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清泉终于明白了冉旭所指,他不动声色:“给你写吗?”
“我?”冉旭大乐,“我才不惊动你夫子的大驾,找汪长云之流写个烂文章足够应付老师,给他两百元就是。是我老婆要的,她成绩不好,倒很看得起这个分数,我说她是个神精病。夫子,就这样定下来罗?”
邹清泉不说话。
“咋的?”冉旭有点吃惊,“还嫌少?哇,连夫子也懂得讨价还价了。好,你自个说个价。我晓得要是写屈原的题目,是要翻好多资料,费脑筋。”
邹清泉开了腔:“假如我说不写,你是不是要打我?”
冉旭死死地盯着他的同学,阴鸷地点点头:“唔。”
“我宁愿挨打。”邹清泉很平静,“随时随地,马上在这里打也可以。但有一条,打了我们就两清。”
“我不打呢,只要你写呢?”
“我不会写,这样你就吃亏了。”
两个人相互看着,相持了很久。
还是冉旭光叹了一口气:“算了夫子,喝酒喝酒。同学一场,我算认得了你。”
然后是找花冲。
“诗人,”冉旭还是喝酒战术,在昨天与邹清泉喝酒的同样地方,位置上已换成了花冲,“夫子不买我的账,你总还看得起我吧?至少我们一个地区来的,算是老乡。你说对不?”
花冲点头:“对。”
“这就是了。”冉旭高兴,一只手使劲拍花冲的肩膀,拍得花冲直咧嘴,“帮我老婆写一篇,管它几十分,只要及格,就给你一千元。”
花冲惊奇得忘了说话。冉旭竟有这么巨大的财力,一千啊!花冲从大一读到大四毕业,也用不了这么多生活费!
但旋即他清醒了,他对冉旭的提议深深地鄙弃。呵,竟然堕落到用钱来买文章了,世风真可谓“惨不忍睹”啊。
花冲摇摇头:“老乡的面子我不好驳,可我更不敢驳我自己做人的准则。这顿酒我谢你了,明天我也请你喝。”
“不写?”冉旭问,“不给老乡一个台阶?”
花冲勉强笑笑。
冉旭一口喝干杯中酒:“我好想一拳头把你打得忘了什么鸡巴准则哟!”但他终究没动手。“你和夫子一个样,”末了他说,“你们把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看得金贵,却把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丢掉了。你们今后走入社会,我现在就敢向你们打包票,你们只有吃亏的,到了那个时候,想要救你们都救不到了。”
晚上花冲躺在床上,辗转反恻,怎么都睡不安稳。
不是不想那一千元钱,它们总是不断地在眼前晃动,不愿轻易退出他的视网膜。
可是竟然经受住了它的诱惑,坚守住了一方阵地,这就值得让自己感动。
我和邹清泉今后走入社会,我们如果不改变处世态度,真的就要吃亏吗?
算了,这不是现在就能想明白的问题,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到哪座山,唱哪座山的歌吧,现在考虑,为时过早。
主要的是怎么把悦悦肚子里的生命弄出来。
怎么弄得出来呢?
为这个问题搅尽脑汁,仿佛是每晚必修的功课,他就在这种煎熬中度过一晚晚的睡眠,直到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神思恍惚。
几天后,花冲领着悦悦,开始一次两次地走进校外的医院,但强作镇静的进军最多只能坚持到领取一张挂号单,立刻在妇科诊断室外面全线崩溃,不知所措地走出来。
他们不清楚医院里的程序,不敢深入踏进下一个威严的领域。他们手头拮据,阮囊羞涩。而且听说医院做流产,先要检查结婚证,如果是未婚先孕,医生们不但态度恶劣,手术粗疏,且要查你本人的来龙去脉。这事要是捅到学校里,不是一切都完蛋了!
花冲无心做一切事务,包括构思毕业论文,而悦悦总在耳边蚊子似地问幸不幸福。
几天几夜的绞尽脑汁后,他终于想起一个办法。在川南的宜宾市,有一个要好的朋友,这朋友的爱人是一个医生,给他朋友写封信,或许——不,是一定——可以解决问题。
于是,象被卷进大海波涛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他提笔写信了,先是无情地打自己的耳光,说没出息没自制没理想,辜负了朋友的一片厚望,然后向他讨一种特效药,最好是吃下之后,可以自动流产。
他寄了快件。
没几天,信来了,也是快件。
带着复杂的心情,缓缓把信折开。
前面一大段,朋友表达了对他的理解,并且说,现在的大学生,假如是真心相爱,就没有什么可后悔,更何况你是大名鼎鼎的文人。接下来说:我问了爱人,她说,三月之前可以刮官,三月之后就只能流产了。至于特效药,目前的中国市场还没有生产出来。最后,朋友对花冲千叮万嘱,一定不要到江湖郎中那里去,弄得不好,会有生命危险,稳妥的办法,还是在重庆就近找所正规医院。
花冲脑子空空,一片茫然。
初秋的校园,显得异常清爽干净,风起时,树叶儿沙沙作响,没有春夏的润泽,却平添了一段清越之音。
算起来已经有好长时间,花冲没能单独在夜的校园里漫步。今日偶尔一走,才吃惊地发现,足球场的西面,不知何时耸起一幢高楼,完全砍断了遥望歌乐山的视线。花冲不由得摇头,最初的校园设计者的巧妙构思,从此被涂鸦得不成章法,给人一种小气和压抑的感觉。
只有中心花园依旧,林荫道依旧,环绕着草坪的千年矮依旧,那高高的台湾相思树、中国槐、和散发着南国情调的棕榈林,全都依旧。
然而,人的心境也依旧吗?
进入“大四”了,最后一个学期中,有必要回首一下往事。然而返顾来路,都看见了一些什么?似乎很满,又似乎很空。特别是目前,正为悦悦的怀孕焦头烂额,想破了脑袋,也没能思谋出什么万全之策。
是不是其他所有的人,都与自己一样,会遇到什么麻烦呢?别看人人表面上都那么快乐,其实一定有许多不为外人道的秘密在磨蚀着脆弱的心灵。
不不,不可能人人与我相同。
有没有在大学四年中感到很充实、很辉煌的人呢?
有,郁杰和邹清泉,他们不就是另一类的人吗?!
花冲的猜测是准确的,郁杰和邹清泉,的确属于很充实的那一类。
这两个不同系科的同年级大学生,大学几年,几乎走过了同样的里程。一开始,被那些心气旺盛、以为天下唯大学生独尊的学友讥笑嘲讽,甚至带着鄙夷的眼光审视他们近乎于高中生似的生活行状。“这几个傻瓜,”学友们说,“一辈子留在中学算了,瞧那幅模样,哪里有一点大学生的风度和架势!”
郁杰一开始为人修理电器时,没有人愿意交给他,甚至被骂为“宝气”。可是,斗转星移,当年那些学友们除了大学生的架势外什么也没学到的时候,这两个遍阅C学院图书馆经典名著的学子,却显示出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不但从根本上动摇了那些嘲讽者的“信念”,而且,几个几十个部洁邹清泉合流为一,反而形成C学院新的精神灯塔,照耀着“大一”“大二”后来者们未来的道路的光芒!
我呢,花冲思忖,我本也应当属于这类人中的一个啊。
在漫长的人生旅程中,大学生活可谓短暂,然而,却可以整个地改变一个人,这一点也不夸张。白色院墙围起来的小社会里,人们有他们的欢乐和悲伤,有他们的成功与失败,但不管怎样,大学可以赋予与世界博击的灿烂才华,赋予崇高者更崇高的毅力和忠诚,赋予敬人者以更大的友谊与被敬。
当然,大学也是一个无形的加速器,毫不留情地离心出卑下者,淘汰出混迹其中的泥沙。
我现在,应该归纳于哪个圈子呢?是精华还是泥沙?
天渐渐黑了,月亮升起来。秋夜的天空辽远极了,秋日的月儿也清亮极了,干爽的光线,扑簌簌落下来,把大地淋得一片惨白。树木的影子,东一块西一块,成为大地上天然的暗花。
一种淡淡的凄凉在空气里弥漫,一种潮湿的心绪在不觉中涌起,不知何时间,花冲的心念已转到他的大巴山,巴山上拙笨的石头,忠实的栎树和纯朴的山民,巴山上童年的梦幻和遥远的神话,都那么亲切地涌向脑海……一丝凄厉的箫声升起,阻绝了他思绪的道路,蓦然惊醒,人就回到了现实。
箫声是从图书馆大厦下的树丛中传来的,一定又是邹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