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被崇高的孤独浸透了的声音,花冲已很久没有在意过了。
难道,拒绝着恋爱、自由地处于一种孤独的境界之中、免去了女性的干扰、获得了心灵的惠静的邹清泉,也会遇上不能为外人道的愁思吗?
邹清泉确实遇到了麻烦事,上个月,家乡的高中女同学忽然来了学院,她实在抑制不住对邹清泉的思恋。两天里,邹清泉抽出宝贵时间;陪她把重庆的名胜古迹匆匆浏览了一番,走的那天,她才咬着嘴唇说,她来重庆,是为了要告诉他,她懦弱的叔叔和严厉的婶婶做主,要把她嫁给镇上一个竹木家具厂的老板。她向他敞开心扉,来重庆就是讨他一句明白的话,他支持她读大学,她会考上,但如果没有他的爱,大学便没有任何意义。
邹清泉张口结舌,无以应对。我们的小个子遨游在两千年前的楚辞章句当中时,是那么悠游自如,左右逢源,而一旦折向现实,就苦于万难应付。
“我,确实没想过,”他结结巴巴,搜索枯肠,“我与你,是纯洁的友谊,知识和前程,对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难道你不重要吗?人不是第一个童要的吗?”女同学的话语里已包含有明显的哭音,“首先是你,第二才是大学、才是知识!”
这就是真女人,就象真男人是为了事业可以舍弃一切,真女人为了爱情也敢于赴汤蹈火。
“这个……”邹清泉还是王顾左右而言他,“知识的海洋宽广无边,容不得半点分心和旁顾,我会一如既往的帮助你,你放心。”
“我要嫁给你!”女同学吼了出来,一把抱住他,“否则我就是死!”
邹清泉再无退路,大兵压境,他仿佛是被迫签了城下之盟。
“那……好……”他心里明白,其实这是一种权宜之计。
其后却惹出了麻烦。女同学一回乡就向叔、婶宣布了自己的意中人,作为拒绝嫁给小老板——实则嫁给金钱——的无敌盾牌。但她马上就被两个长辈打了个口鼻流血,叔叔秉承婶婶的意旨写信讨伐邹清泉,扬言如不立即回信澄清,将以“第三者”扰乱别人婚事为由向邹家兴师问罪。
邹清泉退缩了,昔日父亲严厉的“约法三章”回荡在脑中,他赶忙寄信向那位叔叔保证,他与女同学没有一点暧昧关系,他与她的交往,严格限制在纯洁的同学范围之内。
殊不知就这一封信促成了女同学的绝望,她用小刀切割手腕,幸好发现得早被抢送进乡医院,但精神上的打击,使她万念俱灰。
哥哥来信的讲述给邹清泉以强烈的震撼,他夜以继日沉浸在书本中的神经无法承受这种悲剧。他为那女孩担忧,他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误。
怪不得今晚的箫声格外凄切,连树丛中本是温暖的鸟语,也象洒在月光里的泪滴。
花冲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在邹清泉身边。
箫声停止,空气里,是不绝于耳的回响。
“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花冲关切道,“不晓得该不该问你。”
邹清泉没有回答,梳理着箫上长长的红色穗子。
“明年二月份你就要参加研究生考试了,”花冲又道,“不能为此误了大事。”
邹清泉看花冲的眼光中溢满了感激,他顿了一下,忽然敞开了话匣子:
“你们看我成天沉浸在书本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是个圣人,道德家,其实我现在知道我错了。学那么多书本是为了什么?从书本到书本吗?不,学得再多,还是为了人,为了人类。可人类并不是抽象,我对身边一个具体的大活人都视为累赘,都以为会干扰了前进的脚步,那么所谓为全人类、为大家,就是彻头彻尾的空谈。
不,我清醒了,从现在开始,我要以弱小的胸怀,真真实实地拥抱每一个具体的善良的人,男人、女人,我都爱,而为我付出了生命之爱的人,我更要懂得以灵魂给以回报!”
花冲心头猛地一阵激灵:“我受益匪浅。”
“我不是在教训谁,”邹清泉缓缓地梳理着箫上的红樱,“我是在教训自己。”
花冲如闻惊雷:“那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自己?”
“她太专一了,除了一个,没有任何别的男人在她眼中。她把那个男人与她要追求的知识和前程相等同,失去了那个男人,她就失去了全部。清醒的人可以批评她的狭隘。然而,许多真爱的女人不是为清醒的批评家而活的,她们就是她们,人类历史因为有了她们,在感情的长河中才会这么多姿多彩、丰美异常。我现在真诚地对她的爱心所倾倒,我能被这种爱心的辉光照耀,是我人生的幸事。不是每个人一生中都能碰到这种幸事的,特别在物质欲望超速膨胀、精神大厦日渐倾颓之时,更是显得难能可贵。朋友,你的情感生活是丰富的,好好珍惜吧。”
花冲醍醐准顶,大彻大悟。
今晚的校园,今晚的月色,对他来说,显得那么新鲜,那么深沉,那么有往昔不可见到的力度。
“她的遭遇使我震惊,”邹清泉低沉地说,“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她的命运显得可悲。然而男人更可悲,男人不知如何去疼爱一种美丽,只敢于在绝对安全、没有风浪的地方胆胆怯怯地戏水和跋涉。这,已远远地超越了某种界限,这是良知的泯灭,是人格的堕落!”
说完,他举起了洞箫。
清越的箫声,撕开雾幔,越过一幢接一幢高大的建筑群,飞向远方。
邹清泉的话,震聋发聩。打破了花冲本想平静度过的周末。是啊,平心静气地想,自己从来也没有好好地去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包括悦悦。他是在一种朦朦胧胧的状态中走进了女性的世界,一旦进去之后,才知道有那么多琐屑细事需要料理,有那么多责任需要承担!与悦悦在一起,常有一种想要逃遁的欲望。是什么拉住了他的脚步,自己也弄不清楚。每次与悦悦吵架之后,他会拿出整块整块的时间,去哄她劝她,用饱含感情的倾诉,去打动她感染她,直到她彻底开心,嫣然而笑,小猫一样躲进他的胸怀。可往往每当这时,他却又厌倦了,后悔了,在心里用恶毒的语言诅咒她,希望她早点从自己身边走开,甚至幻想她主动提出分手。
其实是男人,就应该好好地去珍爱女人。女人象一把琴,高明的男人总会在琴上弹奏出美妙的音乐,只有那些拙劣的琴师,才会将一把上好的六弦琴糟蹋得五音不全!娇气是女人的特质,悦悦并不可恨,全看你怎样去调理她。
远处的大操场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人,他们弹着吉他,嘶声力竭地吼唱:
摆摆头
摇摇你的手
所有烦恼就从你的脚下流走
一人起音,众人应和,草坪疯狂起来。
加入这个群体的,基本上是些男女单身汉。那些恋爱中人,往往远远躲开,搂抱着默默地从棕榈林下走过。到足球场的看台上、半月湖边、公园、电影院等地方亲热去了。
花冲莫名其妙地嫉妒着他们。他们没有忧虑,没有能将心灵压垮的重负。而他呢,如今面临着重大的危机:如何处理悦悦怀孕的问题。
几天来,他一直躲着不见她的面,他告诉她,直到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后,才与她交谈。但现在,他却开始铭心刻骨地想她。
他知道,今晚其实与往日没有什么两样。但悦悦就是要在心里美丽起来,那颀长的身材,齐肩的短发,小巧玲珑的鼻子,都异常生动而亮丽!对他来说,悦悦仿佛是一页随波而去的精致的帆船,变得越来越遥远又仿佛化成了一个梦境,一个从未在现实中出现过、却比现实更让人牵肠挂肚的梦。
他的情感停留在过去的日子里。当他欢乐顺心的时候,他可以把生活的大旗高高举起,一旦遇到了麻烦,心有郁结,便习惯于歌颂那些过去的时光,歌颂从未存在过的东西,当他的眼睛一注视现实,注视纷纷攘攘却空无一物的空间,就体会到一种生命之水在桥底匆匆而去的惶恐。人是多变的,正如万物,前一秒钟的我与后一秒种的我,就已经是陌路人了,前一年的花冲与后一年的花冲,已完完全全是别一类性质的物体了。那么前一天的悦悦与后一天的悦悦,还会是一样的吗?
他仰望月亮,沐浴月光,真心后悔自己对悦悦许多不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