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杰的报告还振动了一个貌似平静的女生的心,那就是江雨夜。
两个月来,江雨夜经历了一次灵魂的旅行。
她早已不逃课,早戒了烟,并且戒了进舞厅,只是她的孤独还是一如既往,如今,最爱散步之处是空旷少人的嘉陵江畔,她对那里情有独钟,有关翁振渝的报纸,就是在那里的一个小报亭买到的,她因此而把那里当成命运的一个转折点。
进教室听课,则坐在最后的角落。仿佛看戏一样,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同学。她太美了,任何坐的姿势都美妙绝伦!她的眼睛不再总是忧郁迷离,时不时就会闪射出一种新的生命之光。她的手指修长而光润,古人形容女人的手指“如削葸根”,江雨夜的就是这般,她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将一支圆珠笔捏住,圆珠笔便也美丽起来,如珠王一般。
一个星期前的礼拜天,她终于被准予去了贫振渝的“午夜心理热线咨询站”。
那个房间在两路口大街背面一个小巷子里,是六十年代—个单位的老式二层红砖宿舍楼二楼。小巷是个斜坡,坡底有一间人声鼎沸的茶铺,从这里爬上一百余级石阶,才能抵达咨询站。
进得小屋,触眼皆是简陋,增色的只有两部代表现代化的电话机和挂满四面墙壁的锦旗,而里面的工作人员的精神面貌,却令江雨夜感奋莫名。
从小张拿出的照片上看,她原先的漂亮确属全厂第一,她爱文学,爱游泳,在厂文艺宣传队是首屈一指的领舞。但恋爱中的惨重打击,非常人能够想象,被那个一心想报复的前男友强奸了不说,还被一瓶硫酸全部泼在脸上,俊俏的鹅蛋脸不复存在,风情万种的杏仁眼也眨眼消失。现在,如果在晚上遇见她,就是最胆大的男子可能也会吓得撒腿回撤。一脸的僵疤,两个朝天的小孔是鼻子,红红的两眼外翻,没有睫毛没有眉毛,连头上也是疤痕累累,寸草不生。
她曾自杀过三次,后来在贫振渝的帮助下重树生活信心,五次的面部整形和植皮手术,承受的痛苦相当于又死去五次。但她现在是心理热线最受欢迎的咨询员之一,被她唤醒而昂首再造人生辉煌的男女不下百余名,他们不管年龄长幼,在电话里或生活中一律称她为“张姐”,他们说,“比起张姐来,我们那点小坎坷简直算不了什么。”
另一位小伙子孟嘉陵一出生即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根据国内外病例,医生判定他活不过二十五岁。他嘴唇乌紫,喘气很急,现在已经二十六岁了,但笑口常开。他给江雨夜说,能活过医学上的死亡线是意料之中,因为他从不信邪,“这是超额完成任务呀,”他笑得直喘气,“简直象是在无偿使用别人的岁月那么得意”。
他从小就坚持每天早晨的慢跑锻炼,非常乐观,觉得心脏越是娇气就越是要给它加点压力,“用进废退,”他总结道,“把它磨炼得麻木了,它就懒得只去琢磨死的事情了。”他口齿伶俐,反应敏捷,在他的鼓舞下,多少先天患病的少男少女获得了生活的自信。
李素芬有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也长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城市贫民的脸,一家八姊妹,她是老大,那个穷呀,说出来现在的城里人没几个相信。夏天到菜市场去捡烂菜帮子,带回家里煮着吃,她是老大,要让弟妹们抢,有时饿得实在没法,就去啃房子外面的树皮和青草。几年过去,他们家外面再没有一棵活的树,也不长一棵绿油油的小草,因为草根都被吃光了。大了后国家照顾进街道皮鞋厂,由于长期营养不良饿坏了身子,几次晕倒在作坊,不得不被退回家中。
可是她却对文字情有独钟。她没有读过书,身为老六的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他第一次在家里结结巴巴地朗读《卖火柴的小姑娘》时,就把已经十四岁的姐姐深深地感动。原来能识字有这么大的好处,可以忘掉眼前的困苦,把自己沉浸进一个远离现世的美妙的第二世界中去。她开始偷偷地学认字,她将一个月加班加点捡破烂卖的钱偷偷扣下一块多,买了一本小学生用的新华字典。她家住在长江沿岸的棚户区,因为没钱,晚上从来不点煤油灯。她白天要去捡垃圾,晚上则在昏暗的月亮地里翻开新华字典一个一个地认字。等五年后能大致把《重庆日报》上的各种消息慢慢读完,她已成了一个深度近视眼。
然后她以旁人想象不到的毅力开始学习写小说。那时她已结了婚,嫁的当然也是一个很穷的工人家庭。白天她要操持家务带孩子,晚上则拿起一枝蘸水笔。她太想表达她的生活经历了,她认为贫穷中的磨炼应该告诉每一个人,特别是那些出身富裕的小孩。家中自然是没有多余的钱供她买纸的,她就到处捡街上的废纸,烟盒纸、包装纸、往年的旧日历、小学生的旧作业本,拣到什么是什么,都如获至宝捧回家,搪瓷盅里装一杯开水,一张一张地熨压平,再用针线一针一针地钉成大大小小的本子。她那一瓶“重庆牌”蓝墨水能用出比别人十多倍的效果,她的经验是:
将它倒进一个大大的空酒瓶子中,再灌上一满瓶的长江水。
她的第一部小说稿写出来时错别字连篇,语法不通,字迹谈得不象是用蓝墨水在书写,然而深厚生动的底层生活场景却打动了《红岩》文学编辑部的一位老编辑,在他精心辅导修改下,三十五岁时,李素芬发表了有生以来第一篇小说。
她在给遇到心理障碍者咨询时的话语是质朴无华的,但就是那种娓娓道来的朴实无华,打动了多少接受者的心。
接着是听老梁的讲述,坐着轮椅每晚来去的老梁是一个特殊人物,什么叫“虽九死而犹未悔”,就看看老梁的遭遇。
老梁五十来岁,大块头,声音洪亮,气血旺盛,嫉恶如仇。老梁在物资局是一般干部,每次提拔科长副科长,总没有他的好果子吃。他在群众中威信很高,但在局长眼里是一根带毒的刺,局长挪用数万公款的事是他捅出来的,局长利用人情关系向下属企业安插有错误的亲信干部是他向组织部门揭发的,局长用公款出国旅行、用手中权力卖官鬻爵,都是他蔑视压力向上面来的调查组反映的。
但他由此而倒霉,突然就有一个街道妇女来告他强奸,前因后果说得有鼻子有眼,人证物证样样齐全。他挨了黑打,两腿打断,然后被扭送公安局。后来就判刑三年,弄到大巴山深处的一个劳改煤矿去改造。
老梁女儿因有这么一个爸爸而在高中羞愤难当,跳楼自杀,结束了如花的生命。
老梁的妻子一气之下精神失常,每天把屎尿糊得满床满墙。老梁在狱中那个气啊,一般人无法体会。可他没有自杀,没有干蠢事,他坚持不懈地向法院写申诉,他相信事实胜于雄辩,没有永不逝去的黑夜。
果然,法院的领导班子重新对这个案子进行了调查,老梁的案情终于弄清,那是物资局头头收买的几个流氓搞的触目惊心的诬陷;老梁出来了,头头进去了。然而老梁已经家不成家,人不象人了。善良的同事和朋友劝他总结经验,以后少管闲事,独自养身。可老梁一拍桌子,毫不领情。
“不!”他说,“除非他们戳瞎我的眼睛,剁断我的双手,把我提前送去见马克思,不然,有一桩丑我揭一桩丑,有一个疤我刺一个疤。我要叫不老实做人的人不得安宁,我要叫老实做人的睡得着安稳觉!”
老梁的接谈对象主要是受了窝囊气而一时想不开的各色人等,除了与他们谈心,疏通他们的心境,遇到重大的贪污腐化线索,他还参予别人的行动,与正直的人们一起干。他照样天不怕地不怕,找政府、找纪委、找法院,只要用得着他,他说哪怕摇着轮椅跑到天涯海角。
这是一个新的天地。
小张来这里上班,已经逐渐不戴大口罩,她说让人们议论她的脸吧,她就是要锻炼心理承受能力,她不只是要鼓励别人敢于正视,首先她自己就要正视生活,这是翁哥曾经给她的教导。
老梁坐轮椅,每天上下外面的百余级石阶,都是翁振渝把他背上背下,老梁说就冲这一点,都要为重庆的心理患者服好务,这是翁振渝对他的期望。
他们关在这个小屋子里,外面一点看不见他们的轰轰烈烈,但他们人人是精神的强者,一股自强不息的洪波通过小小的电话线,向城市的四面八方幅射。他们众口一辞称赞翁振渝,一点不带虚与委蛇的捧场,他们说如果没有老翁的组织,没有老翁对他们的启示甚至扬鞭催促,他们不会走到一起来。
特别是小张,一提起往事就流泪,她是翁振渝的直接受益者。
“是翁哥把我的生命唤醒,”她面对江雨夜,红红的眼皮刺眼地眨巴着,“不然的话,我根本不会在这里看到你,不晓得死到哪个火葬场去了。”
是翁振渝把他们个人的人生遭际,变成一笔宝贵的社会财富。
“这叫作变废为宝,”孟嘉陵随时不忘开玩笑,“红萝卜上了席。”
马上遭到一直在电话上与一个求助者谈话的翁振渝的反驳。他转过身捂住话筒,正色道:
“小孟你再敢吊起嘴巴乱说乱道!你们是宝,真正的宝。你们是人;是比正常人还要健全的人。什么叫自己看得起自己?那就是每一点每一滴地喜欢自己、每一时每一刻地欣赏自己,连开玩笑,也不能把自己当作洗涮对象。懂没有?”
“是,连长!”孟嘉陵一个立正,向他的首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江雨夜离开时是夜里十点,她不能再呆下去,咨询员们都要轮流守着电话,忘我工作,她不能总影响他们。
翁振渝送她到下面小菜铺外面的巷子口。
“不会对今天之行不以为然?”翁振渝问,眼睛似能穿透她的心肺。
江雨夜本想哼一声,以打击面前男人的自信,但她做不出来,小张四个人的形象浮在眼前,她如果摇头,是对他们的亵渎。
她点了点头。
“其实你心里也有病,”翁振渝又说,“但用不着我来治,因为,你有能力自己医好自己。”他深深地盯了她一眼,这一眼深入她的骨髓。“我还希望有朝一日——”他忽然嗄然而止。
“什么?”她倒急了,“你说呀!”
翁振渝点头:“不是我们来治你,而是你加入我们的工作站,我们共同来医治别人。”
一句话,石破天惊,把江雨夜紧紧地钉在原地。
“再见。”翁振渝伸出手。
江雨夜握住它。
这是一双很有力量的男人的手,它成熟、稳定、自信、负有责任感,与校园里才长绒毛胡子的小男人的手不可同日而语。
翁振渝抽出手,一个转身,向石阶上走去。他打了钢针的双腿,居然看不出一点摇晃,永远是军人的标准。
江雨夜久久地注视着夜色中的他,直至把他盯人灵魂最深处。
接下来是一个星期后听到张杰有关人生的报告。
按以往的惯例,对这类报告江雨夜天然反感,不但大不敬,神情上还会做出冷漠的不屑。可今天居然震动了,居然感动了,这就是奇迹。
奇迹是翁振渝带来的,是他的咨询站的四个朋友带给她的。
是的,我有病,她坐在共青团林中的草坪上想,我过去是病人了膏育。我以为我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结果一看,比我不幸得多的人就在我的周围。真象俗话所说,登泰山而小天下。那么,登喜马拉雅山呢?登上宇宙飞船呢?甚或站在太阳系的制高点、站在银河系的制高点、以至立足于河外星系的某一处,回望现今的小小悲愁,那不是要令全世界笑得大跌眼镜了吗?!
她身上骤起一股鸡皮疙瘩。她从又自尊又自卑的心里,看见了自己的渺小。
即使我堕落得死去活来——她终于明白——也丝毫不会扰乱大自然的和谐,世界并不因此而更坏,天体的运行也并未因此受到任何干扰。我毁灭的只是我自己,我害不了任何哪一个人,甚至影响不了夭上的一只鸟、水里的一尾鱼、地上的一茎草。
既然如此,何不如堂堂正正地活一回?
翁振渝的形象如在她的身边:“用不着我来医,”他深入她骨髓地说,“因为,你有能力自己医好自己。”
她猛然感到眼里热辣辣的,是一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的,在这个社会里,人生的价值如同锦缎、普通织物、和破布。它们是那样天壤之别,贵贱不等。你要做破布,还是做一块华丽而珍贵的锦缎?
江雨夜陷入了深刻的沉思。
但不管怎么说,青春的危险期提前在她身上结束了,这一点,她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些天总是时雨时晴,而每每下雨,总伴着初夏隆隆的雷声。
周末聚会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主要的原因是临近期末考试。但其他小原因还有许多。一是张尚清要为去老山前线做准备,对此越来越提不起兴趣。二是袁辉自从与雷翔相恋,就再没有到草坪上露过面,一般来说,星期六的下午,她总是到建筑大学去,星期一早上才幸福而归。等而下之的页子更糟,袁辉恋爱之后,他就患了忧郁症,无论多么令人捧腹的场面,都无法赢得他一个淡淡的笑容。如此心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周末聚会呢?方圆更是失了芳踪,这个美丽的姑娘,仿佛一时间气化了,除了星期三中午播一下音,哪里都不见她的影子。
面对这种情形,花冲特别孤独。他有这种怪癖,一旦习惯的生活突然终止,或者约定好的事情临时发生变故,就书也无法读,诗也写不出,要过很久才能慢慢适应。
一种近乎玩世不恭的“犬懦哲学”在他心里反复萌发。这个从偏远的大巴山区来的男人就是如此:既不懈地追求生活,又不敢奢望生活过多的酬报和宠爱,理智而清醒地面对现实。
老山前线去不成了,莫名其妙地被涮下来,幸好是张尚清去,位置落在好朋友名下,对他是个稍稍的安慰,但自己的一腔兴奋化为沮丧,十足地不是那么好受。
他常常怀疑自己的能力和在大众之中的形象,这种怀疑是痛苦的。
只有悦悦死心塌地地做他感情的俘虏,“卖书事件”那么严厉的争执,她居然说断就断,第二天就把全部存货打给了正八方张罗着要干点“商业活动”的张旗。
世上能再有这么看重他的姑娘了么?没有!
他必须好好珍惜她。于是,他与她有了频频的约会,不管是不是考试将到,他都要与她守在一起。
“老是在校园里散步,”相见次数多了,花冲有了新想法,“我们的会面应该有点意义,不然会烦的。”
悦悦笑了:“参观红岩村就有意义、”
花冲却认了真:“你太聪明了,来重庆三年,居然没去过革命烈士纪念馆,这很说不过去。”
“你还记着你是红军的后代吧?”悦悦问完,觉得不妥,脸上有了紧张。
花冲的眼光沉静,仿佛盯到了历史深处:“我爸是半个红军,但我们是整个中国人的后代,没有儿女不探知父母经历的道理。”
接下来的无言中,他们决定了周末的参观内容。
如果没有那么多血迹洒在历史的书页上,白公馆真不愧为“香山别墅”,背靠壁立之山,倚偎野泉飞瀑,山谷里刮来的清峻飘逸之风,直贯发梢。
不,这些都只是想象之中的景物。现实是,密布的电网切割了头顶的天空,呻吟声、呐喊声在山洞里幽幽回荡。为了一个政权的易手,国、共两党的前人们,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展开了一惊心动魄的特殊战斗。
花冲与悦悦表情肃穆,相互搀挽着,登上了高高的石级。四十年代的时候,这里肯定到处可闻国民党狱卒的喝斥、和共产党囚犯的呼号。一个阶级囚禁着另一个阶级,但思想不可囚禁,灵魂在这里作着惨烈的搏斗。参观者脚下,就有革命者就义的鲜血吧?小径边的野花,就是当年不屈的灵魂在迎风摇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