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没停,雨没住,夜的寒凉席卷而入。悦悦边走边呻吟,眉毛鼻子在一瞬而亮的闪电中扭曲得丑陋不堪。花冲脱下衣服,为她技在肩上,自己则裸着上身,牙齿打颤。他的头脑异常清醒,看着悦悦的痛苦,充分感受到了做女人的不易,也充分认识到了女人的伟大。男人确实轻松,男人从女人身上摆得欢乐,留给女人的却是欢乐的副产品——痛苦!
那么,男人有什么理由声明说,自己比女人强?男人的痛苦女人也在承受,但女人的痛苦男人基本上承受不到。
他几乎是背着悦悦,在地上不知走了多少时候。腿发软了,眼发酸了,但悦悦肆无忌惮地惨叫声象一道道钢鞭,抽打着他的灵魂,使他不愿放慢自己的脚步。
都是我带给她的。他想,如果能与她互换,我情愿给老天爷磕头啊。
他机械地移动着脚步,悦悦的惨叫好象来自遥远的荒野,旷渺而凄凉。
突然,背上的悦悦挣扎下地,摔开他的搂抱,跑去蹲在早就准备好的马桶上。
“叫赵老师!”她一边用着力,一边对他喊,“快去!”
花冲跑出屋子,去敲赵老师的门。大雨淋着他,冷风吹着他,他牙齿格格响,浑身打哆嗦。
“赵、老师——赵老师——”花冲尽量控制着情绪,有礼貌地叫着,“赵老师——”
除了风雨雷电,没有任何回音。
“声音大点儿呀!”悦悦的斥责从屋内传出,痛苦使她的声音走调,“你哪里象救人!哎哟……”
花冲的神经象要绷断的弦,他一下子放开喉咙大喊:“赵老师!赵老师哎!”
同时歇斯底里地敲门。他不能让他的爱人出危险,假如由于他的斯文而耽误了他的悦悦,他将要悔愧终身。
赵医生终于慢吞吞地起来。借着昏黄的电灯光,花冲才发现自己赤着的上身。
但他已不来及害臊,他忙忙地领着赵医生进屋,忙忙地扶悦悦站起来。
赵医生俯下身,用电筒照了照悦悦的两腿间,说:
“还早呢!躺到床上去。”
言毕出门。花冲只听见她的门闩响,然后是啪嗒一声关灯。
风更大,雨更狂,风雨凄凄中的花冲,紧紧地搂着悦悦。悦悦的呻吟变成了委屈的哭泣,而花冲的眼泪也在这个回顾无人的茫茫黑夜里,不争气地流下来,与悦悦的眼泪交相混合,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悦悦终于把小家伙生在马桶里,一股热喷喷的腥味,直冲花冲的咽喉。
悦悦睡下去,脸上是复杂的表情,而眼睛里,荡漾着一览无余的母亲的温爱。
“是个儿子吗,冲?”她明知故问道。
“是儿子。”
“他为什么不哭呢?”
“他是、睡觉了……”
悦悦的嘴唇动了一下,是想哭?是想笑?是解脱?是悲伤?统统看不分明。
花冲跑出屋子,去敲赵老师的门。大雨淋着他,冷风吹着他,他牙齿格格响,浑身打哆嗦。
“赵、老师——赵老师——”花冲尽量控制着情绪,有礼貌地叫着,“赵老师——”
除了风雨雷电,没有任何回音。
花冲把那血糊糊的肉团,倒进了已经醒来的镇江。
他在河边站了许久,对一个消失的肉团突然有了割舍不断的思恋,它毕竟让人想到了生命,这是一个多么重大的主题。
然而风雨中的镇江吐着浑浊的泡沫,倾刻间将这个主题淹没。短短一个月中,花冲已经历了两次生命的淹没,一次是长大成人的女同学江雨夜,一次是现在刚刚成形的小男孩。
生命在痛苦中孕育。
又在痛苦中结束。
而酿造生命的,是具体的男人和具体的女人。
他与一个具体的女人悦悦经历了苦难重重的暗夜,他们在书写共同的历史时把彼此也写入对方的灵魂。
悦悦,花冲在黎明前的镇江边发誓,生命的淹没使我重新认识生命,女人的苦难使我重新认识女人,我在这段时间里重新认识了女人和你,不管你有多少地方不如我的意,你都是我的爱人!
回到学校,花冲与悦悦的关系进入了成熟期,激动少了,摩擦也少了,经过了那次患难,人也就突然长大了几岁。对悦悦,他有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多的关爱。
他曾担心了一段时间,害怕伯伯因为女儿的事而迁怒于他,万一给学校写信揭发就麻烦了,然而一段时间过去,没有动静。
他轻松下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轻松!
悦悦也更加爱他,这种爱不象以前那样,以一种一味的娇气来表达,以致惹得他心烦而争吵,而是女人对自己钟爱的男人那种温馨的无微不至的体贴。每逢星期天,悦悦来到他的寝室,收一抱脏衣服,到洗衣房一件一件地搓洗。她把头发绾起来,完全是一个成熟主妇的形象。
他们的爱情也成熟了,至少花冲认为是这样。
转瞬之间就放寒假,春节要到了。
悦悦要求和花冲一起回大巴山过年,花冲找各种理由加以推辞,他之所以不想要悦悦和他一起回乡,是不知道父亲会怎样看。不管怎么说,父亲在他心里,都有很重的份量,很大程度上,是父亲并不多于表白的沉甸甸的希望给了他压力,让他在人生的旅途中,不至于轻飘飘地偏离太远。
那么,突然带一个“准”儿媳回去,父亲会心里会怎么想呢?
于是,他就大肆渲染大巴山的怪异,他说山里的厕所可不象川西平原的那么规范,大巴山的厕所全都建在猪圈里,每次解手,猪们都要把它脏兮兮的尖嘴,拱到你的身上来。有些家庭,为防止野惯了的猪逃跑,将围栏修得很高,你无法翻进去,只能蹲在圈外的大坑上干事。院里的狗们会逐臭而来。你拉一截,它们舔食,截,象忠实的清道夫。即使没有狗,那随时都有的在小路上过往的农人,也要让你得沉得住气,不然,事情就办不成。
“那些女孩家也这样?”悦悦被花冲的话吓住了,半好奇半担忧地问。
“当然!”花冲说,“女孩家不但敢当着人蹲在粪坑上解手,一大清早,还敢一边撒尿一边和路上的人问好,不管来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如果有话说,他们还要相望着摆老半天的龙门阵。”
“她们摆些啥呢?”
“庄稼收成啦。天时变化啦,女儿的嫁妆啦,男人的勾引啊,什么都摆。”
悦悦顾自笑了:“真有趣。”然后表情一收,无比坚定道,“这更使我必须与你一起回去一趟。未来的我,是大巴山的媳妇呀!”
架不住悦悦一片真诚,寒假一到,两人终于还是一起踏上了乡行之路。
车到乡镇,已是下午六点过。
天如一块抹桌布,东一块西一块被山的刀锋割碎,脏兮兮地挂在树枝上。路已不甚分明了。这两个人影,在愈来愈黑暗的背景上向前移动着。他们的旁边是绸带一样的清溪河,河水深碧,象寂寞的美女眼睛,淡淡地却是逼人的忧伤,直抠住花冲的心扉。河的对岸,光秃秃的石壁,发出惨白的寒光兀然耸立。石壁之上,偶或有几枝生命,顽强地伸出来。视线再往上移,就黑隆隆地看不清了,那些青灰的阴影是农舍的屋顶、青竹的翠叶,还是凌冬不凋的小草呢?就实在难以判断了。
偶有几声“哞——哞——”的黄牛叫,声音不知从哪一个窄窄的峡谷里传来。
悦悦背着马桶包,在花冲的前面,一声不响地走着。天上,冷雨纷纷飘洒,路被剥去了一层皮,稍不注意,就要滑倒。悦悦张开两臂平衡身体,随时预防着栽到烂泥里而弄脏了精心穿戴的衣物——这可是第一回去见公公啊。
花冲也挎着一个大包。里面,除两人换洗的几件衣服,全是悦悦省吃俭用节约的钱买下的礼物。她详细询问了花冲家里的成员分布情况,从老到少,都考虑到了。
花冲一路怨她,说真不该买这些,不然,走起来也没这么艰难。其实内心深处,他是挺高兴的,这说明悦悦至少看得起他的家。
雨水打湿了悦悦的头发,汗水却从额头上钻出来。原先从花冲的讲述和文字中,她早就认识了大巴山,它是那么雄壮优美而神奇,仿佛人世间最细腻温柔最博大宏壮的生活,都集中在大巴山的树丛河流之间冉冉铺开,她几乎是带着膜拜的心情,踏进这一片陌生的土地。
上了杀牛坪,就可以望见村子了,那些竹木,依然站在村外,寒风一吹,光秃秃的树枝发出瘦硬之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梦里才可触摸一下的故乡啊,在现实中依然横着几许萧索、几许贫寒。
可不管怎样,故乡土地上的宽厚、温情、质朴,以及投进在母亲怀抱似的安全感,是只有“哀客在江西”似的游子,才能体会得深刻的呀!
“我们休息一下吧,”在山顶,花冲说:“反正都要拢了。”
悦悦累得呼呼喘气,可一坐下来,就冷得浑身发抖。
“你是紧张了?”花冲玩笑似地问她。他很内疚:要是悦悦的毛衣没卖,决不致于这样。
悦悦羞涩地笑了:“我才不紧张呢!”停顿片刻,又问:“你知道我现在最想见到谁?”
花冲摇头。
“你妈妈!”
“我不是告诉你,妈妈早就去世了吗?”
“知道,正因为如此,她对于我才永远是个谜……我觉得,一个女孩儿家,没有婆婆,是挺遗憾的。”
花冲火辣辣地看她一眼,猛地把她搂在怀里。
这就是我的恋人了,他激动地想,而且将来会成为我的妻子!他越来越发现在爱情方面,过去的自己显得多么自私!悦悦把作为女孩儿的最初和整个身心都交给了他,而他,经常的时间里却是瞻前顾后,左右彷徨。结果,所谓的文学事业止步不前,心中的宁静也从未得到。这是不是报应呢?一个不懂得珍爱的人,是不是没有资格拥抱事业的成功呢?
花冲把悦悦搂得更紧,用自己的体温,驱除她的寒意。
“那么,”他用嘴唇挨擦着她的耳朵,“你想见到的第二个人是谁呢?”
悦悦动了动嘴唇,“我不说,”她娇笑着躲避花冲嘴唇的刺激,“说了你会不高兴。”
花冲感到奇怪,双手固定着她的脸,眼睛对眼睛,那热刺刺的光芒是再一次的催问。
“你不要马起一张脸啊,”悦悦开口了,“是你以前的嫂子雪儿。”
花冲已先她出口而估计到了这个答案,如今被证实,听闻后他一言不发。
“咦?”悦悦摇他的手臂,“你不是说过她在镇上开饭馆吗?先前下车时,为什么不带去见见呢?”
花冲上齿咬着下唇,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抛弃了我大哥,”他看着远山的寒冷,眼里也有了凉意,“如果她是改嫁后才与孬牛同房的,我心里不会永远解不开。
可她还没与大哥脱离,就与孬牛在林子里睡了觉。再怎么说,雪儿也该背个不贞的骂名。”
悦悦打了一个寒颤:“这么说,你很看重姑娘的处女宝?”
“是嘛,”花冲更深地把她搂进怀,“你我毕竟是中国人,西方那种东西在理论上佩服,可一旦真的知道自己的所爱与别人有过性关系,不管是迫不得已的失身还是认识自己之前的朋友,我们心里肯定都会打翻五味瓶。”他忽然咬住她的耳垂柔声道:“雪儿不象我的悦宝宝,把什么都只给我一人。”
刹那间,悦悦的红脸变成一片死灰色。
花冲不会知道,就为了这句话,与悦悦的裂痕会从此产生。
在故乡的十来天里,悦悦给花冲全家老少带来了欢乐,她是会当儿媳妇的,对着花天狗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爸爸”,叫得那么亲切,那么自然,惹得一旁站立着的二嫂窃窃私笑:“这些城里人,咋这么大的胆子呢?第一次见面就叫得出口。”
花天狗的态度让花冲彻底放心,看来他对这个城里儿媳是非常喜欢的,一个生命之火已经萎弱的老人,能看见后辈小人一代一代有所继续、有所繁衍,他的满足,那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一种生命的本能!
悦悦也见着了雪儿,她对那个妇人十分的尊敬,尊敬得让花冲都感到吃惊。雪儿的细娃儿三岁了,但那是孬狗的种,蛮头蛮脑的样子,无一处不象孬狗。花冲对这娃娃有一份天然的抵触,但悦悦抱着他就喊“乖乖”,亲得鼻子眼睛一片滋润。
他们跟着大哥一起上山打猎,雪后的大山,沉默庄严,银装素裹,花冲与悦悦打雪仗,仰天长啸,喊得嗓子都嘶哑了。当着大哥,悦悦暗示两人不要过分亲热,以免勾起大哥的伤心。她的细致,让花冲实实在在地感动。
她怎么会这么好呢?他不时暗自问自己,怎么我过去只是看着她的缺点呢?
寒假的山乡生活,给花冲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但这是一个人行将就木前的回光返照,两人此时都不可能料到,这几乎是他们最后的亲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