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比如方圆,还有深居在数百里外大巴山腹地的来儿,怎么可能从心里完全消失呢?每当捧读《南行记》,心总要和作者一起,在崇山峻岭间艰难跋涉。总有一种感觉,再翻过一道山梁,再穿过一道密林,就会有一条水涧横呈眼前,水涧的那边,就是那间熟悉的柴屋,来儿坐在那间柴屋里,形容憔悴,眼神迷茫,永远在等待什么……来儿啊,当你站在那大山峰巅,用枪声向我们送别时,你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你会一辈子怨恨我吗?你会不会明白我的心里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我,是永远忘不了你的呀!
每每想到这里,心就禁不住颤栗,就感到异常的疼痛。
分别十天,已收到悦悦两封来信,一共十三页,道不尽的甜言蜜语。他把信带在身上,一有机会就模出来读,每读一句,都好象感触到了悦悦的体温。回到偏远的故乡县城,无法拒绝对悦悦的思念,以至心里时常着慌,担心悦悦已经另有所爱!
荒唐!他自己都嘲笑自己,悦悦怎么会背叛我呢!
只有悦悦,才真正参与了他生活的所有细节。
一天晚上,花冲刚从街上散步回来,孙老师就进了他的寝室。
“花老师回来啦?我来过两次,都见你寝室关着灯。”
“到街上转了一会儿。孙老师,有事?”
花冲是很少喊“孙老师”的,有非说不可的话,便以“喂”相呼,今天,在街头书摊上看到一本新出的《萌芽》,去年秋天寄出去的三首诗发表了,心情高兴,说话语气也变得柔和而亲切。
“明天你就要上讲台了,我来看看你准备好没有。”
“早就准备好了!”花冲蛮有信心地说。
确实早就准备好了,准确地说,他只用了两晚上的时间,就把一个单元的课全准备好了。
“把你备课本拿给我看看。”
花冲很不情愿地递给孙老师。
足足的四十多页!诗歌单元共四篇课文,就是说,他每课至少写了十页。
孙老师翻开来,花冲龙飞凤舞密不透风的笔迹让他几乎无法分辩。他不得不掏出镜片如指甲壳大的老光眼镜,结果还是无济于事,看得泪花打转,也没认出几个字来。
“花老师,我不行的。”孙老师微笑着很抱歉,“其实,后面两篇是自读课文,你就没必要写这么多了,主要是让学生活动,你只是指导一些知识点就行了。关键是把第一篇课文上好。”
“那当然。”花冲不以为然地应付。
“明天,羊主任和语文组其他莫得课的老师,也要来听呢。”
“噢?”花冲做出吃惊的样子。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自己的课讲得再精彩,孙老师都不一定听得出来,可羊主任他们肯定能行!
“晚上再准备一下吧。”孙老师还在关切地叮咛,“讲课时用自己的话说,不要背教参,不然就会显得被动。”
“好好。”花冲简捷地回答,觉得面前的孙老师很小看他,他为此很不高兴,口气也显得不耐烦。
孙老师走后,花冲把课本翻了一下。第一首诗歌是毛泽东一九二五年写的《沁园春·长沙》,他读高中时就会背诵了。他决心不按教参来讲,不然只会落于与孙孙老师同等的水平——他要提高讲课的理论深度,交给学生全新的知识!
然后,又把备课本拿出来,将本课的备课笔记朗读了一遍。朗读时,为自己设置了课堂情境,既注意语音的轻重缓疾,又配合了手势。朗读完毕,觉得非常成功,激动得满脸通红。他在寝室里踱了好几圈,才上床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
上课的预备铃响过后,精神抖擞的花冲准时站在教室门口。羊主任和七、八个老老少少的语文教师,从教室后门次第而入。忽然,一直镇定自若的花冲感到心情开始紧张,虽然穿了足够的衣服,可竟感到浑身发冷,一会儿小腿竟颤抖起来。他尽量克制,并装着咳嗽了两声,勉强敷衍过去。等正式铃响过,便迈着方正的步子走上了讲台。
“起立!”
学习委员一声令下,五十三个学生包括傍着后墙的七、八个教师,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老——师——好!”学生齐声祝福。
“同学们好!”花冲答礼如仪。
上述项目完成之后,学生和听课老师依然整整齐齐地站着。花冲感到莫名其妙,木呆呆地望着他们,不知所措。迟续了差不多一分钟,才有学生在左顾右盼之后,自行坐下了,别的人也参差不齐地坐下去,教室里一片乒乒乓乓的桌凳响。
待人们全都落座,花冲才恍然大悟;糟了,说完“同学们好”之后,应发出“坐下”的指令,学生才能入坐。
花冲一下慌了手脚,在台下背得滚瓜烂熟的开场白忘得一千二净,越是想回忆起来,头脑里越是一片空白。
他不得不翻开备课本,慌乱之中潦草的字迹让自己也无法辨认,尤其在这个时候,根本不允许去仔细考察。他和孙老师一样,对本上的字几乎一个也认不出来!
他的眼光向台下一扫,一双双眼睛都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天啦,怎么从台上看下去会是这么多人?不象是五、六十,倒象是五、六百!
花冲在心里狠狠地咒骂自己:狗屁大学生!狗屁诗人!你的信心都滚到哪里去了?!
再不能拖延了,他必须发话了,要不然,这一堂课就变成哑剧表演了!
“我提、一个、问题,”他让自己发声,“同学们、主动、举手、回答。”
他被自己的声音惊呆了,怎么回事?象得了重感冒,嗡嗡不清。本以为在偏远小城可称一流水平的普通话,听起来既象四川话,又象山西话,甚至有点象广东话,总之,整个儿一个“四不象”,比孙老师的普通话都要蹩脚十倍百倍,孙老师的普通话虽然有浓重的川味,但语流是畅通的,不象自己,一个字一顿,两个字一顿,三个字一顿。
“哪位、同学来、描述一下、我国、诗歌的、发展脉络?举手!”
没有人举手。
“大家要、主动,能说多少、算多少。”启发,对,要多多启发。然后,他拿出气度,到课桌之间的巷道上来回转悠。
依然没人举手。
“那我就点了。”他努力做出微笑的样子,克制住心慌。“你来讲一下。”他点了靠前门的一个男生。
男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头垂得很低,半分钟不开腔。
花冲又让男生后面的一位来讲。同样不开腔。再后面一位……再一位……直到把一竖排十位点完,照样没一个人说话,全都象押上审判台的罪犯,腰和脑袋都费力地弯着。
花冲紧张地向后排扫视一眼,看见羊主任在作笔记,不知道写些什么。孙老师则面带笑容,象在鼓励,又象在嘲笑。其他几位老师,有打呵欠的,有抠鼻屎的,还有一个望着窗外,一幅极不耐烦的模样。
他更加着慌了。
他让十位同学坐下,声音抖索地说:“刚才那个问题、大概难了一些,我给大家出、一个简单点的题目:诗和词的、异同点是什么?”
这个问题,学生本来是可以回答的,可是被第一个问题吓住了,加上严冬一样肃杀的课堂气氛,应者十分寥落,只有中间一排一个女同学答对了一半。
花冲的初衷是让学生配合他完成这堂教学,没想到结果如此糟,心一横,不得不靠单枪匹马来应付场面了。
他阐述第一个问题,刚进行了三、五句,就感觉到自己语无伦次。台下的一双双眼睛,呆滞而茫然,如木偶一般。花冲忽然觉得浑身躁热,粒粒汗珠从额头鬓角浸了出来。他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简直味同嚼蜡!他的语序越来越混乱,脸上如火烤一般滚烫,胃也在隐隐作痛,似乎马上就要呕吐。
这堂课已无法再讲下去。
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候,只见后排的孙老师急切地站了起来。
“花老师,”他大声喊道,“你感冒那么厉害,医生早就叫你休息的,可你……快快,快下来别累着,我来讲这堂课。”话未说完,人已走上讲台。
花冲象如遇大赦,课本也没收,大汗淋漓地坐到孙老师空出的位置上。他脸上发紫,心跳加速,大学生的傲慢,在这一刻轰然坍塌。
孙老师又给在座的老师和学生解释,说花老师已感冒三天了,本来是绝对不能上课的,但架不住多次请求,才不得不答应了他。接着,他大声问学生道:
“花老师这种精神伟不伟大啊?”
“伟大!!”学生回答得地动山摇。
“等花老师病好了再给我们讲课好不好啊?”
“好!!”
好些学生转过头来,感佩万千地望着花冲。
花冲心潮汹涌,眼泪都差点崩出眼眶。这令人感慨的一刻中,他一下对身体干瘦的孙老师充满了无限感激之情。
孙老师开始上课了:“花老师提的问题很重要,诗和词异同点是什么,我们高一讲过,未必同学们都还给我了吗?”
“没有!”男女生们兴奋地大声回答,手臂象森林一样举起,课堂显得异常活跃。
待把这个问题解决,孙老师就用几分钟概述了本单元的学习目的和各篇课文的学习重点,然后开始讲第一课。
“‘沁园春’是什么?”
“词牌!”
“用这种词牌写的词共有多少个字?”
学生就开始数,先先后后地喊道:“114字。”
“对,大家记牢一点啊,在词牌后边批上去。再问,毛主席的这首词的标题是什么?”
“‘长沙’。”
“好,不要把词牌和标题搞混,这是同学们常犯的错误。本首词写于一九二五年,哪位同学来阐述一下当时的时代背景,这对我们理解词的主题很有好处。”
靠前门的男生抢先站起来,用流利的普通话回答得相当准确。
花冲大为吃惊,怎么先前我抽他的时候,他就吓得心惊胆颤,一个字也回答不出呢?
接下来,孙老师把课文朗读了一遍,就讲词的上阙。“‘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这几句写出了什么?”
学生答:“时间,地点。”
“时间是——”
“寒秋。”
“地点?”
“湘江上的橘子洲。”
孙老师突然问:“只有这些了吗?”
学生抠着脑袋,回答不出。
“大家看起首的字:独!点没点出当时特定的情景?”
学生脸露兴奋的笑容,一个个恍然大悟。
孙老师又启发道:“不仅这个‘独’字,就是时令‘寒秋’和地点‘橘子洲’,也都烘托了当时的特定情景。诗嘛,以营造气氛,创造意境为贵。如果光是时间,地点,那就是说明文了!”
学生和听课的老师都惬意地大笑起来。
把上阙讲完,孙老师说:“‘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几句,是全词的过渡句,到底由谁来主宰这个世界?是由反动军阀还是由当时力量还十分薄弱的无产阶级?词的下阙给了有力的回答。大家下去之后,认真分析下阙,看作者是怎样回答这一问题的。”
话音刚落,下课铃声炸响。干脆利落,不多一分,不拖一秒。
走出教室,花冲既感到无脸见人,又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孙老师分析课文多么透彻多么精彩,掌握课堂节奏是多么准确多么自如!以前,自己为什么就没能感受出来呢?!
羊主任跟在花冲后面,拍着他的肩,关切地说:“小花,到医务室弄点药,不能硬撑哟。”
花冲含糊地点点头,看着这位历经沧桑的长者的单弱身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好。
孙老师走上来,向羊主任点点头,把花冲请进了自己的家。
这是一个十分简陋的屋子,墙壁黯淡,家具陈旧,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便是这个家庭的现代化标志。
“孙老师,”一进门,花冲就真诚地悔恨,“我讲得太糟糕了!”
“不慌不慌,你坐,我泡杯水。”
花冲坐在孙老师自己用塑料布蒙的沙发上。
“你这就算糟糕啊?”孙老师把水杯放到花冲面前,缓缓地说,“我上讲台讲的第一节课,你连想也想不到有多背时!我跟你一样,不是师范出身,更没到学校实习过,分配时不晓得搞的什么名堂,就喊我当了教师。上第一节课,一站上讲台,我就周身发抖,比打摆子还凶,惹得学生哄堂大笑。抖了几分钟,勉强开讲。先介绍作者——我想,文学史上学到的知识,足够让我只介绍作者也可混满一节课!我就漫天价讲,从他的祖宗八代讲到他的儿子孙子,凡是我知道的,也有不知道而随意杜撰的,顺着一股子气往下说。下面学生又在嗤嗤发笑了,我还以为是讲课生动引起的呢,便越发起劲。二十多分钟过去,我无意之间看了一下课文,才发现这篇课文的作者根本就不是我讲的那个作者。那个羞啊,你想都想不出来,脸皮一下子红得象要浸出血。学生见状,知道我终于反应过来,又一次哄堂大笑开了,比欣赏我打摆子时笑得更狂更狠——小花你看,跟你的第一堂课相比,我的课是不是讲得更‘出色’一些呢?”
孙老师呵呵呵地带头咧开嘴笑。
花冲的沉重被善解人意的孙老师化解,心情逐渐轻松下来。
笑过一阵,孙老师正色道:“你提的问题太大太空,中学生是没法回答的。需要他们掌握的是最基本的东西,要把握好这个度,不要把自己所学的全部倒给他们,他们的脑子还太浅,盛不了。另外,给中学生上课,一定要坚持教师为主导、学生为主体的原则,这样子,才能充分调动学生的积极性,也才能教学相长。”
花冲不停地点头。在这个并不明媚的冬日的阴天里,孙老师在他的心里变得高大起来。
实习很快就要结束了。这些天,花冲再不到街上散步,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思考和研究中学教材。不管以后教不教书,教学确实是一门艺术,一门高深的艺术,它既要丰富人的大脑,又要塑造人的心灵。从这个意义来说,世间几乎没有哪一门艺术可与之相比,孙老师勤勤恳恳地研究这门艺术,已近四十个年头,才达到了目前这种驾轻就熟的境界。可是,自己以前竟还小看他,还以为他对艺术一窍不通!
花冲真诚地反省着自己,充分地认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肤浅。即或你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罢,只要你没有参加社会实践,你永远都是一个不及格的小学生。
花冲相信,在别的地方实习的同学,很多人都会有与他同样的经历,或许也会与他有同样的转变。
大学生,只有经过社会大熔炉的锤打,才能走向成熟,也才能挑起国家和人民交付的重担。什么“天之骄子”,那是肤浅和虚荣的代名词。
星期六的傍晚,花冲买了几斤水果,敲开了孙老师的门。
孙老师正准备出去,见是花冲,忙迎他人座,当看见花冲手里的水果时,惊讶得不知所措。
“你看你看,”他不停地甩着手,“这象啥话嘛!”
“孙老师,你给我那么多指点,买几斤水果是应该的。”
“唉呀,你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我连饭也没请你吃一顿!平时,我也是吃伙食团呢。”
是呀,花冲几次到孙老师家,咋都没看见他爱人呢?
“孙老师,师母……”
孙老师神情沮丧起来:“前年得病死了。女儿和儿子都不在身边,我就成了个孤老汉。”说到这里,又笑道:“好在学生娃娃们还争气,我一天到黑就跟他们为伍。”
花冲鼻子有些发酸。
坐了几分钟,花冲问道:“孙老师刚才准备出门做啥?”
“到店里买根灯管,你来了,就不去了。”
“我陪你去。”
孙老师乐了:“要得要得!”
两人出门,花冲紧紧偎着孙老师走,时不时搀扶他一下。孙老师眼睛雾朦朦的,似乎很感动。
小城的百货店关得晚,走进去,见一个女售货员在磕瓜子。孙老师径直朝她走去,老远就给她打招呼。女售货员爱理不理似的,也无多话,把孙老师要的东西拿给他,收了钱,就和别的售货员开玩笑去了。
走出门,孙老师告诉花冲:“那是我去年教毕业的学生。”
花冲感到吃惊:“她的态度——”
没等花冲说完,孙老师叹了一口气:“现在的学生,不象你们那样尊敬老师了。
她现在是售货员,山不转水转,说不定某个时候,我就要求她。而她,一辈子也不可能求到我的门下来。”
花冲的心布满阴翳,“你们中学教师活得真苦!”
孙老师感激地望了身边的年轻人一眼,喃喃地说:“是啊,我还不算呢……”
他忽然想了一想,眼里跳出火星。“小花,”他决定了什么,“我带你去个地方。”
花冲跟着孙老师,转了个弯,又转了个弯,穿过一条肮脏无比的深巷子,就来到河边。沿河上行半里路,是江口电站工地,花冲在孙老师后面一步不拉,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