高一点,照出了整个房间,不知为什么,在这温暖昏暗的光线中,这地方显得很吸引人。一个念头划过了温斯顿的脑海,也许每星期花几块钱租下这间房子并不难,如果他敢冒这个险的话。这是一个疯狂的、不可能的想法,一想到就应该立刻放弃,但是这房间唤起了他的怀旧之情,唤起了他古老的记忆。他好像真的知道坐在这样的房间里是什么感觉,坐在炉边的扶手椅中,把脚搁在围栏上,搁架上放着一个水壶。彻底独处,彻底安全,没有人看着你,没有声音追赶你,除了水壶中的水声和挂钟友好的滴答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儿没有电幕!”他忍不住小声说道。
“啊,”老人说,“我从来没有那种东西。太贵了。不知怎的,我从来没觉得有这种需要。角落里有一张有活动桌腿的桌子。不过,当然了,如果你想要用折板,还要装上几个新铰链。”
另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小书架,温斯顿巳经被吸引了过去。上面除了垃圾什么也没有。搜查和销毁书籍的工作在无产者地区进行得和其它各地一样彻底。要想在大洋国的任何地方找到一本1960年以前出版的书是非常不可能的。老人拿着油灯站在一幅画前,那幅画装在一个红木框里,挂在壁炉另一边,正对着床。
“你对旧的印刷品感兴趣吗?”他周到地问。
温斯顿走到那幅画跟前。这是一幅钢版画,画的是一个椭圆形的建筑,有长方形的窗户,前面是一个小塔楼。房子周围有一圈栏杆,后面有一个看起来像雕像的东西。温斯顿盯着看了一会儿。看起来有点眼熟,但他不记得这尊雕像。
“画框是钉在墙上的,”老人说,“但或许我可以把它卸下来。”
“我知道这房子,”温斯顿终于说,“现在巳经变成废墟了。就在正义宫外面的那条大街中间。”
“没错。就在法院外面。巳经被炸毁了,那是在一很多年以前。那曾经是座教堂。名字叫圣克雷芒·丹淤。”他抱歉地笑了笑,好像知道自己的话有点滑稽。他说院野橙子与柠檬,圣克雷芒的大钟说。”
“你说什么?”温斯顿说。
“噢一‘橙子与柠檬,圣克雷芒的大钟说。’这是我小时候的一首儿歌。我不记得下面是怎么说的了,但我记得结尾。‘蜡烛送你去睡觉,屠刀把你的头砍掉。’这是一种舞蹈。同伴们伸出手臂让你从下面钻过去,说到‘屠刀把你的头砍掉’时,就放下手抓住你。那些都是教堂的名字。伦敦所有的教堂都在里面一所有主要的那些。”
温斯顿模糊地想着这座教堂属于哪个世纪。伦敦建筑的年代一向不好确定。任何宏伟壮观的建筑,只要看上去还比较新,就被自动认为是革命以后造的,而任何明显古老的建筑都被归于一个模糊的时代,称为中世纪。资本主义的世纪没有产生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人们无法从建筑上了解历史,就像无法从书本上了解一样。雕像、铭文、纪念碑、街道的名称一一切可能使人了解过去的东西都被系统地更改了。
“我从不知道那里原来是个教堂。”他说。
“其实有很多教堂保留了下来,”老人说,“只是改做了其他用途。对了,那首儿歌是怎么说的?啊!我想起来了!
橙子与柠檬,圣克雷芒的大钟说,你欠我三法寻淤,圣马丁的大钟说:
就这些,我只记得这么多了。一法寻是一个小铜币,看上去像一分钱。”
“圣马丁教堂在哪里?”温斯顿问。
“圣马丁教堂?它还在那儿,在胜利广场,挨着美术馆。它有一个三角形的门廊,前面有很多柱子,还有很多台阶。”
温斯顿很熟悉那个地方。那是一个宣传陈列各种东西的博物馆一有火箭弹和水上要塞的比例模型,还有表现敌人暴行的蜡像场景,等等。
“过去叫田野中的圣马丁教堂,”老人补充道,“虽然我不记得那儿有过什么田野。”
温斯顿没有买那幅画。拥有它比拥有玻璃镇纸更不妥,而且也没法带回去,除非把它从框里取下来。但他还是多呆了几分钟,和那个老人聊了一会儿,他发现他的名字不叫威克斯一不是门面上写的那个名字一而是叫查林顿。查林顿先生看来是一个六十三岁的鳏夫,在这家店里住了三十年了。他一直想把橱窗上的名字改掉,但一直没有真正着手。他们说话的时候,那首残缺不全的儿歌一直出现在温斯顿的脑海里。橙子与柠檬,圣克雷芒的大钟说,你欠我三法寻,圣马丁的大钟说!真奇怪,当你自言自语的时候,好像真的听见了钟声,那个被伪装了、遗忘了,但仍然存在于某处的失落的伦敦的钟声。他仿佛听见一个个诡异的尖塔里响起了撞钟的声音。虽然,据他所知,他一生中从未听见过教堂的钟声。
他与查林顿先生道了别,独自走下楼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在出门之前察看街道。他巳经决定,过一段合适的时间之后一也许一个月一他会冒险再来这儿一次。也许这并不比逃避社区中心的晚间活动更危险。在买了日记本,而且不知道店主是否可靠之后回到这里,是最愚蠢的一件事。然而……对,他又想,他会回来的。他还会买更多美丽的垃圾。他会买下圣克雷芒·丹的钢版画,把它取出画框,藏在工装裤的上衣里带回去。他会让查林顿先生从记忆中找出那首儿歌剩下的部分。甚至租下楼上那间房间的疯狂计划也再次闪过了他的脑海。有大约五秒钟,兴奋使他忘乎所以,他没有事先朝窗外看一眼就走上了街道。他甚至自己编了调子哼了起来一橙子与柠檬,圣克雷芒的大钟说,你欠我三法寻--突然,他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里,连肠子都化成了水。一个穿蓝色工装裤的身影正在人行道上向他走来,离他不到十米。是那个小说处的黑发姑娘。光线越来越暗,但认出她并不难。她直直地盯着他的脸,好像没看见他似的飞快地走了过去。
足足好几秒钟,温斯顿吓得无法动弹。他向右一转,迈着重重的步子走开了,一时竟没有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无论如何,有一个问题巳经搞清楚了。毫无疑问,那个姑娘在监视他。她肯定是跟踪他来到这儿的,要说她恰好在同一天晚上与他走上了同一条距离党员居住区好几公里的无名小街纯属巧合,那是不可信的。至于她是思想警察的密探,还是好管闲事的业余侦探,这并不重要。她在监视他,这就足够了。也许,他走进酒吧的时候她也看见了。
他走得很费力。每走一步,口袋里的那块玻璃就会碰到他的大腿,他几乎想把它拿出来扔掉。最糟的是他的肚子疼。有好几分钟,他感到如果不马上找到厕所就不行了。可是在这种地方根本没有公共厕所。接着,痉挛过去了,留下了一阵隐痛。
这条路是个死胡同。温斯顿停下,站了几秒钟,模模糊糊地想着该怎么办,然后转身往回走。转身的时候,他突然想到那个姑娘三分钟之前才走过去,如果跑起来也许能追上她。他可以跟踪她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然后用鹅卵石砸碎她的脑袋。他口袋里的那块玻璃分量正合适。但他立刻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这种需要体力的事他想都不愿想。他跑不快,也不会打人。再说,她又年轻又有活力,一定会自卫。他也想到立刻赶到社区中心去,在那里呆到关门,好给自己今晚的活动找一个部分的不在场证明。可是,那也不可能。他没精打采,唯一想做的就是快点回家,坐下来休息。
过了二十二点他才回到公寓。二十三点三十分停电熄灯。他走进厨房,喝了将近一茶杯胜利牌杜松子酒。然后他走到凹进去的那张桌边坐下,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但没有立刻打开。电幕里,一个女人正粗声粗气地唱着一首爱国歌曲。他坐在那里,看着本子的大理石花纹封面,无法把那个声音赶出自己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