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问他那晚几时回来的,他满脸受辱的样子:“也,你娃娃敢怀疑我?老子是昨天上午第二节课才进的校门,我们全寝室、全班都可以证明!”
没有人看到他眼神中一闪而逝的虚弱。
这天过后,冉旭把吴红梅贴得很紧,他给她钱花,给她买款式新颖的时装。他还用两百元作价,从汪长云手中购得一份毕业论文,题目是:《茅盾小说〈子夜〉第一章在全书结构中提纲契领的作用》,在与吴红梅的一次幽会中,郑重其事地呈给她。
他似乎在掩饰什么,或者在逃避灵魂上的追击。他的野性在表面上大大收敛,吴红梅跟着他,真象跟了一个很负责任的丈夫。
但江雨夜的逝去注定不会被很快遗忘,全校的人,不管与她有没有感情上的交道或冲突,都在为她哀悼。不管怎么说,一个美丽的姑娘被人用这种方式杀死,令每一个C学院的人心酸。
追悼会时,她的父母从成都来了,令人觉得不解的是,他们没有为女儿的死流泪,甚至没有怎么在同学中露面。他们或许觉得这种死法太使家长难堪,他们的面子观胜过了他们的骨肉情,他们连江雨夜的骨灰盒也没要,让它存在殡仪馆,第二天就赶回了成都。他们似乎都是要务缠身的人,不允许自己总是停留在女儿的丧事中。
只有少数情思细腻的人会把江雨夜长久贮存在记忆深处,美好的东西以毁灭的方式走完短暂的一生,会令他们终身难过。
追悼会上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是其中的一个,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但那双眼睛在追悼会上掉了泪。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个奇怪的队伍,有坐轮椅的男人,有脸上烧得骇人的姑娘,他们都向着江雨夜的遗像默默致哀,他们的鼻子都在抽泣。
花冲也是会永远记住江雨夜的人,他久久地看着她的遗照,心儿被悲伤撕成了两半。
悦悦的肚子越来越大了。
她不得不穿宽大的衣服,可不管怎样努力,也难以掩盖小腹微凸的圆弧。她的眼睛里,荡漾着一种母亲的爱意,睡觉时,常常做出搂抱的姿势,给自己的儿子说话。进阅览室,总是躲进角落,翻阅那些有关胎儿生长的书籍。《淮南子·精神训》
写着,“一月而膏,二月而肤,三月而胎,四月而股,五月面筋,六月而骨,七月而成,八月而动,九月而躁,十月而生。”算起来,小家伙该是生成股筋的时候了。
但是,他(她)带给自己的是福是祸,她越来越感到迷茫了。她不能够到澡堂洗澡,在盥洗室里脱了衣服冲一下也不敢,因此,身上很脏,花冲为此说过她好几次。这伤了她作为一个女孩子的自尊心,既羞又恼。于是,不得不在人家熟睡之后,慌忙地打来一盆水,偷偷在床边抹一下。
与花冲在一起,她不再以幸福的口吻谈论他们的儿子了,因为先前这样做,曾引起花冲的不高兴。再说,由于江雨夜的死带来的花冲的沉郁,传染得她本人也失了这种兴致。两个人的心境就这样与日俱增地改变着,他们都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威胁在挤压,那么虚浮无定又那么深沉浸人。于是,干脆不再提起肚里那个未曾谋面的不速之客,努力以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回忆他们的爱情。
但轻松不能持久,很多时候,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也没有说的兴致。他们把自己的心流放得远远的,流放到一个荒岛上去,那里,没有老师,没有同学,没有任何一个熟识的人——有时,熟人是多么可怕啊——甚至,连一丝一毫的人烟也没有!
没有规矩,没有道德,没有法律,也没有强奸和谋杀。有的,只是一弯明月,几缕微风,半湖清水……他们在恐慌中度着日月。
然后,可能是妊娠带来的反应,悦悦的性情变得越来越乖戾,花冲稍不留心,她就要哭闹。有一次,竟然跑到教学大楼主楼的露台顶上去了,这使花冲十分惊慌,因为近段时间,悦悦好几次说到过自杀,且在有天夜里差一点跳下半月湖。花冲一改原先动辙训斥悦悦的习惯,邹清泉那晚的讲话时时在耳边响起,他得做一个珍惜女人和有责任感的大男人。他好言开导了半夜,才使悦悦破涕为笑,而他自己,差点累得趴下。
但严重的事情终于露出苗头,一天体育课上,悦悦突然昏倒在地。
体育课是八百米长跑,悦悦去向老师请假。体育老师是一个正值更年期的妇人,本来就不大好相处,这一次,更是坚决不同意。
“病了?”她态度冰冷,“那就是长期不锻炼的结果!你看你那张脸,都浮肿了,再不锻炼,我怕你大学也读不完!”
悦悦不得不跑。
第一圈,就昏倒了。
同学们一下子围上来,有懂一点急救知识的就掐她的人中,还是不醒,于是哄闹起来:“快送医院!快送医院!”惊惶声如波浪扩大,直叫得那个体育老师脸色发青,蹲下身子就赶紧背悦悦。
这时,潜藏在黑箱里的生命意识带着痛苦呼啸而出,悦悦突然睁开眼睛,翻身而起,捂脸跑回了寝室。
“怎么办呢?冲,”中午一起吃饭,她靠着他的手膀摇他,“你得想个办法呀!”
花冲直着脖子,一声不吭,逼得急了,便用手抓扯自己的头发,用拳头打自己的脑袋。
“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悦悦泪汪汪地叫他。
花冲不听,继续自轻自贱自我折磨,额头上起了青包,嘴里流出了血,一直到悦悦哀厉地涕哭起来,才气喘吁吁地停止。
一片迷朦之中,花冲看见了搂着大山嚎哭的来儿、看见转身下楼的方圆、看见被人堵着喉咙辱杀的江雨夜……午饭后,花冲坐在南园的教室里等悦悦。她回寝室去了,准备换一件更加宽大的衣服。
他们早就没有心思睡午觉,他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浸泡在清醒的然而毫无益处的叹息和恐慌之中。
就是上课,花冲也缺席很多,他已经无暇顾及旁人怎样评价。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小小世界里,外面的风雨显然无法透进。他越来越少到广播站睡觉。
他不愿意伴随可怕的黑暗和孤独。他对集体宿舍同学们细密的鼾声充满了景仰和怀念,他多想挣脱身上的绳索,把自己重新放回到那无忧无虑充满朝气的大千世界里去啊!
换好衣服的悦悦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
“谁写来的?”
“三姐,我把怀娃儿的事告诉了她。”
悦悦默默地掏出信纸,递给花冲。
“我不想看,你讲讲就是。”
“我不想讲,你自己看吧。”
花冲只得自己读,准备着挨一顿信里的痛骂。
但是,三姐丝毫也没加以指责,只是觉得悦悦可怜。她说她自己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把这事告诉了丈夫。发迹的司机只是哀叹:“哎呀,两个憨包,就不晓得用避孕套!”三姐说,他们第二天去告诉了伯伯、妈妈。伯伯拿出一瓶酒咕嘟咕嘟就灌,妈妈抱住她哭得喘不上气。末了她让悦悦们放心,“保护身体要紧,家里正在想办法。”
花冲看完信,扔到一边,“这一下脸丢尽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都不怕丢脸你还怕?”
“毕竟是你的父母嘛。”
“难道你想得出啥办法!”悦悦冷笑。
花冲无言以对。
但不管怎样,总有了一线希望。
没隔几天,就收到伯伯写来的长信,中心是:母亲病危,若有时间,回来看看她!
这是给悦悦制造的请假的借口。花冲当然要陪着去,但花冲是不必请假的,四年级,课程本来就松,加之辅导员也不大理会。
于是,他们起程了。
重庆到成都,竟鬼使神差地坐了慢车,虽不甚挤,但需足足的一个夜晚才能到达,一路的颠簸,也叫人够受。他们坐不是,睡也不是,死过去又活过来,直到被折磨得精疲力竭为止。
然而精神上却有一种新生,离开了学校,毕竟会获得一份小小的轻松。火车上反正没有熟人,没有熟人就等于没有人,就等于是无数次幻想过的荒岛。
坐在对面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妇,她看了看悦悦的肚子,深怪他们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走亲戚。
“要是流了产了咋办?”她说,“现在的娃儿金贵哟!我们那儿政府只准生一个,你们那儿是不是?”
“也是的。”花冲从容回答,以真正夫妻的口吻,与慈祥的老人对话。
“你们两口子结婚几年了?”
“三年了。”悦悦接上口。
“三年才生娃儿,”善良的老人再一次嗔怪,“还不晓得爱惜!”
悦悦不好意思地笑笑。
花冲却想,要是流产了才好呢!但悦悦偏偏有极强的保护力,好几次胡乱折腾自己,都没有流产的迹象。
“我的儿媳妇也象你们一样在外面工作,”老妇人说,“结婚几年了,媳妇犟着不要孩子,说带起麻烦,想轻松一辈子!有两次怀上了,又背着我儿子偷偷去刮了,儿子打她还不依。唉,哪里象你这个妹儿罗!”
老人讲得絮絮叼叼,一边眯缝着眼睛细细地看悦悦的脸,说:
“你们的儿象她就好了,好乖。”
悦悦感到好笑,灿烂着脸看花冲,花冲感到尴尬。
悦悦凑近花冲的耳朵,“亲爱的,”她亲昵地说:“我倒想我们的孩子象你呢!
又是一个风流诗人,多棒!”
花冲被一下逗乐了,一把捧过悦悦的头,咬着她的耳朵说:“最好长成你的鼻子、你的眼睛、你的嘴巴、你一切的一切。”
亲热的气氛使人心酥软,车厢里暖和的空气令人想睡,不一会儿,疲惫的悦悦就蜷缩着脚,仰躺在花冲怀里,响起了细细的鼾声。
花冲似睡非睡,他的思维,幽灵一样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来回游荡。很久以来,他就是这种睡眠状态。他已经不再是风流的诗人,诗人,应该具有高洁的情操和单纯美丽的幻想,诗人是理想的象征,他们以啼血的嗓子呼唤未来的世界,以智慧给自己带来若难,却给整个民族带来文明的进步。然而他,已被实实在在的现实压缩得渺小,不再具有诗人空灵的心境。
此刻,就悦悦来说,或许在命运未卜的忧惧之中,还有一丝欲见亲人的兴奋和渴望。那么他呢,面对的将是什么?只知道大概要见到悦悦家里许多的人,却是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们面前!一个曾经那么自尊的校园诗人,能不能忍受一份被审视的尴尬?!
列车猛然地震动一下,原来在一个小站停了几分钟,现在重新起程。花冲觉得身边有什么东西在挤,他用了很大的劲,才强睁开粘粘糊糊的眼睛。原来,一个刚上车的少妇坐在了他们旁边。
花冲把悦悦的头轻轻地抱起来,屁股朝里挪了挪,让那少妇可以坐得宽一些。
他觉得少妇有点似曾相识。仔细回想,啊,竟是一年前与页子前往隆昌的路上,在火车上偶遇的那位。
人生是多么奇怪,那么多事情,让你无法解释又无法躲避,你只有站在路口,任它到来,不管是福是祸,是灾是喜,都只能静静地等候它,心平气和地迎接它。
这是你唯一能够做的。
是啊,你能说清楚宇宙起源于何时?跨出地球的边缘是否就掉进浩渺无穷的太空?无数飞速转动的天体是谁第一下将它们拨动?你能说清楚你为什么生、为什么是男而不是女,为什么过了这座桥而不过那座桥,走了这条路而不走那条路,认识这些人而不认识那些人,今天还好好的明天一觉醒来却已不在人世……人生啊!
火车抵达成都。正是清晨,爽净的空气预示着将有秋天的一个大太阳。从成都到乐山,只有坐汽车在时间上方便一些。悦悦是坐不得汽车的,一坐就晕眩呕吐,那幅狼狈和掏尽心力的可怜相,着实让花冲不忍。他掏出马桶包里的洗脸帕。细心地给她揩擦。吐过两次之后,悦悦几乎瘫软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花冲的大腿垫着悦悦的头,直到腿根发麻,他都没有动一下。
车窗外,是万里平畴,极目所望,秋实累累。渺茫的天际尽收视线。这里,果然与陡峭峻拔的大巴山是另一番景象。花冲顿时觉得胸怀宽广,心境坦荡。
这在很大程度上驱逐了他的烦恼。
但在悦悦的大姐家里,他们两人都受到了“伯伯”的冷遇,按当地风俗,有这种丢脸事情的小辈是不能回到父母大人家去的,所以花冲根本不可能受邀跨进悦悦父母家的大门。
伯伯坐在大姐家的堂屋里,一直在独自喝酒。
“你妈哭了好几场呵,”他的脸对着悦悦,实际上主要是说给花冲听,“你看她的头发,几个晚上就白完了!”
母亲的眼圈红了,几滴清泪流出来。
“莫说这些了,”大姐劝着,一听就知道是一个快言快语、干净利索的女人,“反正都到了这一步,想办法要紧。”
伯伯呷完最后一口酒,一边旋着瓶盖,一边说:“明天,大姐带你们到镇江,找赵老师,她是有经验的妇——医生。还跟我们有点亲戚,退休在家。如果有警察盘问,就找派出所的熊叔叔,他跟我是老交情。”他的脸乌紫乌紫的,象溺水者一般失了氧气。“你们不能叫赵老师,要叫姑姑!玉华,听见没有?”
“听见了。”大姐说,“悦悦,你听见没有?”
悦悦点点头,看一眼花冲。
两个老人起身出门,大姐夫留他们住下,他们不,大姐夫拿了一个火把追出去。
“你要全村的人都知道我李文儒半夜三更在外面跑吗?”老汉低吼,“还嫌我家的脸丢得不够,啊?!”
大姐夫没趣地拿着火把踅回来。
那一晚,花冲彻夜不眠,他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被抛弃。
一条明净的河,从不知哪一片土地上静静地流来,在西南的这个小小的集市旁边,盘旋曲折,蜿蜒而去。它太娴淑太安静了,象夜的星星,又象秋天里月光下的湖泊。当地居民在河里架起密集的水网,养殖东坡鱼、桂花鱼之类,天一放明,便一担一担地挑到集市上卖:“东坡鱼罗——苏东坡当年养的鱼罗——”话音未落,那些活蹦乱跳的鱼们,便翻腾在十个百个主妇的菜蓝子里,嚅动着腮帮子与主人告别。
是为镇江。
镇江到底是指这条河,还是指这颇具江南之风的集镇呢?
河面,两座宽敞的大桥,羽翼一般,成为连贯东西的彩线。桥的东头,竹树环合,凤尾森森,几点屋瓦,从树影竹隙之间淡淡地露出来。
赵医生的家,就在竹树之中。
花冲、悦悦和大姐早早地来到这儿。其时,赵医生正吃早饭,看桌上,就知道她是一大家子人。赵医生五十余岁,齐肩的青丝,穿得干净清爽,是一幅颇为讲究的模样。悦悦与花冲坐在外屋,大姐进去交涉。
“姑姑,吃饭啦……”大姐这么招呼着,过后就再听不见什么了。
他们虽有一点亲戚,但不知转了多少个弯,平时没有任何来往,突然叫人家“姑姑”,大姐有些难为情,可这是伯伯的旨意,要找人家办事,不亲近一些,行么?
几分钟之后,大姐出来了。
“下午四点钟打针,”她说,“明早就可以生下来。”
花冲与悦悦一震,几分钟,决定了一个未成形的生命的命运,也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两人走出来,站在桥底的河滩上捱时间。悦悦先前曾提出到集市上走走,怀旧之情吸引着她,她以前在县中读书,回家上学都必须经过这里。但大姐不允许。
“要让熟人碰见了,”大姐说,“问我:‘又不是节日又不是假期,你小妹回来做啥?’我该怎么回答呢?”
这再一次提醒悦悦:自己并非衣锦还乡,而是带着女性最为忌讳的耻辱回来的。
她此后不再说话。
秋天的太阳出来了,一出来就显示了它的威力,照着渐渐稠密喧闹的集市,发出万道紫光。
大姐说,她家里有事,先回去,晚上再来,叫花冲和悦悦找个地方呆着,下午自己去找赵医生,不要跟她一路回去,走来走去的,让人看见不好。
该到哪里去消磨时光呢?彷徨四顾,无栖身之所。悦悦有一个高中同学在附近开了家饮食店,但怎么能腆着肚子去找她呢?
在学校,他们只感到怀孕的恐惧,回到家里,从亲人们关怀的表情和言谈中,他们才认识到怀孕的耻辱,这种耻辱感,比恐惧来得更为猛烈,更为毒辣,更扎人心。
在一个陌生的理发店坐下来,悦悦想显得松乱的头发,她对着镜子,轻轻叹息:“我真的变成一个小女人了!”这叹息声只有花冲听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