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二人在一块坡地上站住了,前面灯火辉煌处,就是江口电站不夜的工地。
孙老师站了好一会儿,然后缓缓地问:“小花,看见了吗?”
花冲向工地上仔细地扫瞄。突然,他两眼发直,身上象中了枪子似地一僵——左前方一位弓腰驼背拉板车的人,不就是羊主任吗?!只见他裤管高挽,一脸泥灰,满车顶大的石条与他细高的身材是那么不相称。他正在拉上坡,车子走得非常慢,眼看时时都要被地上的小土坎卡住。但羊主任不泻气,前腿弓,后腿绷,一寸一寸地挪,一尺一尺地挣扎,艰难地、又是不屈地在前进。
“这是为啥?”花冲一把抓住孙老师的手,声音抖索得厉害。
“他要用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两家人啊。”孙老师的声音带着哽塞,“尽管是特级,又有几颗余钱余米呢?她嫂嫂为学校守店,每个月几十块钱,病又多,恐怕连自己也养不活。嫂嫂的大儿子又是间隙性精神病,每年发几次,每一次都要四、五百块钱才压得住。不抽空出来拉板车,咋个过日子呢?”
一股滚烫的热泪,抑制不住地从花冲眼角流出,他立即擦去,二话没说,抬腿冲下山坡,向羊主任跑去。
站在坡地上的孙老师,也已泪湿沾襟。
花冲扳住羊主任的肩头,羊主任一惊,抬起被汗水浸泡的脸,不解地望着这个昔日的学生。
“你这是……”他问。
花冲喉头梗得厉害,无法回答。他看见羊主任的眼镜已滑到鼻尖,汗水把衣领湿透了,好似画了一块深色的图案。他仿佛跟谁赌气似地,一把从羊主任肩上拉下肩带,挎在自己肩上,弓腰蹬腿,舍命一般大步拉走了。
羊主任反应过来,大声地喊道:“小花——!”
花冲不应声,把沉重的石条,一车一车地往工地上拉。
他任汗水和泪水汇成洪流,滚滚汤汤地冲下自己的脸庞。
他拉的是老一代教师的辛酸和不屈的奋斗,也拉着自己深深的景仰和刻骨的忏愧。
就在花冲实习期间,悦悦又回了一次家乡,她的母亲生病,三姐一封信催她回去看看。
上次从大巴山回来,她就有了心病。
她爱的男人,怎么那么看重女人肉体的贞节。他对前嫂子雪儿的评价,似乎带有开玩笑的性质,其实却充分表达了潜意识中的残忍。虽然从理论上讲,花冲肯定比许多农村出身的当代青年都懂得现代人的现代意识和现代情感,可一旦接触实际,他也会变成封建主义的小丈夫。
那么真的嫁给他,真的长期厮守,当青春的激情已过,现实的摩擦频频到来之时,这块心病终究有发作的一天,不是他盘问出来,就是自己愤激地张扬。即或不暴露吧,但由于丈夫对此的看重,会象一个水力冲动的磨槽,时时日日月月年年地研磨,总有把槽架磨穿烂掉的时候,自己将在无形的压力下爆发,那时候的局面将不可收拾,不但做不成爱人,恐怕连带着象一般朋友关系也无法维持了。
悦悦深爱着花冲,越是因为深爱,越是不敢设想与他有这样的结局!
就在这种心情背景下,想也不曾想到,会在家乡意外地遇到傅勤,悦悦回村的时候,傅勤正在村外的田地里采访,准确地说,是采访悦悦的父亲。
悦悦照例在屋后的水渠边就唤妈妈,却没有应声,打开问走进去,一个人影也没有。她惊慌起来,猜想一定是母亲病重,抬往医院去了。她跑出屋,正准备到几根田坎远的舅父家去打听情况,却见母亲背着一大筐啤酒从后门回来了。
“妈妈——”悦悦惊喜地跑过去。
脸带倦容的母亲吓了一跳:“鬼家伙,你回来做啥?”说着怜爱地摸女儿的头发。
“三姐说你病了嘛!”
“又不是头回生病,一时半时就死了哇!”妇人嗔怪女儿。但看得出来,女儿回来,她从心里感到高兴。
“伯伯呢?”
“出去了。有个记者来采访他。”
“哪里来的记者?”
“市里。”
原来,今年春天天旱,悦悦家乡的几个村庄,却因一条水渠保持了一份葱绿和希望。修这条水渠,是悦悦父亲的功劳。水渠在旱年中的作用,感怀着村里的老人们,而一个初中毕业回乡务农的小伙子听了长辈的讲述,竟向市报投了一份稿。岂料歪打正着,还真的引起市报小小的注意。
这不,一个记者被派下来了,这不证明组织上很重视伯伯曾经拥有过的辉煌、重视他为当地百姓所做的实实在在的大好事吗!
伯伯就是这么想的,他兴奋异常,短时间里象重新换了一个人。他在路大记者去观瞻当年领人挖的水渠前,嘱咐妻子到代销店买十来瓶啤酒。现在,妈妈就是为此背了一大筐。
不一会,屋外有人声。是伯伯们回来了,总共三个人。
悦悦当时就傻眼了,外人里边,除了现任村长,另一个竟是傅勤!
傅勤也同样不知所措,他简直不知道悦悦原来是采访对象李文儒的女儿!
伯伯简短地问明了女儿回家的缘由,便热情地向傅勤作介绍,两人只好装作不认识。傅勤首先伸出手。悦悦迟疑片刻,脸颊绯红,终于与他握了握。
几人在悦悦家吃饭。席上,伯伯自豪地向客人介绍着女儿,村长也随声附和。
傅勤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微笑着认真地听,时不时也跟着赞扬几声。
然而,悦悦却实在装不下去,端着碗离开了。
她跑到屋后的水塘边,呆呆地坐着,看小小池塘里蓝蓝的水。水很清亮,高远的蓝天和壁坝上的青草,都在水里微微晃荡。大旱时节,这点水显得特别柔和,特别亲切。一只灰扑扑的母鸡率领着一大群儿女,咕咕咕、唧唧唧地在水池周围游走。
悦悦看着这些熟悉的景象,眼前雾朦朦的。她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自己的遭遇。
屋里喝酒的人们相互致敬,五、六瓶过去,傅勤有了微醺,他肚子胀得慌,出来解手的时候,发现了悦悦。
傅勤轻子轻脚地走到悦悦身边,悦悦已知道他来了。
“你怎么不在屋里吃?”
“饱了。”悦悦抬头看着傅勤,脸上不太自然,眼光湿润润的。
傅勤扶她坐下来。悦悦没有移动位置。
“寄给你的报纸收到了吗?”傅勤问。
“收到了。真谢谢你。”
“何必说这些呢。我们编辑部的人读了你的诗,都说写得好。”
悦悦看着他,想起了写给花冲的情诗:“……为的是有诗读,也有读我诗的人。”
如今,却只有傅勤读她的诗了。
悦悦心里一阵颤抖。
“前些天,”傅勤又说,“我在《黄河诗报》上读到花冲的诗,《献给路德维希.范.贝多芬》,觉得很有力度。”
“哦,是。”悦悦笑笑,“他现在没以前写得多。”
“但他的诗艺却在不断长进。”傅勤真诚地说,“他确实在许多同行之上。”
悦悦不置可否。
黄昏里,傅勤匀称的身材潇洒迷人,因成日的奔波刻在脸上的疲倦,更增加了内在气质的厚度。
要是与他没有那一次该多好啊!悦悦想,我就不会有对不起花冲的负罪感。
“现在过得还好吗?”傅勤吞吞吐吐地问。
悦悦刚说出一个“好”字,突然眼泪就差点流出来。那一时刻,好想把自己留级、怀孕的事,一古脑儿全都告诉他!
为了什么呢?就为了他热情地读自己的诗?就为了他脸上的疲倦和内在的气质?
当天晚上,傅勤驱车回了乐山市。
短暂而平常的会面,却增加了悦悦的罪孽感。她是多么爱花冲啊!她不容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情感倾斜。
可是才情万种的花冲,内心深处因袭着多么沉重的封建传统,他是重视女人的贞节的,他不会原谅一个在肉体上对他不忠的女人。
我没有贞节,悦悦整晚上重复着这句话,我还在爱着花冲时,却与今天这个记者睡过觉,我欺骗了亲爱的爱人。
泪水长流,泪水打湿了衣衫。
明天,花冲就要离开故土母校,离开羊主任、孙老师和他的五十三个学生,回C学院去了。
今天是他的最后一堂课。
诗歌单元已经上完,最后一课讲些什么呢?为此,昨晚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大半夜,才庄重地决定了题目。
语文课在下午。上午,花冲跟孙老师商量,想请羊主任和语文组所有的教师也来听。孙老师满口赞同,并代表花冲一个一个去请。
下午上课之前,花冲看见了鱼贯而来的羊主任和语文组的全体老师,即便是有课的老师,也与别的科目调整了一下。
花冲的心情异常平静,上课铃声响过,他稳步走上讲台。
“老师们,同学们,这是我实习的最后一节课了。”说到这里,一股复杂的感情冲上了花冲的心扉,他顿了顿,稳定一下情绪,继续遭:“在这一堂课里,我想讲一讲我自己。向可敬的老师们,和亲爱的同学们,坦露我的大学。”
台下开始还有小声的议论,随即鸦雀无声。
“我是带着兴奋的心情、明丽的希望和奋斗的激情跨进大学的门槛的,大学校园诗一般的情调和浓郁的文化气氛,给我这个山里的孩子展开了一片新奇的天地。
从上大学的第一天起,我就钻进浩淼的书的海洋,并暗暗立志:遍阅C学院图书馆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品,一部一部地从我的手上翻过,从我的心上走过,并滋养着我的精神。
“然而,这样的日子不过持续了大半年。因为一篇小文章,我在校园里有了名声,从此我的整个生活,象被一股强劲的风吹刮着,使我踏在土地上的双脚悬浮起来,感到飘飘忽忽,并有一种特殊的快意。渐渐地,我淡忘了我的目标,消减了我的激情,我不再是以一个奋斗者的身份在大地上辛勤劳作,而是把自己界定为一个所谓的诗人!”
他越讲越激动,越讲越畅达,台下的教师和学生,睁大渴望的眼睛倾听着这个大学生发自肺腑的声音。
“我不再习惯于稳坐灯下边读书边自己朗净明达的思想,而是几乎耐不住片刻的寂寞,将宝贵的时间,在喧嚣纷扰之中尽情地挥霍。为了把‘诗人’这个本不属于荣誉而应属于责任、甚至属于苦难的称谓叫得更响,我不是从生活的底层去发掘诗歌的本质,而是为赋新诗强说愁,把那些个人恩怨儿女私情尽情装点,去搏取人们的赞叹或同情。为了一顶‘诗人’的桂冠,我和我现在思念着的朋友们,有了难以言说的隔膜。因为我是诗人,我就把眼光望着天空的虚渺和幻彩,而忽视着大地诚实和谦逊,直到被生活之风吹到了悬崖之边也浑然不觉。因为我是诗人,我就觉得自己偷到了打开未来之门的钥匙,一切的奥秘和神圣,都为我所握有。老师和同学们,这是多么的幼稚,又是多么地肤浅啊,这是一个没见过天日的井底之蛙,是一只嘲笑着高飞的老鹰的野鸡,是一株不知自己身为何物却胆敢轻蔑万年古松的小草啊……”
他无情地解剖自己的灵魂,讲了许多关于他和朋友们亵渎青春、浪费生活的细节,字字句句,满含忏悔。座下人的情绪随着他的语气和内容在变换,时而敛神屏气,时而心潮翻卷。
最后,花冲几乎是喊着说出了下面的话:
“老师们、同学们,我脚下正踏着的这块热土,曾以她的爱心和博大,把我送上了大学,现在,它再一次以她的爱心和博大,教会我怎样去认识生活,教会我懂得责任和庄严!这里,我坦白告诉大家一件事——”
他咬了咬嘴唇,看见台下几十双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眼睛尽管有大有小,年龄相差是几十岁,但无一例外地充满着信赖和支持。他心里滚烫,鼓足勇气说道:
“老师和同学们还记得,我上台讲第一堂课的情形吧,那天我讲得一塌糊涂,我竟承认我是因为我感冒……不,我要向你们老实坦白,我那天根本就没有感冒!
唯一的原因,是我浅薄的傲气使我走向了失败……是孙老师帮助了我!在此,我要向尊敬的孙老师表达我真挚的感激,孙老师不但教会了我怎样讲课,重要的是,他还教会了我怎样做人。”
他转向孙老师,眼光激动地看着他,胸脯起伏着,庄严地向他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
教室里鸦雀无声。
“另外,”花冲回转身,“我也要谢谢全班同学,尽管我的课上得很糟糕,你们却以巨大的忍耐给我以机会,帮助我成长,我——谢谢你们,弟弟妹妹们!”
又是一个虔诚的九十度的鞠躬。
掌声爆发了,掌声如雷,如十二级台风,直刮得要把屋顶掀起来:
羊主任、孙老师、以及别的老师和同学,眼里全含着晶莹的泪花。他们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使劲向着花冲鼓掌。花冲弯下腰,把头垂到讲台上,紧紧捂着脑袋,不让自己的哭声让他们听到。
哦,这一瞬间,他获得了一种全然不同的做人的感受,他的灵魂在脱胎换骨的蜕变中,升华进一重新的天地。
晚上八点过,羊主任和孙老师到了花冲的寝室,羊主任进屋就喊;“小花,你是我们整个宣汉中学的骄傲!”
孙老师亦抢上一步,紧紧握住花冲的手,真诚地说:
“小花,你虽然是在悔过,实际上,你眼界比我高远得多,知识比我丰富得多,你给我上了生动的一堂课,我不配作你的老师!”
花冲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毕业以后到我们学校来吧!”羊主任和孙老师一起向他发出诚挚的相邀,“宣汉中学欢迎你!”
花冲说不出话,只能不住地点头:“羊主任、孙老师,你们都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当然当然。”两个老师同时点头。
“羊主任的板车就不要拉了,生活上困难,找组织上解决呀。”
学生的话尽管十分空洞,羊主任还是大受感动,连声说:“要找的、要找的……”
“孙老师太瘦了,要加强饮食呢。”
“莫得啥莫得啥,再贡献几年,我就退休了。到时候,女儿家住几天,儿子家住几天,日子就安逸了,嘿嘿。”
孙老师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干瘦的嘴皮依然包不住泛黑的牙齿。可现在在花冲眼里,却变得亲切而美好。
两位老前辈刚走,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响了。高二(3)班的五十三个学生,全都向花冲寝室涌去。
他们要给花老师送去自己的礼物。
门里门外都是人,寝室里热闹非凡。
花冲的床上,放了一大堆:一个竹编的帆船,一个纸做的花蓝,一个精美的笔记本,一张张自己设计的明信片……花冲激动得语不成声,“同学们,”他的声音发颤,“我没把你们教好,平时也没跟你们,多多接触,好些同学的名字我都叫不出来。我、对不起你们,很对不起呀!”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不,花老师,你写的诗我们经常读到。”
“我们都很崇拜你!”
“我们为你骄傲!”
“……”
在可爱的小弟弟小妹妹面前,花冲只觉得眼睛热辣辣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花老师,你给我签个名吧。”一个男生说,他是班上的班长。手上举着一本笔记本。
听班长一说,似乎得到一个命令,每一个人都同时从怀里摸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本子。一片手竖在那里,象竖出一片茂密的森林。
“花老师,请给我签!”
“给我也签!”
“……”
“好好好,”花冲向四面转动着脑袋答应,“我给你们签,我全给你们签!”
第二天上午,高二(3)班全体同学来为花冲送行,男女生们一个个眼里闪着泪花,几个女同学忽然很响地哭起来。
接着不管男女,顿然哭成一片……一九八九年七月以后,这一批在C学院平平静静抑或风风雨雨中度过了四年的大学生,就真正走向毕业了。
C学院的领导是关心学生健康成长的,他们认为,每个国家、每个民族的未来,都寄托在青年身上,而青年一代有无参予国事的热情,决定着这个国家和这个民族未来的发展及兴衰。他们想在今年艰难的分配形势下,尽量保持稳定,尽量人尽其才。
而首当其冲的毕业生们,却有着复杂的感受。四年的大学生活,马上就要结束,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或多或少有了一份失落,有了一份忧虑。分配方案迟迟没下,前途不知,命运未卜,天地间,哪一个角落将是他们终身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