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个久已向往的女孩子在暗夜里并肩而行,周围没有一个人影,这是何等诗意的氛围。可花冲却感到特别寂寞,他过去没认真思考过应该如何爱她,他是不敢思考这些。他们的地位太过悬殊。尽管在很多时候方圆对他那么关心体贴,但这是不是出自一种同情呢?从隆昌回来之后,他发觉了方圆的一些微妙的变化,沉郁了,收敛了,欠缺了先前那种醉人的温柔和躲躲闪闪的羞涩。当然,在广播站与方圆的合作是愉快的,但她原先与张尚清合作,不也一样愉快吗?
一路上还是没有话,然而身体却在不知不觉中挨得很近,花冲的血液在慢慢加快,头脑在一点一点膨胀,脚步也有些轻飘飘的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花冲问着自己,过去的猜测都是错误的吗?方圆的沉郁并非是与我的疏离、而是因为意识到了的爱,因而才显得无所措手足,才变得非常不自然的吗?
唔,是这样的,不然刚才决定送她时,她不会用那样一种特别的眼光看我。
方圆走得好象比以前更慢。在游泳池旁边一个黑暗的拐弯角落,花冲的手那么一举,似是要为她引一下路,又似是要搀她一把,却终于颤颤地揽住了她的肩。
浑圆的肩峰,温暖的体温,不尽的遐思……就在这时,方圆的肩膀抖动了一下,很轻微,但花冲立即敏感到了那种拒绝的含意。方圆的身体也随即与他分得开了一点,却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似的,紧跟着反而往近处靠了靠。
花冲的手轻轻滑落下来,滑落得那么自然,那么不经意。他突然变得异常平静,内心再无一点非分之想。他索性往旁边问了一闪,与她隔开一段距离,而且加快了脚步。
一直送到家门口,花冲才说了第一句话:“走了。”
“慢走,”方圆抬脸看他,微笑着,笑得有点勉强,“谢谢你。”
“用不着。”
那一晚花冲一夜未眠。我怎么了?他反复问自已。可是没有答案。
或者方圆是怎么了?他反复地思考。答案同样是一片模糊。
第二天,天光刚刚泛白,屋子里还一片寂黑,花冲起了床。铃声一响,他要到广播站放音乐。
到广播站,边冰已收拾停当,正准备离开。
“老花,”边冰打了个哈欠,“太麻烦你了。欢迎来唱歌跳舞,方圆他们已来过。我会尽量照顾的。”
“好的,谢谢。没时间招待你吃早饭了。”
“不必客气。”
放完音乐和早操的曲子,花冲到食堂拿了两个大馒头,回到男生寝室。寝室里空荡荡的,都到教室去了。他见公用桌上放着自己的一封信,落款“重庆药计校”。
他感到奇怪,因为药计校他没有熟人。
把信封撕开,牛皮信封很硬,加上心急,撕得缺牙漏缝的。抽出那张指拇宽的一纸信,信纸折得很讲究,老半天才展开,还弄出了一条口子。
“请原谅我冒失地给你写这封信,’信里说,“你是大名人,我本不该这么自不量力,因此,早就想说的话一直拖到今天。我觉得你在‘三叶窗’上的作法是欠妥的。本来,大家都对你们抱有上种神秘感,你却全部地展露无余,让人看透底儿就那么点东西,效果就恰恰与你的初衷相反了。而且大家议论起来,反认为你们是自吹自擂,因为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的就公布出的那一些。人就这么怪,你含而不露时,会得到相当的认可,你自己在展览自己的成绩了时,别人反而觉得你无能,看轻你的程度比你的实际水平低上千倍万倍。再有,《两江潮》第三期上的错误太多,又刚好出在‘三叶窗’之后,叫别人怎么想呢?……如果你觉得难以接受,就当我没说吧。”
落名是:“悦悦”!
花冲拿着这封信,怔了半天,他觉得自己好象一直在等这封信,它早就应该到来了!又觉得悦悦十分遥远,眼前一片迷茫,道路纵横,不知该向哪个方向迈出一步,他坐下来,依然把信捏在手里,不能不忆起昨晚的事情。
他懒得上课了,躺在床上,两眼盯着帐顶,思绪漫无边际飘游。
今天的课是写作课,他自认为对文学创作的要素了如指掌,再说,又让邹清泉给老师带了请假条。尽管如此,心里还是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安,从开学到现在,缺的课已经够多了,隆昌一行,耽误了好几天。好在辅导员是上一届的留校生,大不了他几岁,又爱才,与他关系很好。
正因为这些,花冲觉得应该对得起辅导员,不能给他找麻烦,更不能失去了他的信任。
但是,今天实在没有心情走进教室,两个班一百号人挨挨擦擦地坐在一起,听老师吃力地传授课本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东西,真是心烦。加上那老师有个坏毛病,讲话不到五分钟,两边嘴角便堆满浓稠的泡沫,欲滴未滴的样子,舌头一卷,“咕嘟”一声又吞回胃,一堂下来,有无数次的循环。
花冲今天本能地拒绝热闹,他需要安静一会儿,他厌烦听那令人作呕的“咕嘟”。
他要思考方圆,更要思考悦悦。
当天的课堂上,却暴发了一场班级大战。
两班合上公开课,通常的规矩,一班坐右边,二班坐左边,这已相沿成习,大家自觉遵守,井水不犯河水。但打架的这天,二班的冉旭却偏偏坐到右边去了,因为他最近发起进攻的吴红梅就在一班,那个女生是汪长云的梦中情人。
冉旭在花冲班上,依旧是黑道式的风云人物。在江雨夜的面前遭了败绩,他就调转枪口向别处进攻。
他现在留了一脸的大胡子,状貌粗旷而野蛮,眉宇间深深地雕刻着风沙留下的足迹。这年月,正是高仓健式硬派男人走红、怡红公子贾宝玉倒霉的时候,因此,就吸引了众多外系外班的女生。只是大多数姑娘太讲实际,一听说他老家是大巴山区,马上克制看诺诺而退,不至于与他过分亲密。
但冉旭毕竟不是省油的灯,不知弄了什么手腕,让一个星期前还与他若即若离的吴红梅很快着了道儿。吴红梅瓜子脸,个头不高,举止娴静,整体看来,属美的一类,即使是脸上那块明显的的记,也没怎么影响她的形象。
但她的心地就显得太单纯了一些,几个要好的女生曾替她参谋,说冉旭心性太“花”,不能信任,她却一往情深,把好友的话一盘子端给冉旭,冉旭第二天见了那几个女生就瞪眼睛,吓得再也没人敢给吴红梅讲真心话。
然后就有了今天的战争。
“冉旭,坐过去呀,这是我的固定位置。”
冉旭抬头一看,是一班的吴永年,这家伙贼心不小,也在觊觎吴红梅,他那光溜溜的中分式头发,以及平日在吴红梅面前似笑非笑大献其媚的傻样,早就让冉旭恶心。
“哪个给你固定的?”冉旭恶狠狠地问。
吴永年没有做声,把书包放在桌上,就出去了,冉旭便顾自看书。
突然,他被一把抓倒在地,接着头部和手臂被几只脚猛增。是吴永年召外语系的几个同乡来打的。
事情很快就弄明白,两个班就在教室里摆开战场。这是阶梯教室,只见一个一个的人从梯子上滚下去,桌椅板凳发出卡嚓卡嚓的断裂声。女生蒙住头,发出锐耳的尖叫跑出教室,站在外面,隔着玻璃观战,看到精彩处,有的还嘻嘻笑出声来,大声武气地为本班男生鼓掌打气,男生见此情形,更加勇武,仿佛将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钱丰站在门外冷静地点评:“典型的农民意识!”
冉旭的亡命使形势改观,他从劣势变成了优势,他双眼充血,拿着一条折断的桌腿,左冲右突,横扫千军,如人无人之境。吴永年那边的人没料到冉旭是这么一个货色,反而被打得鬼哭狼嚎,全线崩溃。
二班的女生,不管平日对冉旭有仇无仇,都在窗外欢呼雀跃,大拍巴掌。
被冉旭追求的一班的吴红梅竟也在向冉旭喝采。
冉旭受了鼓舞,越战越勇。
斗殴在继续。
教室发生战争,给陈多多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她把书和笔记本悄悄往怀里一揣,快步出了教室,向马丁的住处走去。
她越来越离不开马丁了,希望时时刻刻与他呆在一起,可平时,只有利用下课之后或晚上寝室灭灯之前,才能到他宿舍,享受短暂的肉体的欢乐。除去周末,陈多多是不会和马丁一起过夜的,她要完完整整地读完大学,哪怕是欲火焚身,也要命令自己回到寝定去,免得引起同学的猜疑,老师的注意,从而将她开除,或者将马丁撵走。如果是那样,什么样的好梦都完了。
马丁正坐在窗前读书,他看的是《孙子兵法》。这个干瘦的美国佬,仿佛对于中国文化着了魔似地,成天所读,就是先秦时代的诸子百家,以及春秋到明朝的哲学著作。他确实有一般人难于比拟的语言天才,短短的时间,不但能十分纯熟地驾驭现代汉语,对那些陈多多无法弄懂的古典作品,也能津津有味地读下去。还时不时地用英语向坐在一旁焦急地等待的陈多多高喊:“太棒了!”他在陈多多面前爱用英语说话,是陈多多的多次请求,要帮助她练习英语口语会话。其实,这不过是陈多多的托词,她的英语水平,日常会话无论如何是用不完的。在陈多多心里,语言也有高低贵贱之分,说英语就是要比说汉语显得高贵和气派,尤其是独具特色的美式英语。
陈多多按响门铃时,马丁就猜到是她:她按的门铃一贯又快又急。马丁将门一打开,又是一声英语“太棒了!”
陈多多知道这不是在夸奖她漂亮,她今天匆匆忙从教室出来,没有着意修饰,无任何动人之处可让马丁感到惊喜,马丁一定又是读到了在他看精妙绝伦的古代思想。
果不其然,他拉住陈多多的手跑向书桌,指着《孙子兵法》的“胜战计”“瞒天过海”一章,念道:
“‘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太阳,太阴。’”
并用英语给陈多多叽哩哇拉地解释一通。
陈多多丝毫不感兴趣,只用英语应付道:“无阻则无阳,无阳则无阴,阴阳相合,方生万物;阴阳离异,百木凋零。世间无论多么迷人的生命,都是在阴阳交媾之中成长的。”
马丁举起长长的双臂,高呼一声:“太棒了!”
陈多多顺势倒进美国佬怀抱,迫不及待地握住马丁鼓胀胀的生命之根。
“我还没洗澡。”马丁说。
“我等你。”陈多多说。
“我想和你一起洗。”马丁说。
陈多多沉醉地笑了笑,相拥着马丁进了卫生间。
头上热水哗哗地流,马丁忍不住快意地呻吟。
陈多多看似在受劫,其实在悉心体会不同凡响的新花样。不管马丁怎样疯狂,一个声音始终在她的心灵里震响:失败的,最终会是你这个美国佬!
事后,陈多多把自己和马丁都擦洗干净。
“你们男人是狗,”她向马丁说,“随便哪里都可与女人交配。”
“你错了,”马丁不以为然,反诘陈多多,“性是人世间亘古探索的艺术,是真正的超越时空的文化源流,因为女人内敛的品性,男人便不得不承担起帮助女人走向性高潮的使命。”
马丁对这一大段的议论还觉不过瘾,又改用汉语认真地补充:“东方女性内敛的品性尤其突出——当然陈小姐除外,你在这方面太富有天才!你是我所遇到的最神秘、最够味的东方女性之一……”
教室里闹得沸反盈天的时候,花冲仍然在寝室里闷睡。
我应该主动去找悦悦。他激动地想。
作出这个决定,他费了一上午的功夫。
晚夜的遭遇,使方圆的影子在心里远去,悦悦的形象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紧紧地嵌进心窝。
此刻,整个楼层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一只苍蝇在飞,就只有绚烂的阳光在墙壁上移动。
窗外,一群鸟儿在绿叶间跳来跳去,每一节枝桠,都是他们的乐园。
生活多么美好!
花冲觉得整个大楼都是自己的,可以让思想的丝丝缕缕,尽然吐露出来。这是一种心灵的自由。没有经历过嘈杂生活的人们,无法理解这种自由带来的欢快。一夜的恶梦和方圆的婉拒带给的淡淡的哀伤,此刻都远去了。他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终不会那么轻易就能击倒。
看着窗外活跃的景色,花冲免不了想起童年,那是一段辛酸苦涩而又颇富启迪的人生历史。青杠树叶摇动的满山风铃,带着祖辈汗水、血腥、苦难的久远的故事,一起滋养着他丰富的情感世界二而现在的朋友也不错。昨晚,他的举动并没让他后悔,方圆委婉的拒绝也没有让他伤心。他的感情变得异常美好,心胸变得异常博大。
他真想把张尚清、页子、方圆、邹清泉、甚至还有张旗、陈多多、冉旭都找来,泡一杯清茶,坐在清晨初升的太阳里,共同享受这一份生活的恬淡、美好。
是呀,我的生活本是完整的,我的另一半首先是悦悦!
回首往事,对悦悦确是太过份了。如果要检讨,无非是出于一种逃避责任的心理,才故意地离开了她。悦悦的爱太过猛烈,太过猛烈的爱象太过萎缩的爱一样,都可能使人无法承受而感到疲倦。
我很自私,花冲自责道,我因此不惜伤害一个无私地献上爱情的姑娘。
还有,自从悦悦加入文学社,还没有组织一次象样的活动。按理,招收了新会员,是应该聚聚的,介绍一下文学社的宗旨,刊物的选稿标准,文学社的活动安排,以及社员应享受的权利和应尽的义务。但却例外地迟迟没有召开会议,深刻的原因,是不是也是因力悦悦是一块心理障碍?
这么一想下去,花冲越发看出了自身的渺小。
唉,他仰天一叹。以前,是我小看了悦悦,只把她当成一个任性的、轻率的女生。运动会之后,心里受到强烈的震撼,才认识到她原来是一个坚强的人!生活中,敢于对自己残忍的人,无疑肯定是坚强的。这方面,自己远远地赶不上她!平心静气地评价自己,只能算一个生活中的弱者。而悦悦,受了那么大的屈辱,还能主动给自己写信,指出自己的缺点,那么真诚、那么无私,而自己还在诅咒她、恼恨她,男子汉的大度和宽容哪去了?
一股热血涌来,手心沁出了沾濡的汗滴。对,是应该去找她的时候了。管她现在是不是还爱你,即或是出于男女间的基本礼貌,你也必须跨出这一步。
她值得你这样做!
刚过十一点,花冲怀着一种由复杂而简单的心情,来到悦悦的宿舍楼下。但脚步在一瞬间中变得踌橱。见到她之后,该说些什么?
然而也无法顾忌了,值班的老妇已在盯着他,他笑一笑,请她替他喊五楼那个女生下来。
下来的却不是悦悦,是一个面容枯瘦的姑娘,用一双陷落的无神的眼睛看了他很久。
“是你找悦悦?”她问话的声音如地窖里漏出的气息,阴冷袭人,“你是谁?”
这是黄瑜,她其实知道面前站着的是校园里大名鼎鼎的花冲,却并不清楚他与悦悦的一段经历,因此,眼睛里透露出十二分的怀疑。
“你先不要管我是谁,”花冲觉得是一个骷髅在向他问话,浑身冒起一股冷飕飕极不舒服的感觉,“你先说她在不在?”
“不在。”黄瑜面无表情,“午饭后来吧。”
花冲的激情冷了一半,快快地回了寝室。
其实这时候,悦悦正在教工宿舍与傅勤相会。
傅勤的确调到川南的《乐山日报》,还有些手续没结清,又回到C学院来了。
他穿一件洁白的水纱衬衣,打一条宽边黑底红点子领带,显得风度翩翩、光彩照人。
乐山是个好地方,大渡河、长江、青衣江,在城门脚下三江交汇,而交汇处的江北岸,便是驰名中外的世界第一石刻坐佛,只见其两耳垂肩,双目微阖,巨足踏波,而头颅已巍巍乎飘缥在湿云之上,七十多米高的巨大身躯,背山面水,仿佛有如河的禅语,警示着络绎不绝持篙溯流前来向它膜拜的子孙。