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一过,C学院的毕业班就忙于实习了。
每到实习季节,历史系的到西安考察兵马俑;地理系到黄山、华山考察地形地貌;物理系、化学系下工厂;唯独中文系不好安排,到哪里都似是而非。不实习吗?
又不适应社会的需要。于是,学院决定:中文系到中学实习。事实也是如此,每年中文系学生分配到中学当教师的,确实不在极少数。
几十年前,C学院有一个附中,后来独立了,因此,到中学去的实习生,就只有东一块西一块四处分散。然而,有的重点中学,是不大愿意接纳实习生的,他们生怕实习生误人子弟,哪怕只上几节课。一所中学的校长就曾当着实习生的面骂调皮学生:“你们几个,脑壳笨,读书又吊儿嘟当,二天只有考师范!”
为了解决到邻近中学实习的问题,学院鼓励同学们自找门路。中文系的大部份学生,都选择了回家乡中学实习这条捷径,页子和邹清泉他们,春节之后甚至直接走进母校根本就没回重庆。
花冲把悦悦送回C学院,也立即返身回到自己的母校。
宣汉县中学,位于县城之东,古朴的圆门上,是“宣汉县中学”几个淡红的行楷字。相传,这是晚清时一个落魄秀才书写的,字体道劲飘逸。校园里,有一棵巨大的黄果兰,荫庇着这一方土地,使这所古老的高级中学从八十年代以来,每年都要向国家输送二百五十个以上的大学生。校舍是旧式的,教学大楼的西墙上,爬满了青藤,墙身上长着苍翠的青苔。校门左侧的小卖部里,长年累月坐着一位神情呆滞的卖货的老妇人。
一切都是熟门熟路。
花冲来到教务处,教务主任还是他读高中时的羊主任,主任是全省有名的数学特级教师,五十余岁,近视眼,高而瘦,走路腰板挺直,两只手习惯性地反剪着互插进袖筒,冬天热天都一样。
当年,花冲一进宣中,就听许多人讲起学主任富有传奇色彩的苦难经历:他九岁死去双亲,为了把家庭支撑下去,死去双亲的第五天,十七岁的哥哥就结了婚。
比哥哥大三岁的嫂子一踏进夫家,将新娘妆一脱,就把丈夫叫到面前。
“我问你,”她板了面孔,语气忽然变得冰冷,“你就那么大本事?”
悲伤与欢喜参半的丈夫摸不着头脑,不知新人责备他什么。
“去把兄弟叫来!”妻子厉声说,“赶快!”
丈夫赶紧叫回正在山上割草的兄弟,站到妻子面前。
“你哥不让你读书了?”嫂子问。
“嫂嫂,”兄弟说,“是没钱读书。可心里边、硬是想读啊……”
新娘抚摸着小叔子的头,象母亲般柔和而慈爱。然后,又把脸转向丈夫,严肃道:
“常言说,‘长兄为父,长嫂为母’,家里既然只有两兄弟,你又是老大,自然该担待他。他成绩那么好,我的意思是——”
“是?”
“让他继续上!”
儿时的羊主任听到这句话,双膝跪地,凄厉地叫了一声:“嫂嫂……”
新郎却焦急道:“说得轻巧,拈根灯草。拿啥让他上学呢?你给人家拍手板,人家还嫌吵人呢!”
“不管,”新娘坚定的目光和严厉的语气不容商量,“我说读就读!”
就这样,羊主任重新持上了花书包。多年以后,当他以优异的成绩最终从四川大学数学系毕业之时,嫂子所有的嫁妆早已变卖得一干二净。
他的哥哥,已在贫苦困厄中死去四年了。
四川大学本是动员羊主任留校的,但他却坚定不移地要回故土,他要赡养已被贫病严重摧老的嫂子,并负担起哺养她五个儿女的重任。
羊主任在宣汉中学结婚了,结婚后第一件大事,是把嫂子接进县城。但农人的双手是闲不惯的,不过一天之后,嫂子就决意要走。是羊主任的忠诚和眼泪留住了她,为稳住她的心,学校出面配合,专门设立一个小卖部。于是,校门左侧售货柜台后那个满头花白的老妇人,就成了宣汉中学特有的景观。
多么伟大的嫂子!
同样多么伟大的小叔子!
知识与道义,伴随着这两个人和他们身上生发出的传奇故事,与花冲一起在川东的这座中学里长大。
羊主任教数学名贯川东。凡进宣汉中学的学生,都以听过羊主任一堂课作为炫耀于人的资本。
因此,一看见羊主任,花冲就感到异常亲切。
羊主任自然是不认识他的。
花冲自我介绍道:“羊主任,我是重庆C学院中文系八五级学生,想到母校实习,我一月份写信给你联系过。”
“噢,你叫花冲?”
花冲高兴地点头。
“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在高二(3)班实习。”
说到这里,教务处走进来一个矮小干瘦的男老师,一张猴脸,两眼疲惫,打皱的嘴皮,几乎包不住泛黑的牙齿。羊主任忙对花冲说:
“啊,这是你的指导教师,孙老师。”又转而对干瘦的孙老师说:“这就是花冲同学,从我们学校考出去的大学生,到你班上实习。”
孙老师忙握住花冲的的手,连声说:“欢迎欢迎!”
他的手冷凉冰冷,象没有温度的蛇,脸上一笑,皮子便折叠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象在哭。
花冲大失所望。
“老孙,你安排一下。”羊主任说。
“行行。花老师,请跟我来。”
干瘦孙老师把花冲称“花老师”,花冲感到十分滑稽。花冲跟他出了办公室,连招呼也没顾得上跟羊主任打。他们穿过中心操场,向宿舍大楼走去。
这孙老师以前从未见过,花冲一路上想,不知是从那个农村中学照顾关系新调来的。自己带着美好的甚至可称为雄心壮志的心情回母校来实习,没想到母校却这样打发我,安排一个毫无师长气质的人作指导教师,他配吗?
花冲非常沮丧。
孙老师把花冲带到学生宿舍底楼。这是一幢新建的大楼,西边围墙之外,是一幢高耸的商业大厦,大厦五楼是一个歌舞厅,每晚如雾的乐音或嘶声力竭的喊叫要弥漫到深夜二、三点,严重干扰了学生的就寝,并危及他们的身心健康。校方跟大厦老板交涉几次,都被不客气地冷脸拒绝。目前,底楼还有一间宿舍空着,只放着四架上下铺单人床和一套学生桌凳。
“花老师,你就住这里。”孙老师一讲话就客气地点头哈腰,“今天你休息,明天开始到班上,先听一周课,再上讲台。有啥事随时跟我联系。”
花冲模糊地了答应了一声。
“我给你列张课程表。”孙老师从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长江”牌铱金钢笔,又从裤包里掏出一张皱皮巴巴的什么纸,划一阵,交给花冲,又问,“花老师实习多长时间?”
“四十天。”
“喔,那你可以先听两周课。”
花冲没有应声,鄙夷地想:就听你讲课?大学教授讲我也不想听哩!
“我走了,花老师,你好好休息。”
看着孙老师离去的背影,花冲站着发了很久的呆。真有点后悔,不该一时感情冲动申请回母校实习,这山旯旮里,孤单单的,没有了集体实习同学之间海阔天空的交谈,更没有三五成群星期日集体出游的乐趣。尤其让人不能容忍的是:随随便便一个糟孙老师也来作了他的老师!
铁格窗外是苍茫的天色,低低的雨云扣在头顶上。如此景色,心情更加黯淡。
他临窗逃了个下铺,收拾好之后,便抬脚出门。
时间不过是下午四点,想到街上走走,顺便到新华书店买几本书,打发以后四十个无聊的日子。
经过校门,不由伫了脚,他对小卖部里那个神情呆滞的老妇人充满了崇敬和怜悯的复杂情感,迟疑片刻,便走了进去,轻声说:
“请拿包烟。”
老妇人仿佛一直沉浸在遥远的过去,听到声音,脸上有了吃惊的表情:“啥烟?”
“攀枝花。”花冲很久没抽烟了,现在也不想抽。所以要买,只是为了表达一点心意。
老妇人把烟递给了他。她的手背象古老的树干,盘根错节,皮粗筋绽。
付钱的时候,花冲突然冒出一句:“我是羊老师的学生。”
老妇人慢慢笑了,笑容里充满母亲般的自豪。
花冲一阵感动。
出校门向左拐,窄窄的一条街,却有小镇风情,一些安份守纪的小商小贩,开起小吃店,或是卖些日用物品,价格都很合理,免去了讨价还价的烦恼。其中一位五十余岁的老头儿,面前放一个背篓,背篓上放一个筛子,筛子里装四、五种报纸,也不叫卖,只是眨巴着眼,望着宁静详和的街巷。花冲读高中时他就在这里。进入高三,学习十分紧张,花冲却没有疲劳的感觉,每天午饭后,都到老人这儿买一份《雨花报》,到教室读完之手,便躺在课桌上小憩。百忙之中的这份闲适,成为他高中生活最美好的回忆。
再往前走,穿过一条小巷子,就是一块平整的大坝,位置在城东,名字却叫西门操坝。当年,花冲的父亲花天狗,曾在这里斗争过土豪劣绅。花冲上体育课,也在这里操练,常常是一两个班的学生,排成纵队,从街上跑步穿过。阳光温暖地照着,街道两旁的居民和商贩,面带微笑欣赏他们整齐的步伐和“仆仆仆仆”的脚步声。体育老师要是高兴,就扬声喊道:“一、二、三——四!”百余学生便齐声呐喊,雄壮的口令让小城充满虎虎生气。现在,西门操坝成了武警和民兵训练的地方,也成了过年过节民众聚集之处。坝子下面,是汤汤洲河,岸边,是一带宽敞的草滩,当年,花冲常在黄昏来这里读书。
在自己熟悉和喜爱的地段漫游,抬回一段段美好的记忆。然后,寻到位于小城中央的新华书店,买一本流浪文豪艾芜的《南行记》,从容地回到学校。
黄昏点点滴滴,雨一般笼罩了小城。
他的心情却好多了。
高二(3)班在教学大楼的二楼。第二天的第一节,就是孙老师的语言课。花冲提前三分钟去,孙老师已站在门口等他。
“花老师,这是给你的课本、教参和备课本。”
花冲接了书和本子,随他走进教室。五十三个学生早已规规矩矩地坐着,孙老师大概已向他们打过招呼。
“同学们,”孙老师让花冲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向全班同学介绍说,“这是到我们班上实习的花老师,大家欢迎!”
教室里响起爆竹般的掌声,有些学生交头接耳,有些窃窃私笑,“嘿嘿,花——老师,嘿嘿……”
花冲感到浑身不自在,也机械地拍着双手。
掌声停下来,孙老师继续介绍:“花老师也是从我们学校毕业的,以优异成绩考入了重庆一所著名大学。上大学之后,他并没有停止前进的步伐,相反,更加勤勉。现在,花老师已是闻名全国的诗人了!”
花冲非常吃惊,孙老师怎么知道我写诗?同时也觉得肉麻,自己不过是在校园诗坛上有些名气,哪里就敢称闻名全国了呢?
但孙老师的话把那些不很规矩的学生给镇住了,不再交头接耳,更不敢窃笑,一双双稚嫩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新老师的崇敬。
“大家以后在语文学习上有什么疑难,可问我,也可问花老师。”孙老师说完,小声对花冲道:“那是你的位置。”
花冲的位置在最后一排。他就了座,孙老师开始上课了。
他讲的是朱自清先生的《绿》。先让学生朗读一遍课文,然后,自己“范读”
一遍,目的是纠正学生的字音和语调。天啦,他的范读,让花冲费了很大的劲克制,才没笑出声。蹩脚的普通话使人浑身冒鸡皮疙瘩,沙哑的音质如他干瘦的脸,全没有文章里浓浓的情感和水汁。
读了书,孙老师又让学生快速阅读“预习提示”,三分钟之后,抽学生口述要点,并把本课“学习重点”板书出来。这些工作做完,一堂课就去了一半。接下来,才进入分析课文的阶段。花冲等待他的高见,没想到孙老师又让学生默读课文,划出重点词语、重点句子、重点段落。十余分钟之后,抽学生回答,不对的地方,加以纠正。然后下课铃响,这堂课就算完了;一篇优美缠绵得让人心颤的散文,完全被他糟蹋了。
孙老师把花冲叫到高二年级办公室。除孙老师外,里面各科老师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花冲一个也不认识。老师们都面带微笑望着花冲,花冲想给他们打招呼,不知怎样称呼,也便罢了。孙老师拉过一张藤椅,让花冲坐在他的对面,谦卑地说;“花老师,你给我的课提点意见吧。我们的知识老化了,需要灌输新鲜血液呢!”
花冲想了半天,说:“我觉得没把课文分析透。”
办公室的人都拿异样的眼光看花冲。
孙老师僵持地笑着,干枯的猴脸拉得更长:“花老师,还有啥?大胆地提。”
“其他——也没啥。”
“唔,唔”孙老师模糊地应着,然后说:“你以后想教哪个单元?我给你留着。”
花冲把课本哗哗地翻过去,说:“就讲诗歌单元吧。”
“好好,你是诗人,应该讲诗歌。这些天,你就抽空好好备课。”
花冲心里更加瞧不起孙老师,也更觉得回故乡实习的无聊。在大学,他是一个知名人物,喧哗太过,就时时回忆起高中生活的单纯和美好。这种回忆浸润着他的感情。可以说,正是为了寻找那份特殊的感情才回到母校。然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如此苍白,那孔滋润他情感的泉水已经干涸。
高二(3)班的每一堂语文课,他都要到教室去听,虽然干瘪的孙老师依然采用老套路,讲解得那么肤浅,他还是要去。不管怎样,孙老师有给你打实习分数的权利。
花冲奇怪的是,班上的五十三个学生好象都很听孙老师的话,叫他们干啥就干啥。而且,孙老师每讲完一篇课文,他们都好象心领神会,懂了许多新知识似的,时不时地,还把课文上的词语用到生活中来,对孙老师的某些蹩脚笑话,也是津津乐道。
毕竟是些无知的中学生,花冲暗忖,况且,这批娃娃比我们当年差多了。他隐约地盼望着自己早日登上讲台,让孙老师和他的学生,一个个都长长见识!
他很少与班上学生接触,有些爱好文学的学生想接近他,见他一幅孤傲的样子,便嗫嗫地退避三舍。
每到傍晚,花冲就挟着《南行记》散步去西门操坝下面的草滩,把书搁在身旁干净的石子上,看对岸的山头衔去半边落日,静穆的针叶阔叶林带在落日中发出金色的光辉。洲河的上游,正在修一座名叫江口的水电站,已进入二期工程,使这里水流落差增大。昔日宁静的一条飘带,而今也发出了浑厚的吼声,这吼声不断地进入耳鼓,又辇车一样流向远方。
这种景致,在他心里升华出一种崇高的情感。他带着纯净的心情,思念他的朋友们。这时候,就有幽远的箫声在另一片草滩上响起,穿越万水千山,站立到他的面前;就有愈来愈成熟博大的诗歌,从翘翘的胡须里长出,溶铸成报刊上沉甸甸的铅字;就有一个靓丽柔婉的身影,与晚霞一起变幻着色彩,款款地进入他的视线。
有一天,正这么遐思迩想,一转眼,发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一对恋人正深情地接吻,那狂热的激情,好象有了千年的等待。
这让他老大不安,再也无法静下心来,静静地陶醉和思考。就在这个小县城里,有他中学时候的恋人。说是恋人,其实是他的单相思。她是高三时才转到班上的,以前一直住在河北的姑妈家。她有一幅漂亮的鹅蛋脸,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花冲,这个习惯于默默读书的好学生,深深地喜欢上了她。但是,她却根本就没注意花冲。
那时,班上七十多人,她不一定知道还有名叫花冲的这样一个同学呢。她活泼的天性是耐不住寂寞的,常常与班上有厚脸皮精神的男生说笑,一起打球疯跑,甚至身体挨挨擦擦。每到这时,花冲就十分痛苦,偷偷地为她写日记。时间久了,成绩有所下降,他又在日记里大骂自己没有出息,警告自己坚决斩断对她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后来,那女同学高考没有考上大学,读了中专。两年毕业之后,和高三时的外语老师结婚了。
当然,一进入大学,也就把她忘记了。但是,任何一个感情丰富的男人,对在生命中留下微笑的女人,总会在某个特殊的环境里回忆起来,有时甚至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