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师很快把头发做好,她显得精神了一些。
花冲看表,时间好象被一个巨人拉住了双脚,动作苍老而缓慢。为消磨时光,悦悦叫花冲也把头发做一下,花冲驯顺地坐上理发椅。当完事后理发师从他颈项上解下白色布裙,花冲再看表,怎么还不到上午十点?!
付了钱,又赖着坐了一会儿,但到底不能久坐。
“我们到南边那座桥头去转一转。”悦悦说。
南边桥头的竹木显得更为茂密,到那里避避雨,说说话,也很好。花冲点头。
自从听了邹清泉一席话,这么事事顺从地同意悦悦的意见,已是好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地上是薄薄的一层水竹和若竹的败叶,竹丛之中,是东一块西一块不大的空地。
他们席地而坐,听飒飒风响,看竹子发黄的断桩,河水静静地从脚下流过。
无话可说。
就这么几乎完全沉默地坐到了十二点,屁股坐酸了,人也饿了,尤其是悦悦,挪动一下也十分困难。两人都感到了心中烦燥。
“吃午饭去?”花冲说。
“不想吃。”
“不饿吗?”
悦悦不作声。
“那就算了。”花冲又说。
可坐一会儿,悦悦就哭了,眼泪从浅浅的鼻翼摔下来,一滴一滴,空空地流到败叶之上。
她的哭声越来越大,一把一把抓起地上的败叶,往嘴里塞。
“妈妈呀——”她边哭边喊道。
竹丛外面,已有一个人影。
怒火燃上花冲的胸臆,他强自忍耐着:“你不要哭行不?你不是不饿的嘛!”
悦悦听而不闻,哭得更加伤心彻骨。竹丛外的那个人影,探头探脑往里边瞧,显出兴趣盎然。
花冲觉得很丢自己的脸。先前,每对悦悦批评,多少会起一点作用,但看眼下的情形,在悦悦心目中,他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你看她,只是一个劲地叫着:“妈呀——”
做为一个男人,已不能成为一个女人危难时的依靠了。这让花冲感到一阵强烈的悲哀。
太阳荫了下去,河水呈现出它本初的色调。空气却很闷热,竹林密织的枝叶,象一张封闭的电热毯,把他们死死地、密不透风地盖在里面,象乡村里治感冒时“发汗”的情形一样。蚊虫蜂涌而至,在脸和手臂上挨挨擦擦,发出“嗡嗡嗡”的让人直想发疯的声音。
花冲咬紧牙帮,象要把牙咬碎,突然抬手使劲地打了自己一耳光。
这个动作,似乎是为了引起悦悦的同情。
但悦悦不理这一套,哭声虽然减小了,脸上的痛苦之状,比先前尤甚。
花冲的头死死地抵住干燥的泥地,嘴也捂在一把枯枝败叶上,为的是防止发出狼一样的嘶嚎。就在这一种心境中,不知不觉,耳边竟响起邹清泉的话: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女人的命运显得可悲。然而男人更可悲,男人不知如何去疼爱一种美丽,只敢于在绝对安全、没有风浪的地方胆胆怯怯地戏水和跋涉。这,已远远地超越了男人女人的界限。”
这不是明明白白地斥责我吗?我对于女人,何时有过大胆真诚的呵护和关心,我只是在绝对安全的地方戏水时感到兴趣盎然,一遇风浪,就张惶四顾,只想逃匿。
我他娘地不配做男人,世界会为清除了我这样的男人而更具阳刚之气。
悲到极深处,一个念头很自然地跳出来。
“悦悦。”他喊。
悦悦似无所闻。
这更使花冲心死,她连答应我一声的情绪都没有了,我是一个多余的男人。
“悦悦,”他急切地说道,“我们跳水自杀好吗?”
悦悦象找到生路似的,哭声止息,转过头,凝视着花冲,脸上竟然展开笑容。
“好哇!”她几乎是兴奋地回答,“什么时候?”
“马上!”悲愤的心情漫上顶峰,花冲想也没想,冲口而出。
对面,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悦悦扑上来抱住花冲的头,温柔地而深情地吻着,青苍的脸上,是一片狼藉的泪痕。
他们的前面,就是一层泡土,软软地斜向河面。花冲脱开悦悦,独自向下梭去,刚滑了一小截,想转头看看悦悦,可整个身子已经失控,顺着惯性止也止不住。他本能地双手乱抓,立即握住了一节竹子的断桩。很强烈地心无所系,又很强烈地系念着什么。一使劲,竟糊里糊涂地爬了上来,低头看,脚上的凉皮鞋已被河水浸湿了。
河对岸,好象有人往这边瞧着,花冲忽然觉得难为情。
“冲,”悦悦奇怪地看着他,“为啥不跳了?你跳下去,我就跟着来啊!”
花冲呆坐着,一言不发。
“你不跳,我先来!”悦悦纵身往下跑。
花冲一跃而起,抱住她,将她使劲地揿在地上。
“我知道你在想啥。”悦悦说。
花冲没感到自己在想啥,只觉得脑袋空空。但他沉默着,一点没有反驳的欲望。
“你还有你的诗歌!”悦悦向他大喊,五官在愤激中变得狰狞,“还有你的理想,你的光辉事业和远大前程!你是不应该死,而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了!我是一个坏女人!你说过,为了我,你可以牺牲一切。其实,你是一个自私鬼,在我身上,你哪怕是一丁点儿,也不愿意付出。你只知道从我身上取乐!我早知道你根本就不会跳下去,你没这勇气!没这胆量!更没有为爱情而死的高尚灵魂!”
花冲体无完肤。
他扯动嘴唇,绽出一缕苦笑。悦悦完全正确!是呀,他还想大巴山呢,想那充满苦难却丰富无比的童年呢,想他们的徒步旅行呢,想来儿,想诸如方圆、页子、袁辉、邹清泉等一干朋友呢!他们能给我心灵的慰藉,能让我体会到生活的轻松活泼,能让我感悟精神的充实和完美,总之,还值得为那一切而活下去呢。
普希金、徐志摩,都可以为爱情而陨身,但我与悦悦之间,能称作爱情吗?
不是爱情,为什么要相知相守地纠缠这么久?完全是肉欲吗?好象又不是这回事。
不行,我是一个男人,邹清泉的批评是对的,管他是不是指我,但他是对的,历史的长河中,由于有了女人的不讲道理的爱,人类的情感天地才倍感丰富美丽,由于有了痴情不改的女人,男人才被造就成一个完全意义上的男人。
我要爱她,我离不开她,我的感情需要她给以修补,尽管这种修补可能是恼人的,憋气的,但没有它就不成其为男女双人世界。就没有健康意义上完整的男人女人。
我已经失去了方圆,又失去了来儿,我不能再失去悦悦。感情象在银行存款,女人是银行,男人是客户,总是到银行支出,便成为穷光蛋。我要让自己成为感情的富翁,不光支取,还要大笔地存人!
他主动伸出和解之手,温存地抚摸着悦悦的肩头。他说了许多好话,甚至是空洞渺茫的许诺。
“悦悦,”他让口中的热流萦绕在悦悦的耳边,他知道平常一碰到她柔软的耳垂,她的身体就会瘫软。“我是爱你的,爱你的,全校,不,整个中国,整个地球上,我只爱你一个。眼前的困难是暂时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爱是无罪的,爱是人类最崇高的感情。那些讥笑者才是愚蠢,是他们不懂得爱的享受,他们一辈子只是兽欲,从未领略过爱的快乐。悦悦,对我笑笑,对你的冲笑笑,我们会战胜生活的坎坷的,我们只是一时烦闷,其时我们都深爱着对方,我们何必折磨对方呢?我们不能以别的方式熬过这段难关吗?我们是大学生,我们怎么能自暴自弃呢,怎么比这周围一对对天天打架的农夫农妇都不如了呢?笑笑悦悦,我会一辈子爱你,我们过去的矛盾,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吧,原谅你唯一的爱人吧。你对你的小哥哥笑一笑、笑一笑呀……”
悦悦没笑,嘤嘤抽泣得更欢,但双手死死地抱住花冲,身体象一根青藤一样与花冲完全缠绕在一起。
她已满足了,她是容易满足的。男人满足于实惠,女人满足于语言。即使明知男人的许诺空洞无物,女人的心理也会得到极大的快乐。
“悦悦,”看怀中的女人恢复了常态,花冲说,“我们在这儿确实太难受了,你爹妈为啥不要我们回家去玩?”
“我们这儿的风俗,女儿出了这种事,是不能回家的,否则不吉利。”
“怪不得,你大姐也不大愿意我们到她家里。”
“当然啦。她能让我们在她家住一夜,已经很不错了。大姐这人嘴碎,以后会在我面前常常提起昨夜,好让我记住她的好处。”
静下时花冲仔细一想,大巴山不也有同样的风俗吗?连女儿女婿回了娘家,也不能住在一起。民谚说:“宁愿屋停丧,不要屋成双。”就是这个意思。
下午四点过,他们到赵医生那里打了针。赵医生先敲一敲悦悦的肚皮,然后把一根长长的针管锥了进去。
然后,指了一间破旧的屋子,让花冲他们住下。这是专为病人准备的,看来,不明不白地怀了娃儿的女人,常到她这儿来。床上脏得碜人。屋子里,有一个土灶,一口缺锅,花冲到集市上买来一把挂面,煮了草草吃了,算是迟到的午餐。
天气闷热得古怪。
大姐回到家里,首先在门框上挂了红纸,并放了两挂鞭炮,驱除晦气。天快黑的时候,用塑料袋提了十多个鸡蛋,赶到镇江花冲两人的住屋,先问了一些情况,就坐在床上摆龙门阵。
屋外下起雨来,不急不缓,绵密而细长。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从漆黑的雨地钻进一个人,是大姐夫。他没带雨伞,蓝绦卡的上衣完全湿透。
“你来做啥?”大姐惊疑地问,“小影一个人在屋头,咋行?”
“嘿嘿,”大姐夫憨憨地笑着,“伯伯他……是要叫你、回去。”
“叫我?妹儿他们咋办?”
“他叫你,”大姐夫不解释,坚持着,“回去。”
大姐不敢看悦悦的眼睛,伯伯的话向来不可违抗,她终于随了丈夫,不明不白地钻进小雨飘洒的黑暗。
剩下的两个,眼睁睁地看着迅速发生的事,弄不明白这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雨声斑驳中,悦悦突然锐声大叫:“我明白了,鬼老头在故意惩罚我们!把大姐叫回去,把恐惧留下来!他晓得我们没有经验。”
花冲眼睛发直,悦悦的哀泣弹拨着他的神经,从反而激发出他的勇气。他胸脯剧烈起伏,出气很响,看着柔弱的女人,一瞬间想到了无人保护的江雨夜,就那么一下,一个美丽的生命便归于黄泉。
他悲从中来,然而不是悲哀,却是悲壮,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在心中成熟。
我是男人,他想,在这个世界,这个雨夜,只有我,是她唯一的救命方舟。
“没什么了不起的,”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坚毅的气慨,张开怀抱,把悲伤的悦悦紧紧搂住,“天没有塌下来,即使塌下来,还有你的花冲呢!”
悦悦水湿的大眼深深凝视他,一瞬间,一股心心相通的电流穿过两人的灵魂,他们不但是共享过幸福的男女,而且是共享着患难的恋人。人说过多的幸福使爱情短命,而患难才让它永固。他们现在在经受着患难的考验了,除了对方,别指望还有其他援助。他们会胜利地游到彼岸的,只要两人在这里相濡以沫,紧密扶持。他们在绝境中失去的只是怯弱,获得的将是永远的爱情!
他们憧憬着一定会来的胜利,内心反而趋于平静。他们温柔地互相拥吻,耳鬓厮磨,把白天的烦乱和床铺上熏人的臭气,统统摔到九霄云外去。
他们就这样拥抱着睡在床上,沉沉进入梦乡。
一声炸雷把花冲惊醒,稍俟平静,便听见竹材狂舞,风声如万马奔腾,把房顶上的油毛毡掀起一角又愤怒地摁下,哗啦啦的声音,震彻屋宇。
大雨接踵而至。苍天象被愤怒的大力神用重锤敲破,千万吨水流争先恐后地肆虐着大地。
屋里飘雨了。花冲翻身而起,把蚊帐的四角死死地压在床席四周。
悦悦还在熟睡。
花冲小心地躺下去,正要闭上眼睛,就听见悦悦的呻吟。呻吟越来越大,似乎要与雨声毗美。
“喂喂,”他赶紧轻轻地唤她,“哪里不舒服?”
“我痛,唉哟……”
花冲情急地抚摸着她的大肚子,希望有助于减轻她的痛苦。但悦悦的叫声丝毫没有减弱。
“痛啊!我痛啊……”
花冲束手无策。
“我要起来!我要起来!”
这是大姐走之前教他们的,生之前要不停地走动,不然胎儿打横,就只有剖腹了。
花冲马上把她扶起来,悦悦一手搭住他的肩,在已经湿透的地上勉强地来回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