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啦!!”三个大学生一起欢呼,仿佛自己也同时看见了那盏生命之火。
“我一下子就瘫了,砰地一声倒在地上,嘴里喊了一声来儿,再没有力气起来。
来儿刚归屋,听到动静,风一样冲出来,‘阿爸阿爸’地向我跑,使劲把我背回家。
天爷爷,油灯下认不出我的来儿了!她把我的一套大大的猎装穿在身上,还没来得及换下呢!我想哭,不提防一下就笑了出来,直笑得满眼滚出眼泪。来儿看着我发傻,‘阿爸阿爸,’她摇我的手臂,‘你看你看。’就把桐油灯移向门口。这一下,我更是差一点吓昏过去,我看见——”
“什么?”这一惊一乍的,弄得三个大学生快要喘不过气来。
“那不是追杀我的那头野猪么!”
“是来儿把它打死的?”页子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不是。是被自已咬断的树砸死的。”老人一副劫后余生的激动,“那是山神爷有眼,晓得来儿离不开我,我不能没有来儿呢。家伙,两、三百斤重哩,来儿竟把它拖得回家。那时候,我就知道来儿不可小视了,可以出山了。我呢,老了,不行了,山神爷暗地里笑话我了。从那第二天,我就与来儿交换了位置。也差不多有七、八年了吧。”
来儿端一盘菜出来,脸颊红通通的:
“咋只听你一个人叫蝈蝈吹喇叭呢?”她嗔怪她阿爸,“人家大码头,什么没见过!”
“对对对,”老人不好意思了,“是该听学生娃讲外面的事情,我们两父女,除了一年半载下山背一次盐,怕是有二十来年没见过世面罗!哈哈哈哈……”
桌上,已摆满了热腾腾的野味,来儿一一作了介绍:“这是麂子肉,这是獾肉,这是野猪肉,这是竹鸡肉……”扑鼻的香气撩拨得三个小男人满口生津。
老人进里屋抱出一个瓦罐来,“喝点酒,”他说,“解寒,你们在山上肯定冷坏了。”
来儿在每个人面前放一只黑乎乎的大海碗,一只手抠着罐口,一只手托着罐底倒酒,她将瓦罐举得高高的,黄黄地老酒洋洋而出,在海碗里欢乐地涨潮,当酒水涨满海碗的最后一圈,来儿的手掌轻轻一抡,罐与碗之间连着的酒帘便倏然剪断。
花冲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推辞,来儿就倒满了五大碗。
“这是自家做的包谷酒,来劲呢!”老人说。
“我们不兴劝,你们自个儿喝。”来儿说。她端起大海碗,将一碗酒滴水不漏地灌下去了。
花冲,邹清泉和页子面面相觑。对花冲来说,在C学院文学社团的小圈子里,还算有些海量,可在这深山猎女面前,他觉得自己以前喝酒不过是儿戏!
来儿脸上飞起一朵红晕,挑战般地微笑着,大眼黑漆漆地,粼粼地察看着与她年龄相差无几的三个城里男人。
花冲首先站起来,把沉甸甸的一碗酒送到嘴边,一仰脖,咕嘟咕嘟地往下灌。
他生在大巴山,长在大巴山,但用这样的海碗喝酒,却是开天辟地第一次。酒水象没遮拦的溪流,四处滴洒。
来儿看着花冲,眼光里充满赞许和难以捕捉的柔情。
页子和邹清泉慌了,你看我,我看你,既不好推辞,又不敢举杯,模样十分滑稽。
来儿捂嘴巧笑,笑声飘洒一屋,又从柴门轻轻飞出,传到深山更深处。
页子和邹清泉手足无措,相互推诿一番,结果同时站起来,可是未及端碗,又同时坐下。
来儿干脆放开手,笑声便象无羁的小鸟,飞得更快更响,仿佛整架大巴山,都荡漾着她欢乐开怀的笑。
“人家学生娃,”老人带着笑脸责备女儿,“秀气斯文,哪象你这女子野惯了!”
又对邹清泉和页子说,“能喝多少喝多少,莫管那鬼家伙。”
听到老人的话,二人竟然再一次一起站起,对视一眼,一举头,将一碗酒水一样喝了下去。
花冲惊奇地看着自己的两个朋友,特别是邹清泉。呵,他想,古往今来,只要有奇特的女人在场,都可以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眼下也是明证,连邹清泉,都要为刚才相识的来儿喝酒了!
页子两人本是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喝酒的,咽下之后,才觉得自己可笑。这种包谷酒,酒味较淡,有一股稠稠的甜味,由舌入喉,由喉入胃,畅通无阻。两个人哈哈哈地笑起来。
屋子里空气暖融融的。
“吃呀,吃,”来儿说,自己首先拈了一块大大的野猪肉,仿佛在做示范。
“想吃什么吃什么,随你们的便。”
三个大学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美味,又被来儿女性的豪情所感染,便一扫斯文,筷子在挟,手也在抓,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
来儿看着他们笑,一脸的灿烂,两个精巧动人的酒窝,象玉石一般闪着晶莹的亮光。
酒足饭饱,几个人来了精神,页子和邹清泉拉着老人,要他继续讲述大山的惊心动魄的故事。
“我阿爸累了,”来儿抱住老人的肩头,怜爱地说,“要睡觉呢!”
“对对对,”花冲看来儿一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立刻会附合,“老人家陪了我们这么久,是该休息了。”
“只有我是夜猫子,”来儿得意地一扬脸,“晚上不睡白天睡。”
“唉,这就是守林人。”老人十分地感慨,“不怕野兽只怕人。野兽不破坏森林,人就大不同,越是月黑风高,偷伐者越就象鬼一样往外钻,砍了山上的珍贵树种,拖下山去卖大钱。呸,也不是什么大价钱,为了快点出手,龟儿子价格低得没话说,真真是糟蹋圣贤哟;百年来,劣迹从未间断,离这里十多里地的云崖寨,一千多米高哩,从山顶到山脚,竟溜出长长的一条槽,就是贼们放树溜出来的呀。”
页子不无担忧道:“老人家,你们单家独户住这里,确实很危险呢。”
“也不是,”来儿抢先纠正他,“每隔十里八里就有一户人。”
“噢。”
三人明白了,为什么山火乍起时,会神奇地涌出那么多山民。
页子咕哝着:“可还是……有点害怕。”
“也没啥,”老人轻描淡写地说:“最多就是一个死。人嘛,吃五谷长身子,五谷从哪来?五谷从泥里来,人在世上走一遭,死了又回到泥里去养五谷,这叫一报还一报,应该这样的。鸡呀狗呀都这样,人与吉牲同是一条命,同走一条路,所以不害怕。”
花冲半张着惊奇的嘴,定定地看定老人。天啦,他思忖,这不是一个只会放枪杀生的孔武猎人,他是一个经纶满腹的人生哲学家。
老人起身,走向自己的卧室。刚到门口,却在向几个小伙子招手,三人立时跟上去。
来儿顾自收拾碗筷,俊俏的脸庞上却浮出一抹轻微的埋怨。
走进老人的卧室,一适应油灯的光线,三个小伙子几乎吓得倒退两步,页子猛地抱住花冲,才没有失态倒下去,邹清泉则张大嘴巴,老半天合不拢。
一口大大的漆光闪亮的柏木棺材,占去了老人床销的一大半!
“这件寿木,已经漆过二十八遍。”老人把棺材宝贝似地拍几下,摸着胡须哈哈地乐,“三十八岁打好它,一年都要上一次漆。我活着,这间柴屋是我的房子,死了,寿木就是我的睡床哩!呃,大码头的人打不打寿木呀?”
还是花冲从惊诧里首先清醒:“不打的。”他回答。
“哎——”老人脸上有了不屑,“到了那个世界,你住什么地方?当强盗?棒老二?偷别人抢别人的住房?”惋惜地为城里人摇着头,“人要讲良心,在这一岸,要提前为那一岸做准备。肚子胀了方挖屎坑,搞得赢吗?就是到了那一岸,也不要整人害人。阎老棺儿长着火眼金睛的,做好做歹他看着哩,你的生死簿子上,黑脸判官专门打勾打叉哩。”
伴着老人暗夜中的絮叼,几个大学生既往构筑的生命理论,象大山滑坡一样在风雨如磐中纷纷塌陷。是啊,这些看似不懂X、Y为何物的文盲山民,却是真正的大学问家,是生命专业课的博士生导师,你看他对生死轮回的透彻洞悉,那么圆融宽豁,那么物我合一。生命在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的转换,在他们看来象天要刮风、娘要嫁人一样顺理成章,用不着一点心理负担。城里人也知道人是必定要死的,城里人也讲誓死如归,但真的更深夜静,死很深入很真切地钻入心灵之时,那种对名利的留恋,对异性的不舍,那种红尘万种的俗根杂念,不都一起翻浮上来吗?于是对死的诅咒、对自然规律的仇恨,还是不由自主地笼罩了心灵的天空,使睿智的人一瞬间变得愚蠢,清醒的学子刹那还原为白痴。
只有山里人是真正的生命哲学家,他们是真正地寄浮游于天地,化灵魂于宇宙,他们的心理是健康纯洁的初婴,他们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很难赢得快乐的生长,却能做到快乐地死去。他们是真正的得大自然者,是真正潇洒地来人世走一遭。
“阿爸,”来儿的身影不知何时倚在了门框边,“你该睡了呢!”
“好好好,我就睡,我就睡。”对来儿的吩咐,老人象听话的孩子。
三个大学生退了出来,为他把门带上。
“阿爸老了,”来儿手拿一把梨木梳子,在火塘边仔仔细细地梳头,“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人,就要叫人家看他的寿木。让你们见笑了。”
“不不!”花冲激动地打断,“阿爸伟大,阿爸比大码头的人伟大得多!”
来儿的眼睫扑闪几下,定在花冲身上,眼光里有惊奇,更有莫名的感动。一个大码头来的大学生,用如此虔诚的语气称赞她的山里的呵爸,这叫她心里没来由地发热。
不知什么时候,三个大学生看着来儿的眼光都不转动了。呀,这是原先那个姑娘吗?看那一头长发,水流般长长地披下,象黑色的瀑布。她神情妩媚,动作温婉,专心致志的梳头姿态,极象一个大艺术家手下的汉自玉雕塑。火塘里温红的余光辉映着她身体的轮廓,一层绒绒的汗毛为光洁的脸蛋添加着浓密的女性稚气。
嘿,先前山林里大骂“混帐”的野小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豪爽女侠,此时都到哪里去了?
来儿一抬头,突然被看得十分羞涩起来:“乱糟糟的,”她口气有点惊慌,“回家还没来得及梳理呢!”
“你长得很美。”不知怎么的,花冲一下子脱口而出。
来儿的脸立刻红透,眼眶里似乎还渗出晶亮的泪花。但她马上抑制住了,做出平静的口吻说:
“你们过来。”
她推开另一扇柴门。三个年轻人跟进去。
这分明是来儿的卧室,床头一张方桌上,放着一面小小的圆镜,单人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屋子里,散发出一股青春女性的温香。
“今晚就委屈你们了,”来儿说,“三人凑合着睡吧。”
“那你呢?”三人同时问道。
“我为你们站岗。”来儿嫣然一笑,带上门出去。
这一下,他们才感到切实的困意,鞋也不脱,三具上半身横搁在床上,双脚吊地,刚一挨枕,就听见页子的呼噜。不久,邹清泉也追随着进入梦乡。
只有花冲未能入眠,睁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夜空,放牧着游走不定的心思。一会儿是悦悦的形象前来拜访,一会儿看见方圆明丽的浅笑。但倏乎间,所有的都市背景遽然远去,却在一个朦朦胧胧的大巴山天地里,走过来健康美丽的来儿。
花冲“嗵”地一下坐直身,心口砰砰跳。我是怎么了?他扪心自问,为什么她会挤走悦悦和方圆?
他强迫自己入睡,可总也无法静心,他恨了一声,不再作无谓的努力,干脆爬下床。他从门缝向外偷看,一片漆黑,火塘的余烬早已熄灭,只有飘渺黯淡的星光,从牛助巴窗口里撒进一层薄薄的灰粉,却分明不能照亮什么。
既然看不见什么,只得轻手轻脚回到床上,两位朋友的鼾声不但未能催眠,反而激活埋藏更深的零思碎想,仿佛一声春雷之后,终于喷涌而出的冬日泉水——在喧嚣扰嚷的大都市,甚至包括那个生他养他的小村落,大多数人活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不是为别人谋取福利,而是把自己的私心打磨得锋利无比,去刺痛别人未来得及遮掩的另一颗私心。这太累了。累得无聊!而在这方似乎被人遗忘的深山老林。不正可以构筑一方精神家园的净土么?!
在这蛮荒古仆、远隔尘俗的大巴山腹地,现代文明之风仿佛无力企及,但高度发达所必然生出的都市文明综合病,却也避免了对自然生态的战害。
就在万籁俱寂的此时,门外响起一缕轻轻的哼歌声:
清早起来把床下也拿起梳子 梳头发喂……是来儿,是来儿在唱!歌声象微熏的夏季山风,带来凉爽和醉人的花草香。
已是黎明前的黑暗,天快亮了。
花冲按捺住激动的心跳,蹑手蹑脚拉开门扉。他的文人情怀注定他受不住女性歌声的诱引、注定要被那大自然的精灵所吸住。
刚把门带上,就听到一声“嗨!”,是来儿在黑暗中向他打招呼。七、八年的守林生活,练就了来儿一双锐利的夜眼。
漆黑中的花冲却不辨东西南北,不知来儿躲在哪一个角落,直到来儿发出吃吃的笑声,才知道姑娘就坐在饭桌边。
花冲走过去,来儿给他一张凳子让他坐下。
“委屈你了,”花冲真诚地表示歉意,“我们睡,你站。”
“快莫这么说。以前,我守山林,今儿黑,守几个大学生,哪样更值呢?——喂,我还不晓得你们的名字哩!”
“我叫花冲。长着怪胡子的叫页子。另一个叫邹清泉。”
“你们都是朋友?”
“是的,很好的朋友。”
“好好的大码头不呆,跑这里来做啥?这里除了恶山恶水,莫有别的哟。”
“不是还有来儿吗?”
冲口一句真心话,自己也觉得奇怪,这是今天第二次了,面对这个单纯的山里姑娘,就想向她投出赞叹。
此刻的来儿,心头却掀起滔天巨浪,胸脯起伏,呼吸也十分紧张,花冲的脸上,明显感觉到来儿呼出的扑扑热浪。
花冲以为自己的话伤了来儿,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呃,天快亮了,我想去外面、走走。”算是陪礼,也算是转移目标。
“我陪你。”来儿一说完,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花冲略带吃惊地看着她。
花冲哪里知道,他与朋友闯入这座与世隔绝的老林,在来儿的生命史上,便抹上一笔开天劈地的检红色颜料。二十年来,除了日渐衰迈的父亲,只有野山野水野禽野兽与之对话。然而,成熟的少女之心,渴求着真正情感的撞击。只是因为没有撞击对象,天长日久的,自己才粗蛮成了外表雄豪的假小子,但那一颗娇娇女儿心,是生生不息地悄然呼唤着收留停泊的港湾。
于是在这一个千载难逢的夜晚,春情蓬勃的姑娘必然要失眠,三个都市异性青年的进入,一定在心灵中激起巨大的波澜。来儿的心乱了,少女的思维变得可爱又复杂,特别是那个首先端着海碗喝酒的大学生形象,如呼啸之箭,就那么一瞬间,深深射入她心窝。
现在,头顶是纯净的天空,星星在晨曦来临之前,显得异常活跃,一刻不停地吐露着所有的光芒。然而,在黑海一样的大森林里,星星浅浅的光亮早被树梢的叶片吸光,地上依然是一片漆黑。露水上来了,这些灌木和小草的眼睛,总是山林里醒得最早的精灵。
花冲被行走如飞的来儿跌跌撞撞牵引着来到水涧边,检一块冷冰冰的石条坐下。
与一个久居深山的女子坐在一起,内心丰富的花冲,却一时找不到话说。
来儿先开了口,眼珠在黑夜中也闪着明亮的光:“你们,在哪里读书?”
“重庆。”
“很远吧?”
“也不太远,先坐汽车,再坐几个小时的火车就到。”
“火车?”
“是的,火车。你……没见过?”
来儿低下头去,老半天才说:“莫有,莫见过。还莫懂事时,阿爸就把我带进了深山沟。”
“以前住哪里?”
“以前住在山外的一个小镇上。阿爸说那里的人好坏。其实,先前阿爸哄了你们,我阿妈不是生我的时候死的。我那时已长到两岁,阿妈在晚上被镇长霸占了,跳井自杀的。我阿爸……剁断了镇长的两条腿,当晚,就带我逃到这里,阿爸和我改名换姓,当起守林人,一当二十年。”
花冲脸上的肌肉一阵痉挛,他心里默算了一下一二十年前,是“文化大革命”
无法无天的时期,那时他也很小,记忆中的东西不多。只知道中国的道德文化由此倒退五十年,经济倒退三十年,有成百上千万的人死于“武斗”中的杀人不眨眼。
“那,”他的语调有些惆怅,“你就永远也……不出山了么?”
来儿不语。
“没什么,”花冲安慰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早已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