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商风潮刮得迅猛,短短半个月,几乎整个改变了校园的面貌。下课之后,很难再看到几个闲荡的人。黄昏时,草坪上不再是那般喧闹,就连复习考试的人,都心不在焉的了。摆摊设点之后,花样更多,有摄影赚钱的,有搞家教为生的。一些农村同学干脆背着小木箱到街上干起了擦皮鞋,美其名曰:“勤工俭学,自力更生”。
同学间议论的话题也变了,不再仅仅是书本,而是女人、生意和钱!还有高深莫测的商业文化!
花冲对突人其来弥漫校园的经商大潮更加迷惑不解,要说贫困,他是最应该一头扎进钱眼儿中去的人,他的生活费不够,老家的父亲和哥姐们在贫困线上下徘徊。
可要同学聚会不谈诗歌只谈钱,他从灵魂深处反感。他是诗人,诗人的高贵永远是由于精神的辉煌,而物欲沉重,只会把诗人坠入市侩的泥潭。当然,看到以前与自己一样穷愁潦倒的几个同学一夜之间变成富翁富婆、或男老板女老板,他也有过失落和躁动,但他不让自己放下手中的理想的彩笔,加入“致富者”的行列。
我不会,他暗暗发誓,决不会!
学校各级领导当然都看到了这种情形,开头还在各个班级打招呼,明令禁止,谁知颇有点螳臂挡车的感觉,不但没有使校园经商热有所降温,反而带来了更大的蓬勃兴旺。有些教授和中层干部实在忍不住了,前前后后几起人向院党委上书。这其中尤其是母部长,看到学生和一部分职工热衷赚钱,他怒从心头起。
哼,他愤怒地思忖,全是些不肖子孙,哪里象个读书人的样子,把古圣先贤的脸皮都丢尽了:在这方面,他的忧患意识是很重的,不管怎么说,大学生都去经商,是不能振兴出一个现代化的中国来。的!
他满脸通红地找到院长,慷慨陈词,掰着手指头,一二三四地数落出无数个危害。院长听完,却反常地沉默着,拿不定主意,因为他到其他城市的院校参加会议,看到类似的景观比C学院还要红火。
“等等吧,”院长无奈地沉吟,“看看上面的精神再说。”
不久,报上有了宣传,多数报道对大学生们的作法赞赏有加,认为这是社会实践的积极参与者,是跨世纪的真正的主人!就连一些有全国影响的大报也登载过持这种论调的文章。母部长拜读之余,深感回天无术,只能静静地盯着报纸出神。
一天午饭后,悦悦的书摊上来了几个中年人,看穿着打扮,颇有风度,一口普通话讲得圆熟纯正。悦悦很忙,但如此有气质的人也来光顾她的书摊,无疑是个鼓舞。为首的中年人一本一本翻得很仔细,颇有兴趣地向她提问。悦悦满脸兴奋,十分恭敬和殷勤地给他作着解释:书的来源、销售情况、经济收入。那位先生只是“喔喔”地应,一头长发闪烁着智者独特的风采。
几个人到底没有买她的书,几分钟后,逛到另一个摊位上去了。
晚饭时,悦悦看到了学生食堂墙上的海报:
著名美学家高某某教授、文艺理论家孙某某教授应邀专程来我院举办美学讲座,时间:一九八八年六月五日地点:第三教学楼203大会厅。
悦悦无限荣耀。妈呀,说不定今天来逛我书摊的人,就是北京来的这几个大学者呢。她过去读文学期刊时看到过他们的大名,早就对他们心生佩服。当晚,她早早地收了摊子,去阶梯教室听高教授的宏篇大论。
高教授走上讲台,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后,他开门见山便说:
“同学们,今天我去翻了你们的书摊,几百本书,绝大部份是拳头文学和枕头文学,剩余的部份,皆为平庸之作。这是让人难以理解的。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居然销路看好!这充分体现了同学们当中对美的麻木!”
坐在第一排的院长和母部长及其他院领导,脸色都很不好看,尤其是母部长,感到如坐针毡。
兴致勃勃的悦悦半途退席,连后来孙教授的课也没有听,她的嘴里嘀咕着:
“不过是没卖你写的书嘛!”其实她的真实想法没人知道,她是为了心爱的花冲。
自卖书以后,她的经济很有起色,花冲饭碗里的营养物每日有增无减。看着花冲充沛的精力和红润的脸膛,她觉得她忙得很充实。
学院并没有因为高教授的批评而取缔那些摊点,他们无奈地感悟到,这是一种社会大潮。
而悦悦的书摊还是有了明显的变化,高尔泰的话虽不中听,但那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嘛”。她在进书时有了目的,除了《一万个梦的解释》、《经商厚黑学》、《金三角幽灵》等等之外,还是弄来了诸如《老子注解》、《〈战国策〉全编》、《简明美学辞典》之类的书籍,增加了书摊的文化厚度。
与袁辉和方圆都摆脱了干系,张尚清心灵的烦躁有了暂时的缓解,他又可以集中精力奔他的既定目标了。他与花冲一样,对校园经商持坚决的否定。但否定的理由则大相径庭,花冲是因为知识的崇高,而张尚清是对权力的热衷。
赚钱算什么,这是张尚清的一贯思想,决定每个人一生命运的,是政权和政治。
他静下心来思索“方教授以后”的行动方案,他觉得顶头上司母部长的利用价值不可小觑。那么,也给母部长来一篇文章,尽快发在教育报上。母部长象老黄牛一样为党的教育事业勤勤恳恳工作几十年,从来也没有差错,很有报道和宣传的价值。
关键的是,母部长在决定谁去谁不去老山前线的名额上,具有相当大的能量,而参加前线慰问团的正式名额,期末考试前一定会公布。时间不贷,容不得半点犹豫和拖延。
下班时,他悄悄把打算告诉母部长,却遭到了一口否定。
“你为方教授写通讯,”母部长说,“很好,充分显示了我们宣传部工作人员的实力,也为学校争得了荣誉,院长表示非常满意。你继续写下去是对的,弄出一个系列报道来,让C学院在重庆市名列第一。但不要写我,写别的人吧。”
张尚清观察母部长,部长脸色严肃,眼睛平视前方,看不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但张尚清还是咬住部长不放。于部嘛,他洞悉一切地思忖,没有不愿意升迁的,特别是母天海这类人,除了搞行政,其他专业一无所长,难道甘心一辈子居人篱下,庸碌一生?其实越是拒绝的人,越是做梦都想着往上爬。拒绝是一种官场策略,而升迁则是每个人的真实内心。
想透了这点,张尚清再不用向部长汇报,自己熬更守夜地干起来。他还是用歌颂方教授那一番话来大做文章:“母天海同志……用自己的汗水和青春,在中华民族教育事业的沃土上,谱写出了一曲曲激动人心的乐章。他三十年如一日,对工作兢兢业业,对名利淡泊处之,无私奉献,高风亮节……这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的品格。”
几天后写好初稿,捱到快要下班,才请部长过B。部长平静地读完稿子,只是摇了摇头:
“真拿你没办法。”
“那我就投出去了,部长?”
部长把稿子放回桌上,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恰好下班时间到,部长收拾好自己的公文包,把玻璃茶杯装进去,仿佛忘了这事,转身出门。
张尚清知道成了。他巧妙地选定下班前的短时间请部长审稿,就是为了达到这个效果。因为下班时间到,部长来不及表态,这是事实。但部长毕竟也审了稿,没有明确说不同意刊登。对于部长,日后即使有人攻击他沽名钩誉,他都可以应付。
张尚清也有话说,部长来不及说“同意”,但也来不及说“不同意”,而来不及说“不同意”,下属亦可理解为同意,不然工作积极性哪去了?不然什么才叫主动往肩上承但责任?
稿子寄出去了,张尚清等待着可喜的收获。
趁着期末考试前的复习时间,校方联系了著名政治演说家张杰到学院来作报告,李教授进校门以前,校方强令把地摊上所有“污七八糟”的东西全部收起来。
张杰是从西南师院过来的,他前天到的西师,为万余名师生演讲,据第二天《重庆日报》头版显著位置的报道,张杰的讲演确实震撼人心,那么自视清高的大学生,又碰上开讲时突降大雨,而居然纷纷撑起自备的雨伞,在泥泞的露天广场坚持听完,中途竟无一人退场。那万余把绚丽的伞花交相辉映,蔚为壮观,感动着多少老师和学校各级领导。《重庆日报》的报道标题也让人激动,“展未来谈选择张杰西师话肺腑心共鸣情共振师生雨中忘衣湿”,充分显示出当时台上台下人心与共的盛况。
在C学院,张杰选择了与西南师院同样的题目:《未来与选择》。
午饭后讲演就要开始,各级各系正在整队入场。张尚清拿着新出的《四川教育报》跑进宣传部办公室,母部长正要往操场走,张尚清气喘吁吁地将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递给他。
“部长你看,发了。”
“什么发了?”部长大智若愚,什么都不知道。
“报道,写你的。”一教育报将张尚清的文章发在头版头条,显见对文章所选角度和所持论点的重视,右边还配上一张母部长全神贯注批阅一份文件的大幅题照,这也是一星期前张尚清专门为部长照的。
母部长以极快的速度把文章测览一遍,抬起头来,非常严肃地问:“你怎么私自拿去登了呢?”
张尚清回答:“我给你请示了的。”
“我同意了吗?”
张尚清做出不好意思的模样:“没有……可我觉得象母部长这样的好干部——”
母部长一下打断他的话:“乱弹琴!”然后转身下楼去了。
张尚清笑笑,也下楼往操场走。
张杰的报告果然精彩,虽说三个多小时才结束,但大操场上,除了时时暴发的掌声,就只听得见人们的呼吸。雨后的太阳,凶猛地炙烤着古老的都市,人们的皮肤,有一种搁在刀刃上的灼痛感。
花冲听报告时颇不安分,为什么这些平常热衷于经商赚钱的同学会有这么好的纪律呢?他一阵一阵地思考,把头转来转去。他发现周围的几个女生眼中有泪光,甚至连一贯傲气十足的江雨夜,也变得虔诚而稳重。
花冲归纳,张杰报告的核心,是环境无由选择,但我们自己的道路却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做什么样的人,不是别人限制你怎么做,而完全是一种自觉的个人行为。要炼成这样的人,涉及到世界观,必须铁肩担道义,理想铸人生。思想的矮子必然导致行为的矮子,而信仰的伟大也会成全人生的伟大。
哦,这么说,我们的同学不是不堪改造的臭鱼烂虾,理想的灯塔尚存一丝丝光芒,照耀在他们复杂的心中,不然他们不会流出振奋的眼泪,不然江雨夜不会如此虔诚。
演讲会结束,花冲跟页子脱离操场里汹涌的人潮,在中心花园里边走边激烈地讨论张杰的精彩之处,正遇上激动不已的母部长走过来。
“你说,”母部长镜片后一双眼睛炯炯有光,突然截住花冲,“今天的主题是什么?”
花冲的脑子还在与页子的讨论中,一时语塞,没反应过来,脸胀得通红。
“弘扬民族尊严!”母部长说着,转身匆匆走向办公大楼。
花冲半天回过神,看着部长的背影,想再加以发挥,挽回自己的面子,但部长已经走远。
花冲心里梗着一块石头,非常不舒服。
校园中文系有名的才子,连一次演讲的主题都抓不住。
这一幕,被随时跟着母部长观察的张尚清看在眼里,他暗自点点头,远远地跟着母部长走开了。
操场上,人流越加汹涌,张杰在保卫科和一些学生干部的护送下,困难地挤出波浪般排山倒海递过来请求签名的笔记本,好不容易上了面包车。
就在面包车开走后两小时不到,五花八门的摊点仿佛雨后磨菇一样,东一个西一个地神速出现,颇有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顽强味道。这其中,一个身材校好的姑娘忙碌得最欢,那是学生食堂斜对面的书摊后面的悦悦。
吃晚饭了,悦悦打了一份红烧肉,一个猪肉丸子汤,二两卤猪肝,把花冲拉到两人经常进餐的树荫下。
“发财了?”花冲问。
“小菜一碟,”悦悦没看出花冲脸上的阴云,“你把眼睛闭上,我还有魔术。”
花冲不理她。
“闭嘛。”悦悦撒娇,用两只手把花冲的眼皮抹下来。隔了五秒钟,只听她一声欢叫:“睁开!”
花冲慢慢睁开,悦悦手上抖动着的,是一套青色中档西装,和两条针织内裤。
“给你的。”悦悦表功一般地向他展现,“我午饭后专门去了一趟解放碑,想买便宜一点的西装,把我的腿都转酸了……你看要得不……你上次说你的内裤烂了。
你摸这个质量,全棉的,卫生杂志上说,男女都不要穿尼龙和化纤的内衣裤……”
花冲冷不丁冒出一句:“今天的主题是什么?”
悦悦楞了:“内裤有什么主题?保暖、遮羞。”
“我是问你张杰报告的主题!”
悦悦张口结舌。
“弘扬民族尊严!”花冲忽地一下站起来,脸色铁青,“我今天正式向你宣布,要嘛是你的臭书摊,要么是我,只能选择一个!你说,你选谁?”
看着花冲一脸凶相,悦悦吓住了:“我……两个、都想要。”
“‘沉默,或者死亡,没有中间道路。’我今天不给你开玩笑!”
“你不要那么凶嘛,人家挣钱,都是为了你啊,你看你最近吃的、用的——”
花冲掉头就走。
悦悦扑上去把他死死拖住,喉咙里带了明显的哭音:
“冲,我、听你的行了吧……”
花冲叹一口长气,脚一软,几乎瘫坐在草地上。
第二天上午上班时,张尚清随意地摊开着桌上的笔记本,对坐在对面处理文件的母部长漫不经心地说:
“我听到好些学生都议论,花冲缺乏组织能力。”
母部长推推眼镜,少见地马上附和部下:“对了,我看他的反应力也不是特别好。昨天张杰作报告,下来我问他这个报告的主题,他竟会答不上。他平常那些诗是怎么写的?啧啧。”
“有的同学,”张尚清说得很善意,很婉转,“思维只适合于某一方面,而不一定能胜任其他方面的担子。花冲的强项可能就是写诗吧。”他想了想;再补上一句,“比如写通讯啊、人物专访啊,这些需要纪实的功力的,也不是他的长项。”
母部长的眼光在镜片后问了一下,虽然稍纵即逝,张尚清还是看清了。
嘿,张尚清想,尽管你在演戏,但你绝不会忘记我给你写的通讯报道。
第二个星期的宣传部和学生处以及院办公室的联席会议正式议定,到老山前线去的光荣使命,C学院由宣传部的张尚清同志做代表。而如此上报市团委,母部长的说明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三天后,“重庆市大学生老山前线慰问团”的组成名单正式在各个高校宣布,C学院的代表不是花冲,而是张尚清。建筑大学的学生会主席雷翔任慰问团副团长,团长由重庆市团委书记担任。
花冲象霜打的麦苗蔫了脑袋。
张尚清心安理得地高兴。
原先是由我做伯乐,他坐在寂静的宿舍小屋吸着烟想,发现了你这匹马,让你逐渐在学院出人头地,成了人物。那么,现在即或是作为报恩,你都应该把位置让出来。
他对花冲没有一丝歉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