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参观了杨虎城将军及其爱子被害处,一个正义之士,在一间黑暗的小屋里,身中数刀,一腔热血,溅红了新中国开创时期的历史。
由白公馆到渣滓洞,得步行半小时以上。悦悦依偎着花冲,急急地走。他们被历史的阴云笼罩了,心里沉重得象要窒息。
途中,在“虎入囚笼威不倒”的圆雕面前,花冲深深地鞠了一躬,悦悦也跟着鞠了躬。
“你的眼光好吓人!”悦悦说。
“我发现了一种东西。”
“什么?”
“伟大!”
悦悦的手抖动了一下,她望着花冲的脸,这本是一张线条柔和的脸,现在却刚毅元比。
渣滓洞三面环山,前临深沟,酷似坟墓,四十年代,被人称为活棺材,“活埋”、“沉河”、“钉指尖”、“穿乳头”、“披麻戴孝”等,数十种惨无人道的刑法,就曾在这口活棺材里天天上演。花冲和悦悦参观了杀人坑,现在,坑里堆满了圣洁的白花,陈列室里摆放着革命者用过的饭桶、碗筷。
在给江姐用刑的竹签及革命者越狱的那堵败墙面前,他们站了很久。在校园里,听得最多的是现代流行歌曲,轻飘飘、软绵绵,差不多都是咀嚼恋人身边的琐碎情感,千篇一律,干部一腔,越唱越萎靡。可是,今天刚往这儿一站,一曲久违了的《红梅赞》的旋律便在心头冲天而起,悲壮而激越: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最令人揪心恸肠的是“小罗卜头”,那么纯洁的大眼,那么幼小的年龄,却跟着从事革命的先辈,长在牢中,死在牢中。他是一朵蓓蕾,未及开放就被踩入泥浆。
花冲觉得,他的生命所昭示出来的意义,已超越了革命与反革命的较量,而启开了思维的另一个层面。
看那画像,隔着监狱的铁栅栏窗,小罗卜头凝望外面的蓝天,凝望那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这是对自由的渴望,是生命的呐喊啊!而发明监狱的刽子手,居然以为可以用刑法去绞灭思想者的后代,从而也就绞灭了思想的延续。这真是人性倒退的极致,兽性发展的颠峰。欧洲历史上,中世纪的宗教火刑柱,烧死了多少持科学思想的科学家,布鲁诺只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代表。中国呢,从两千年前的焚书坑儒,到眼前的“白公馆”、“渣滓洞”,以及后来的“文化大革命”,冤死的“思想犯”
何止成千上万,展示着一条粗长的人类愚昧的黑线。但为此而抗争、而抛头颅洒热流血的仁人志士,却用他们无畏的生命,演出了一幕幕可歌可泣的红色诗篇。于是,思想延续了,文明进步了,科学昌明了,愚昧缩小了,人类一步步向着自由王国的峰顶登攀。
怀着激动的心情,花冲抄录了革命者的大部份诗词:“人,怎能低下高贵的头”、“对着死亡我放声大笑,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多么激动人心,先烈不愧是先烈,他们的精神,永远激励着他们的后人,他们是中华民族的一代脊梁,他们的存在,撑起了中国历史的一座万人仰止的高山。
“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当走出渣滓洞和白公馆的时候,才认识到这句话的深刻。
走在山路上,花冲口里念念有辞。
“你说什么?”悦悦好奇地问。
花冲庄严地忙脚,向着云天大声朗诵喷薄于心中的新诗:
“这一束束花朵
愤怒地开放
把丹心吐露的花瓣
开成滴血的火种
……”
“太有穿透力了!”悦悦紧紧挽住他的手臂,脸上是激动的红云。
“这是我的心声。”花冲咬紧嘴唇。一种崇高、一种正义、一种为真理而勇于献身的冲动,正深深地包裹着他。
“我们太渺小,”他又说。
“为什么?”悦悦不解。
“在学校,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耿耿于怀。”
“哪些事是鸡毛蒜皮?”
花冲重新咬紧嘴唇,不想多说。鸡毛蒜皮不光是一些可以说出口的具体小事,有时完全是一种心态,一种眼光,是不可言喻的,是一种氛围。
他突发奇想:“悦悦,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老实回答。”
悦悦的心跳得咯咯响,一瞬间,神经质地想到了傅勤。花冲怎么会知道呢?难道傅勤向男生们炫耀过了。不对,傅勤不是这样的人,与他最后的相聚,能看出他正在极力改变自身。
“你、问吧……”躲是躲不过的,悦悦的声音有些颤抖。
“假如,”花冲盯着高墙电网,“假如你信仰着,你却被抓住了,要你改变信仰,你怎么办?”
“不改。”悦悦心里舒了一口大气。
“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呢?”
悦悦沉吟着,选择着词句。
“说呀,”花冲急不可耐,“用大刑,竹签钉你的手指,烧红的铁丝穿你的乳头,你怎么办?”
悦悦浑身一抖,脸色变了,双手下意识地护住胸部。
“我,”她说,“说不定要改变。”
“当叛徒?”
悦悦点头。
花冲的眼光凶狠地看着她,鼻孔里喘着粗气。
“留得青山在,”悦悦慌忙解释,“不怕没柴烧。只要一把我放出来,我又参加革命。这是策略。”
“不!”花冲大叫,“这就是现代人与老一辈的本质区别。这是实惠,实惠主义!放在战争年代,就是投降主义!”
悦悦长久不吭声,直到花冲的气平顺一些了,才小心发问:“那你呢?用竹签戳你,给你上‘披麻戴孝’的酷刑,你、受得了吗?”
花冲直率地摇头:“受不了。”
悦悦赶紧追一句:“也投降?”
花冲的脸胀得通红,好象就要憋不过气来,终于点点头:“我不撒谎,我不知道那时会怎样……”
悦悦拍手,高兴终于有了一个叛徒同志:“就是呀,人都是肉长的,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哩。”
“不!”不知怎么的,花冲的眼圈一下发红了,“这就是我们这一辈的劣势,我们已经退化了,中国人的人种已经退化了,可大多数人不痛心,你就是一个。我为我可能当叛徒痛心,我恨不得宰了我自己!”
悦悦呆呆地看着他:“冲,你严于解剖自己,我觉得你好伟大哩!”
花冲却一把紧捏住她的手,颤声说道:“悦悦,我们互相保证,再怎么样,我们都不能当叛徒,不能出卖对方。”
悦悦愣在原地,傅勤的形象铛地一声打入脑海,我已经背叛了我的冲了呀,我的保证是迟开的玫瑰呀!
眼泪刷地流出她的眼眶,她挣脱花冲的手,掩面向小径下面跑了。
花冲原谅了她,他以为是不当叛徒的崇高感在冲击他的心扉。他自己就有体会,被崇高所激励,一样会流出眼泪来。
参观完两个历史遗迹,天快要完全黑下来了,回到热闹繁华的市区,都有一种身处梦幻之中的感觉。
“我们干脆到批粑山看看去。”花冲说。他的心情很象一个永不知足的中学生,既然出来了,那么,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悦悦自然高兴。唉,终于离开了“中美合作所”那个历史魔窟,赶紧沉浸进当代人的轻松生活吧,以忘掉那恼人的梦靥,也忘掉傅勤带来的烦恼。
到批把山公园看山城夜景,是重庆提供给世人的一种美的享受。花冲在重庆读书这么久了,都只是在名信片上欣赏它的奇观,几次说去,都没有实施。
批把山并不很高,暗影深浓的夹竹桃掩蔽里,随时都会突然露出一对对紧紧搂抱的男女。这是都市夜景的人文景观。接吻声之嘹亮,让不相干的人脸红心跳。
登上石梯一个转弯处,一股强大的凉风扑面猛吹,走在后面的花冲一下按住悦悦卷起的裙边,悦悦下意识地回头,风已减弱,花冲撒手,装作无事一般。悦悦环顾四周,几步远的小山包上,几个红红的烟头时明时灭,单身小伙子的戏谑清晰入耳。她一下明白了花冲无意中表现出来的关爱,心脏剧烈地在胸腔里跳动。
站在山顶极目远眺,只见山下灯海潮涌,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数不胜数,随着山势起伏,珠贝璀璨地涌向东南西北上下六合,似乎广大世界,唯有灯是天宇间的生命与主宰。地上的灯与天上的星阵交相连接,更叫人分不清哪是星星哪是灯火。即使站在最高处,你也无法分辨它的方位,只有长江和嘉陵江上的两座大桥,用两排特异的亮灯,在明灭闪烁的灯的世界中划出自身长长的亮迹,使山上的观景者恢复一丝半点空间感觉。
似乎,每一盏灯的下面,都在发生着一个动人的故事。
似乎,每一丝氤氲的夜气中,都会蒸腾起明日耀眼的辉煌。
此情此景,与先前“渣滓洞”、“白公馆”的黑暗阴森一对比,怎不让人感慨万端!
花冲是大巴山里走出来的小诗人,从小到大,见的山不谓不多,可一当站在这个被现代电力现代科技装扮起来的夜山城之上,还是激动得心潮起伏,无以复加。
呵,重庆,西南地区最大的工商业城市,长江上游的经济中心,古往今来,有多少英雄豪杰在你的身躯上,演出过一幕又一幕威武雄壮的活剧!远的不说,就讲八年抗战,你是中国的战时首都,随着国民政府的内迁,多少文人墨客也荟萃于此,博览三峡风云,吞吐两江豪情,成就了一个民族的抗御外侮的辉煌文艺。三年解放战争,国共两党的巨头,又在此短兵相接,书写出历史长卷中一页独特壮丽的篇章。
我们如今驻脚的地方,是当年郭沫若、茅盾、曹禹等大师沉思过的山头吗?我们呼吸着的空气,是毛泽东等一代伟人曾吐纳不息的生命元素吗?如果经过不懈的奋斗,我辈也能在煌煌历史中记上一笔小小的什么,那么,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之后,同样站在这个山头,同样观览着漫天璀璨灯火、指点着长江嘉陵江不息咆哮的芸芸后人们,会不会也念叨着一个名叫“花冲”的文人的名字呢?
“长江从蜀来,日夜东南奔。”一篇名诗在花冲心中奔涌。如果,如果真象报纸上所说的,把长江比作一条巨龙,上海浦东是改革开放中崛起的龙头,那么古老而又年轻的重庆,则是当然的巨大龙尾啦!
是的,父亲河长江可以作证:这“龙尾”正在崛起,与它一起乘风欲舞的,还有骑在龙尾上的一个个大写的“人”!
“啊!”花冲突然大叫一声,“我的长江!我的重庆!”
几位零星的游客都拿眼睛看他。
花冲浑无所觉,诗人的气质使他热力进涌,一双燃火的眼睛死死凝在悦悦身上。
历史多么伟大!做为构成历史的一代代男人女人,皆是多么美好!
悦悦在他的眼光中溶化了,她张开双臂向前一扑,一眨眼的功夫,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这一晚山城的壮丽,摧发了他们爱情的第三次新生。
还有十天就正式期末考试,页子却因为胃痛而晕倒。
那是在星期二晚饭后一小时,只听他大叫一声,手中的搪瓷碗摔出去十多米远,嘴角跟着涌出一股腥味很浓的鲜血。周围的人吓住了,直到五分钟后花冲和冉旭等同班同学跑来,才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校医务室。值班的何医生诊断是急性胃炎,需要手术止血。跟着,学院那辆面包车紧急出动,页子被送进沙坪坝医院急救室。
“我不行了,”页子在两次昏迷两次清醒的间隙中,总是重复这句话,焦黄的胡须萎靡卷缩,面部却有着宽宏的宁静。
“你行你行!”花冲大声鼓励。
“你们、不要告诉袁辉。”
“不告诉。”
“我不、值得她同情。”
花冲心里翻腾着一种想流泪、想代他受劫的冲动。小个子朋友啊,都什么时候了,还幻想着梦境般的爱情。
在班上,也唯有页子与花冲能找到共同语言,尽管花冲并不喜欢他。他们的交往很早,初入学时,一班的钱丰积极筹备在系上办一个油印刊物,取名《泥土》,页子在辅导员面前毛遂自荐,要与钱丰争夺主编的权利,居然胜利了,专程去市文联,请青年作家黄济人为刊物题了词:“文学艺术离开了生活的泥土,就等于空气里没有了水份,大地将变成一片沙漠。”《泥土》只出一期就流产了,但花冲认识了页子,看他不象钱丰傲气,二人便有了结交。结交到深入,竟有人说是同性恋。
那时他们在外面都没有发表多少作品,主要阵地是张尚清编辑的院报副刊。每天黄昏,当他们散步到半月湖后面的印刷所,听到哐铛哐铛的声音,都感到格外亲切,说不定辛勤劳动的工人师傅们,正在排印他们的文章呢!后来,他们知道院报是托《重庆晚报》社印制的,二人不禁哈哈一笑,觉得当时自己幼稚得可爱极了。
当袁辉走进他们的团体之中,花冲与页子的关系便淡了下来。
可后来,他们照样是学院里最好的朋友。所以,页子有难,花冲必帮。
手术很顺利,常规性的,但页子的胃切除了三分之一。
住院期间,朋友们都去看页子,页子面无血色,精神抑郁。
“我才二十二岁啊,”他感叹道,“死神就钟情于我。我活不过四十岁的。”
“胡说八道!”花冲骂他。
“我不象你,同学三年了,小感冒都不得一次,你才是长命百岁的人。”
“国外医书说,经常患一些小毛病,能使身体的免疫系统时时得到锻炼,大病来了就不怕。从来都不害病,真的大病一来,身体在往抵挡不住,立刻一命呜呼。
你属于任何大病对你其奈何哉的人。而我,是那种一命呜呼的人。”
页子笑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红润:“同学一场,谁都不要随便提前离去,最好。”
花冲被他的真诚祈祷感动,心里骂着袁辉:这么好的页子,你怎么就视而不见呢!怎么离了张尚清,眼光立刻又盯上了校外的雷翔呢!
其实袁辉来看页子很勤,住院十来天,她一共来过三次,每次来,总提一大网兜罐头、水果。她摸页子的脑袋,梳理他软软的头发,用很诚挚的声音慰问他。
页子对这一切非常满意,一看见袁辉的身影,脸上没来由地就一阵绯红。
“你会好的,”袁辉摸着页子瘦瘦的手臂,“你是继花冲之后第二位不朽的校园诗人。”
“谢谢你,袁辉。”页子咧开女人一样鲜红的嘴唇,笑得十分害羞,“我比花冲,差得十万八千里。”
“呃,”同时也来看页子的张尚清被触动了哪根神经,声音宏阔地反驳,“人人头上一方天,各领风骚一会儿,这是个群雄并起、豪杰并生的时代,哪个敢保证他就是当然的诗坛领油?李白不敢说,杜甫不敢说,花冲就更不敢说。”他转向一边的花冲,“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花冲的语言充满真诚:“那是当然。我从来就不敢骄傲,那些溢美之词,我明白都是出于鼓励。”
袁辉盯着张尚清的目光里,有一丝不屑的内容。
页子要出院了,医院里开出的单据是五百七十九元四角正。
系里补助了一百元,页子自己三个月的伙食费加一起,也有一百多元。剩下的三百多元页子本欲写信向家里伸手,花冲阻止了他。
“危难时刻见真情,”他坚定地说,“何况我们是一个文学社。”
花冲的想法是,通过这个事情发动一次社内捐款活动,让其他社看一看他们这个文学社的凝聚力,这对以后的活动大有稗益。
开了一次社员大会,款子收上来了,一共一百五十一元八毛七,这离花冲的预计尚远。
“娘的,人心不古,都是些守财奴。”中午与悦悦一起吃饭,他恨声骂道。
“看以后你们遇到天灾人祸时,谁来救助你!”
悦悦不同意他的看法:“你的社里,大部分是农村同学,有几个有闲钱余粮可以随时支援别人呢?”
花冲不得不承认她的分析。但是,尚差的近两百元钱怎么解决呢?花冲为此吃不好饭、睡不着觉。他不好意思告诉悦悦,昨晚的梦里,竟看见自己成了亿万富翁,住的广播室里,连拉尿的便盆中都放着成捆成捆的钞票。醒来后惆怅了半天,古话说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自己怎么遇到一点芝麻小事,就从理想的信仰上后退了?
悦悦的脚在地下划了半天,抬头说:“冲,你别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说得轻巧,吃根灯草。”。
页子的医疗费是明明白白的难题,信仰再高尚,没钱也使英雄不成其为英雄。
又拖了两天,明天就要去医院结账领人了,花冲的筹款努力依然收效不大。悦悦问他还差多少,他一算,不足之数还有一百三十六元整。系里已经问过了,再无第二次补偿的可能,别的有困难的同学很多,系里得匀着留有后路。
花冲愁得焦头烂额。
悦悦看着他,暗中捏了捏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