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怀念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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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来儿并不接话头,好奇地问:“你刚才说重庆,很好玩是吧?”

比之大山褶缝里,若要讲玩,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里。但花冲不能伤来儿的心,尽量带着轻描淡写的口吻,讲歌乐山,解放碑,长江大桥,朝天门码头,也讲就读的大学里的趣闻轶事,教授的脾气,男女生的促狭,辩论会上的斗智。

来儿眼里闪出穿透黑夜的亮光。“你们好福气哟!”口气幽幽地,象个饱经沧桑的老太婆。在她心中,花冲他们无异于活在仙境。可她又岂能得知,几个长途跋涉的大学生,如今把她居住的大巴山腹地,才真正虔诚地当作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园呢。

花冲想笑,想说几句赞美山林的话,忽听来儿一声惊呼:

“别闹,听!”

花冲被这一叫吓得毛骨悚然,屏神静气地倾听,除了闷沉沉的水流声,周围只有揪心的静谧。

“快回去!”来儿拉起花冲就跑,“暴雨要来了!”

“你、怎么……知道?”花冲上气不接下气,边跑边问。

“水流声。晴天的水流声很好听的,刚才的声音变了,象细娃儿哭。”

“我怎么听不出?”

“你是大码头来的,你长着大码头的耳朵、大码头的眼睛、大码头的心窍。”

“那你呢,”花冲兴趣盎然,“你长着什么呀?”

“我?”来儿一楞,格地一笑,立即收住,“我们嘛,山缝缝里一根草,水坑坑里一只小蚂蝗,土洞洞里一个赖疙宝!”

“赖疙宝”即山里土话癞蛤蟆。花冲觉得大有收获,跟来儿一起,泥土味太浓,灵感在胸中蠢蠢欲动。

“诗!”他高叫,“‘山缝缝里一根草’。来儿你在作诗!”

“什么是诗?”

“是一种意绪,一个终极的梦。”

来儿摇头:“不懂。”

“一种大欢乐,一种大悲哀?”

来儿还是摇头。

花冲站住脚,神秘的森林,纯朴的山姑,已经越过最黑暗阶段而即将被光明一点点照亮的清新的早晨,混合成一股伟力,涌动着他的思潮,随即,灵感象一根自由的火柴,在脑子里一划而过,一股形象思维的火花“蓬嚓”燃起,刹时照亮诗意的天空。

“来儿,来儿,你是问诗是什么吗?”花冲手舞足蹈,激情澎湃,“让我告诉你、告诉你:诗是一条路、一架梯子、一只伸出的手、一只蜜蜂、一副药方、一座教堂、一个谜、一座激情的火山,也是一轮水中的明月、一次出逃、一种回归、一个巨大的悬在空中的疑问、一场与死亡终生的较量,它还是一把伞、一片云、一方崭新的大地和天空、一种瞬间的永恒……诗有太多的可能,也有太多的答案,诗让我们兼有人和神的双重胸怀和属性,诗就是一根小草草、一只小蚂蝗、一个赖疙宝、一个……巴山之阳英姿飒爽的来儿大姑娘!!”

来儿呆了,与其说是被吓住,不如说是为青年男子半疯半痴的艺术激情所迷住。

她象中了盅的部落少女,万分崇敬地看住能施巫术的祭师,这个祭师是她久远呼唤终于一现的梦,是升华她、成全她、重塑她、使她凤凰涅槃走向新生的另一个雄性的世界!

一道明亮的闪电划破天地,一声震动世纪似的响雷炸醒处女的巴山。

倾盆大雨轰然而降,似要把连亘数百里的大山拦腰劈断……等淋成落汤鸡的花冲与来儿跑回屋子,老人与另两位大学生都已起了床。

看着回来的两个男女,堂屋里的气氛突然之间变得很尴尬。

“老人家,”花冲顾不得换衣服,气都没喘匀,就赶紧献殷勤,“不多睡一会儿?”

飘忽的桐油灯下,老人衰老起皱的眼皮耷拉着,鼻子里含意不明地嗯一声。

花冲的心一紧,以轻松的口气补充道:“来儿陪我到涧水边去看了一会儿山景。”

说过之后才觉得拙劣——伸手不见五指,看什么鬼山景?

来儿为他解围:“阿爸,你是咋了嘛,人家学生哥淋了雨,你把罐罐里泡的驱寒药酒拿来,人家喝一口呀。”

老人粗浊地“呕”一声,起身进内室。

来儿向花冲伸了伸舌头。

邹清泉和页子盯着他,页子面带洞悉世间一切的笑容,邹清泉则稳重庄严,不知有何见教。

“大概,”邹清泉说话了,“这场山雨会把我们锁在山里。”

页子一直似笑非笑,不停地揉眼睛,喷鼻子。

花冲默不作声,他的情绪十分紊乱,对似笑非笑的页子充满了怒意。

老人出来了,捧出一个陶土罐,让花冲喝一口,直辣到花冲的心尖上,然后老人看着女儿发命令:

“你娃娃昨晚没困觉,中午我做饭,你马上去补瞌睡。”

来儿伸伸脖颈,似乎想分辨。老人不让她的话出口,右手抢先往她的寝室一指,第二次命令:

“快去”

来儿不好吱声了,飞快地瞟一眼花冲,恹恹地走回自己的小巢。

暴雨整整下了一个白天。

在这个白天里,整架大山像舍命厮杀的古战场,金鼓齐鸣,刀戈乱响,霸领大山数千年的古树,崛地而起千万年的山体,无一例外,都象束手待毙的死回,默默地承受着雷雨的暴虐。天是黑的,地是暗的,天地之间,泻下万千条瀑布。

躺在床上的来儿根本就没睡着,凝神倾听着堂屋中三个大学生点滴的对话,特别是那个叫花冲的大学生,声音仿佛一只只野鸽子,字字句句钻入她心灵的殿堂,弹动少女心中的管风琴。她也密切注意着阿爸的反应。怎么没有阿爸的声音呢?他真地在生她的气了吗?女儿是最理解阿爸的,阿爸把这架大山看成躲避天灾人忧的避难所,看成与女儿灵肉栖息的保护地。如今三个外乡人贸然撞人,特别又是三个年纪轻轻的男人大学生,其中一个气质特殊的小男人首先吸引住阿爸年轻的女儿,他感受到这股危险的气息,能不紧张吗?

来儿在床上翻来复去,花冲的形象在头脑中挥之不去。他有一个什么样的身世呢?大码头的人,不用在森林里扛枪巡逻,不受风吹日晒,他们的远方生活,都是一个什么样的讲究呢?大码头的男人,假如娶一个山林里的野女子,是不是会好好地喜欢她一辈子呢?如果跟他到一个新地方,他会教她怎么走城里的路吗?怎么坐城里的火车吗?怎么吃城里的饭吗?怎么说城里的话吗?

呸呀呀,来儿你是怎么啦,你怎么就胡思乱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呀!

心跳的震动使她象做贼一样害怕,双手捂脸,身体蜷缩在床里面。但这只是一瞬间,山地的勇敢深入她的骨髓,她从小怕过什么吗?没有?那么她就不怕那个令她心跳的男人,不是不怕他的蛮横,而是不怕他的魅力。

她的鼻子耸动着,她嗅到了什么?呀,那是床单上从未有过的异性的气味。来儿的背上滑过一股潮热,感到有无数细汗从千万根小毛孔里渗出。她嗅一下茅草填塞的枕头,然后抓住床单,俯下脑袋,鼻子轻轻地从上面一寸寸嗅过去。哦,这就是那个“诗”学生的味道吧。嗯,男人的味道怎么这么一个样子,怎么这么好闻呢?

背上潮热的感觉更加强烈,似乎胸脯和腋下也在出汗。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床单紧紧地捏在双拳里,压在嘴唇上,青春的呻吟从胸膛挤出,感动着屋里沉寂了二十年的空气。

哦,在这一时刻,来儿顿悟了什么是女人。

过去的她是残缺的,而这一瞬间,她从心理上完成了一个飞跃。

午饭的气氛很微妙,来儿在老人的呼唤中出屋落座,花冲偷偷看了一眼,才半天时间。她好象突然漂亮了许多。

老人一反上午的沉默,搬出陶土酒坛,一幅豪迈气概。席间,他不与女儿说话,只顾热情地向三个大学生劝酒。他看似散乱的话锋实则暗有目标,对象主要是花冲。

他问他在学校当着什么“官”,都有什么威风,城里男人女人都时兴着什么样的生活起居,男人打妇人是否象山里一样同样得着邻居的大声鼓励。

“老爹,”三个大学生笑得很好看,还是被问的花冲回答,“城里人如今不敢打女同志,听说有的家里,还是女的揪男人的耳杂,那些丈夫没办法,自我安慰,成立了‘软耳朵协会’呢。”

“嘻——”来儿冷不防笑出声,被阿爸一瞪,赶紧咬住嘴唇。但她的眼光不退缩,与阿爸对视着,不知怎么的,倒是老人首先软下去,避开女儿的视线,继续有一搭无一搭地与三个大学生对话。

“自古道,”老人不信刚才花冲的话,“自家的马儿自家骑,自家的女人自家欺。城里真敢反了天,女人不受男人的气了?”

“阿爸,”页子跟着来儿的称呼叫老人,“你放心,城里是男人才被女人欺。”

“年轻娃不敢乱说。”老人正色道。

页子肯定是想起了与袁辉的不顺,面呈哀愁说:“向山神爷发誓,不敢哄你的。”

花冲偷空瞄来儿一眼,来儿向他扮个鬼脸。

午饭应该说很愉快,与上午的冷淡相反,老人对花冲不再戒备。但下午的雨声里,来儿想与花冲摆谈的企图却都成为泡影,老人一会儿吩咐她做这,一会儿要她去搬那,他似乎长着四只眼睛八只耳朵,只要来儿一有接近花冲的企图,他一定会在适当时候以适当的事情把她支开。

傍晚,猛雨骤然停下来,大山一片清新明丽。

“儿呢,”老人唤女儿,“该上山去撵山耗子了呢。”又仿佛是故意向大学生们解释,“这种天气时候,贼们以为守林子的不出去,是最黑心的哩。”

来儿盯着花冲,张了张口,没说出话,进自己的内室挽了头发,打上裹腿,持上猎枪,向大家点点头,迈着英武的步伐,坚定地走向雨后的山林。

接下来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晚饭在一片神秘的安静中吃完,老人没话了,每根深深的皱纹里,似乎都隐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三个大学生睡进来儿的小屋,仿佛也有了与第一天不同的感受。

邹清泉被一种使命感所驱驰,虽觉山里风光奇伟,但停留太久,便容易滋生事端。这个小个子,从来都有一股不达目的不息奔驰的毅力和勇气。他已敏感到老人、来儿、花冲之间的尴尬,他熟知他的朋友,花冲用诗人的心灵感受着生活的馈赠,情感沛然,却自制力薄弱,最好的防范,是赶紧离开此地。

页子的沉闷来自另一方面,大巴山的蛮荒与古朴给他注入一份阳刚,可是见着来儿,不由自主就要想着大学里那个飘忽的影子,他作了几次努力,也无法将她驱赶。现在躺在来儿的铺上,闻着女性特有的如兰似麝的香气,干脆沉溺于哀怨的牵挂和思念之中,竟自抽抽泣泣地流下眼泪。

花冲却产生了浓浓的依恋,此地毕竟与他故乡的山峰一脉相承!他们的助条是连在一起的,他与这儿的老人、与山中姑娘来儿,本质上是一根藤上结的果,他们的内核,天生就是同一种化学方程式。他心里时时涌动着一股潮,很想提出与来儿一起进山巡夜,体验一种独特的人生,他相信能把这感受记下来,化成一首气韵悠远、哲理充沛的长诗,打动万千城里的读者。但老人紧闭的嘴巴和警惕的双眼打消了他的想法,他不知道与来儿会发生些什么。他放任地渴望,又顾忌地收敛。他在一种煎熬中觉得情绪变坏,有一种想要发泻、想要长啸的欲望。

来儿现在怎么样了,猛雨过后,山洪如虎,按老人的说法,这时山贼活动也最为猖獗,来儿必须接受自然和歹人的双重挑战,她能自如地应付吗?

竹蔑泥墙很薄,听得见隔壁的老人在翻身。他夜夜守着他的棺材,他对今世与来世的想法,真如白天给我们讲的那么超脱吗?

页子的抽泣大起来,丝丝缕缕,锯着神经,花冲的烦噪一下达到了最高点。

“讨厌!”他恶声恶气地斥责,“你不要老是挤你那老鼠尿好不好!”

“哪个有你潇洒,”谁知页子狠狠地回敬,他的眼泪是为袁辉而流,容不得任何人的亵渎和攻击。“你倒行,走到哪里,就把情种撒向哪!”

页子的话严重地伤了花冲的自尊。“你的意思,”他的脸几乎抵到页子的额头上,“说我是玩弄女性的老手了!”

“各人的事,各人心知肚明。”页子不松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娘的!”花冲气得直想煽朋友一耳光,“我对任何女性都是真心!”

“那你就是对任何女性都缺乏责任!”

“我都被你的专一感动了,”花冲喘着气,“回学校,我建议在大校门给你树一块贞节牌坊。页子,如果你能站在张尚清的床边,把他从袁辉的身体上拉起来再狠狠给他一耳光,我就佩服你是真正的男人!”

花冲的话象利刃,刺得页子一下跳下床,胡须一擦一撩的,大声说:

“花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爱方圆胜过爱悦悦,可是,方圆也被张尚清玩了,你去给他一耳光吗?!”

花冲的心一阵痉挛,捏紧的拳头举起来。

“你们到底睡不睡!”邹清泉适时地插在两人当中,“要把精力用在这些事上争输赢,我只送你们两个字:无聊。”

老人一定听到了他们的争吵,把棺木敲得梆梆响。

花冲和页子泄了气,随邹清泉精疲力竭地倒下床。

沉默良久,邹清泉正色问道:

“田夫,雨已停了,我们准备什么时候起程?”

花冲一时没回答,听邹清泉的口气,似乎也在责备他。起程起程,前两天的不能起程,难道能够怪我么!憋了好半天,他才闷声闷气地吐出两个字:

“随你。”

“那就天亮出发。”

“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